汪二兒回到自己肉攤兒，過了好一陣子也沒能平靜下來。他左思右想，他前思后想，他里想外想，他上想下想，他翻來覆去地想了好一陣子，也沒有想出個名堂來，但又總覺得好像有哪兒不對。汪二兒一個人一言不發(fā)地頭埋在手臂里坐在那兒發(fā)呆。是啊，人家是在玩花色點子，可也不完全是騙啊。他們說的、做的也有道理啊，你憑什么把梅條肉和皮瓤瓤的腰檔肉賣一個價？不就是你把梅條肉賣給了一些人，因為你要交好他們嗎？看起來你沒有多收錢，可是你多收了許多無形的東西。你到醫(yī)院，馬上就有護士為你帶路指引，醫(yī)生提前為你診查開藥；你走在路上，不管輩分都主動跟你打招呼。當然，表面看起來是他們在求你，其實是你有求于他們。是因為你要求他們幫你辦事，求他們幫你解決問題，求他們給你額外的利益和照顧，求他們幫你得到你不應該得到的。而這些東西有時不是金錢能買來的，必須要通過肉之上，肉之下、肉之內、肉之外那些無形的東西，彼此交換才能得到。你把皮瓤瓤的腰檔肉賣給另外一些人，那是因為他們沒有挑揀的權利，如果他們有了選擇，他們還會接受你這皮瓤瓤的腰檔肉了嗎？這樣一想，通過賣肉成為“爹”的基礎，就是梅條肉和皮瓤瓤的腰檔肉混在一起構成的。一旦把它們分開，中間就出現了空擋，“爹”就成了無本之木，“爹”就不成立了，就要倒了。
轉眼就過了月底到了月頭上。6號的傍晚，供銷社在6點鐘關門打烊之后，召開了全體干部職工參加的“首次承包經營搞活流通動員大會暨首個個人承包經營簽字儀式”。在主持人的開場白之后，李主任在會上做了報告。李主任先是傳達了上面的指示精神，列數了承包經營對當前供銷社發(fā)展的必要性和重要性，接著把汪二兒大大地表揚了一下，說他“勇闖禁區(qū)”，是供銷社“第一個敢于吃螃蟹的人”，“走了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即將為大家“在雷區(qū)趟出了一條血路”，號召大家要向他學習，下一輪承包時要踴躍參與。接著，汪二兒在一陣稀疏的鼓掌聲中被請上了主席臺，和李主任一人一邊，簽了承包合同。
汪二兒拿著合同糊里糊涂地回到了家。他腦子里一片空白，感覺被逼著上了另外一條道。過去那條道，他心里有數，他有二爹做榜樣，他觀察二爹，他模仿二爹，他學習二爹，他內化二爹，他基本上已經步入正軌了。突然間，他被逼著上了另外一條道，這條道怎么走，他心里沒底，也沒個榜樣可學，領導也沒有指示，一句“你怎么經營我們都不干涉”就把他打發(fā)了。汪二兒想了一夜，怎么辦呢？合同已經簽了，再三心二意也于事無補。開弓沒有回頭路，既然沒有退路，那只好他媽的硬著頭皮也要往前闖啊。走一步是一步，大不了回供銷社值更，他們總得弄個事把我做做吧，我還是“商業(yè)”戶口！
第二天，汪二兒比之前早了點上班。汪二兒先把肉攤兒里外都打掃了個遍，想想鎮(zhèn)西那個賣肉的門面上面的照片是騙人，但看上去還是舒服的，想想我們自己家里過年了，還要弄三兩張年畫回去貼貼呢。于是，他請自己原來生產隊毛筆字寫得好的土秀才，用紅蠟紙寫了一副“承包經營搞活流通”、“發(fā)展經濟建設‘四化’”的對子掛在了肉攤兒兩邊，還從供銷社倉庫里把以前游行用的旗子找出了兩面，插在了肉案板旁邊，從木橋上下來遠遠地就能看到紅旗招展。接著他把那輛已經破得不像樣的板車送到旁邊的修車行整理了一下，他以后要自己去從副食品公司拖豬肉了，這樣至少目前可以減少點成本。他跟木墩兒說，我現在承包經營了，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只管收個錢，要么你得聽我的，要么你還回你的供銷社。木墩兒年紀也不小了，他不想跟著汪二兒走這條摸不著底的路，想了想便說我還是回吧。
汪二兒覺得，眼下忙的這些畢竟都還是些肉皮外的功夫，要把肉賣出去，要多賣肉，那就要在肉本身上花功夫。李主任不是說了，貨源由他們保證，我的任務是多賣肉。汪二兒這時又想到了鎮(zhèn)西的那個肉店，他不禁啞然失笑了：鎮(zhèn)西的那個肉店倒好像成了我的師傅了。是啊，既然自己不知道如何做，那就先學別人吧。這不是別人把自己的顧客能搶過去，那他一定有他的辦法，他的辦法一定比自己的高明。李主任說了我現在自己可以定價了，我只要定得不比他們高，用同樣的價格，甚至還低一點的價格，買肉的人從心理上還是會選擇從熟人這兒買的。從二爹開始，甚至從二爹他大大開始，這個肉攤兒已經擺在這兒大幾十年了，熟人還是有不少的。況且我的肉進價上有優(yōu)勢，至少目前不會高于他們的價格。于是，汪二兒放棄了傳統(tǒng)賣肉法，也開始琢磨著怎樣把肉按類、按質切成大小不同的份子。這不是說嘛，“思路改變出路現”，汪二兒從自學開始就一直在琢磨豬肉，自己還養(yǎng)過豬，弄這玩意兒，他是鎮(zhèn)西那家肉店的師傅的師傅！
汪二兒現在不僅是肉攤兒的樣子改變了，人也改變了，再也不是那副臉不是臉、嘴不是嘴的拿腔作勢的樣子了。還沒等著人家站到肉攤兒面前，看到一個人熟人從橋上下來，他就“兄弟”、“哥哥”地喊了起來。顧客買了肉，他還要問回去怎么吃，“我順便幫你切了……沒事的沒事的，我這里也就是順手一帶的事兒，省得你回家把手弄油了……啊呀，不麻煩，不麻煩，你老哥照顧我生意，我還要謝謝你哪。”豬肝、豬腰子再也不藏著掖著賣了，今天沒有了，就跟顧客打個招呼，說好哪天要給他留著。汪二兒現在耳朵也長長了，聽說哪家做事，他前幾天就上門跟主家商量著要多少肉、要什么樣的肉，還要哪幾樣豬內臟?！拔医o你再核對一下品種數量：……對的吧？要不要再帶副大腸？……不要了，好……再加5副舌頭？沒問題，再加5副舌頭?！R了？……好了，就這樣定了?！腋阏f好了，你不要再費腿腳了，我給你弄得齊齊整整的，當天早上八點之前一準兒送到……放心，哥哥啊，你還不相信我汪二兒嗎？…….誤事兒？哥哥哎，我要是誤事兒，你就到我家把我祖宗亡人牌子都給搗了，我汪二兒絕不會咯一聲牙……”人到了急處，什么話都可以說得出來。汪二兒為了能把肉賣出去，為了多賣肉，連祖宗亡人都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