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章 命運的相逢·推理秀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
——[清]納蘭性德 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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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自在楊花漫漫,招搖酒旗飄飄,樂顛顛提魚行走的老叟,鬧哄哄引車賣漿的小販,一同畫出了一幅熙熙攘攘的市井眾生圖。
這景象讓柳青離也不同尋常地感到了一絲閑適與歡快,她把馬系在門外,走入酒肆,趁上菜的空當悠然環(huán)顧起四周來。
左邊的男子十指藍黑,大概這左近有間染坊;后座的老叟清癯長須,滿口之乎者也,八成是位私塾先生;酒肆掌柜趁人不注意塞了一個銅板入袖,想來老板娘是個厲害的主……門口那個穿藍布袍子掛一塊“孔明再世”的自然是個相士——不,等等,沒見過這么奇怪的相士。
柳青離的目光不由在那相士打扮的人身上多逗留了一會,臉面滄桑、眼珠賊亮、眼神游移、笑容神秘、口若懸河這些常見的相士特征在這里都找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十分有神的丹鳳眼,配上高直的鼻梁與棱角分明的嘴唇,好生俊朗的一張臉龐。
不過她才懶得為此困惑,只把眼神越過那家伙,投到門口系著的白馬上。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她不知怎的吐出聲來。
是王維的句子。
誰能想到,是“詩佛”王維的句子。
那樣輕狂的,好勝的,絢爛的,不設(shè)防的少年情懷,美到讓“詩佛”也動了凡心。
“然而,現(xiàn)在,若有人突然邀我飲酒,我只會擔心是色狼吧?”青離暗想道,苦笑著搖搖頭。
沒錯,就是這樣。
“小娘子,來陪大爺喝一杯!”一個粗重而帶幾分醉意的聲音在她頭上炸響。
青離回眼細看這聲音的主人,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穿件破氈衣,臉上一道深疤,雙手紅腫,乜斜著眼,三分酒意,七分卻是借醉胡言。
青離從鼻孔里哼出一聲冷笑,心中已有殺機閃過:這家伙看來沒什么油水,不過既然活得不耐煩,割了**曬干混作鹿鞭賣也是好的。
沒想到,未等她開言,身后又有另一個聲音響起:“這位大哥,你這印堂青黑,面帶煞氣,恐怕有災厄纏身那!”
青離定睛看時,這說話的卻是方才門口那個不倫不類的相士,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你這牛鼻子說甚?”醉漢一把抓起相士的藍布袍領(lǐng),惡狠狠道。
“莫動氣,莫動氣,你可是從北邊來?”相士不緊不慢地說。
醉漢沒說話,但手上明顯松了。相士趁勢滑下來,往醉漢身上嗅了嗅。
“你這身上,有金戈之氣,還有血腥味,而且,現(xiàn)在還有人在找你?!?p> 醉漢的臉色變得慘白,酒似乎也醒了,往自己身上聞去,但顯然他只聞到酒氣。
“哎呀!”相士驚呼一聲,“原來現(xiàn)在已經(jīng)午時了,天道人道,午時陽氣最盛,小鬼還不敢來纏你,若你無知無覺地等到陽氣衰敗,只怕有性命之憂啊?!?p> “神仙救俺!”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大漢一下像泄了氣的皮球般蔫了,撲倒在相士面前。
“還好你今日遇到我,貧道助你一場,也算是個功德?!毕嗍啃υ?,從袖中摸張紙片,鬼畫了幾筆,道:“把這個捏在手中,口念‘唵嘛呢叭咪吽’,一直向東去,不得回頭,出了城門,便可以解厄了。”
那大漢如得了寶貝一般,千恩萬謝去了。
相士看他遠去,長出了一口氣,回過頭來,卻見青離止不住地曬笑:“好一個教人念‘唵嘛呢叭咪吽’的道士!”
相士無言,尷尬地干笑了兩聲。
“滿街春衫,穿氈衣者,八成是從寒處而來,不曾備得;面有傷疤,多半飽經(jīng)干戈;手上紅腫,乃是凍傷,常因值戍時雙手曝露所致,加上身體強壯,說話粗魯,這幾條總起來看,此人十有八九是漠北軍士,而此時瓦剌犯邊,激戰(zhàn)正酣,軍士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呢?那就只有一個結(jié)論,他是逃兵,按《大明律》當斬。”柳青離呷了口酒,幽幽說道,“不知小女子說的,對也不對,活神仙?”
相士大驚失色,顯出一種被人看透的窘迫,嘴張了幾張,大概既想表達對強者的敬意,又有些許不甘心。
“而且你不是什么相士?!绷嚯x拿過他的一只手來看,那掌丘處有厚厚一層繭,“你也是個使家伙(兵刃)的,又有如此識人功力,是個捕快無疑了,聽你口音藏不住一點京腔,恐怕還是從六扇門直接過來的名捕呢?!?p> “神了,當真神了!”相士拍案道,“姑娘現(xiàn)在要我不住念著‘沈云舒,彘也’走出東門去,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照做的!”
“沈云舒,彘也”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沈云舒是豬”,青離不防他會這樣講,不由哈哈大笑起來。笑罷道:“你叫沈云舒?‘閑看云卷云舒’的‘云舒’?”
“正是,不過我哥可不叫沈云卷。”
青離再次莞爾,如果在平日,她才不會與陌生人閑扯這么多,可今天,也許是鬼使神差,也許是心情放松,她又問道:“那你看,我像什么人?”
“如果說錯,還請姑娘萬萬要恕在下冒犯?!鄙蛟剖娴?,“因為這世上有機會受教育,能聽到‘閑看云卷云舒’這句詩的女子,大概只有出身于顯貴之家或煙花之所兩種選擇,而官宦小姐居于深閨,心地單純,毫無閱歷,又怎么說得出你剛剛那番話呢?所以在下猜測,姑娘出身于青樓?!?p> 柳青離的笑容霎時僵硬在臉上,整個人像給雷劈中,他猜中了事實,令她無以反駁的事實,可在19年的生涯中,她從來沒有因這個事實像現(xiàn)在這樣屈辱和難堪過,像從云端跌下來那樣難堪。他說話的表情很誠懇,只是公事公辦的分析,可這更讓她感到想要流淚和發(fā)狂。
云舒瞬時間也明白了,這是事實,可是,有時候,真的不需要拿事實去傷害一個人的。他看著青離的臉,不知道該說什么補救,氣氛一時僵在那里。
平地一聲雷,這時,突然門外傳來一聲大喊,“不恕殺人啦!天下第一刺客不恕來我們鎮(zhèn)上啦!”原本集市上南來北往的人群像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一般刷拉拉地都改了一個方向,下餃子樣都朝聲音來源處奔去。
沈云舒一把丟掉“孔明再世”的番子,喊聲“失陪”就也跑過去。不過實際上并沒有“失陪”,因為對此事最訝異的還當說是柳青離本人了,所以比誰都還跑得更快,要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是誰冒用自己的名號。
?。ㄈ?初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