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血濺
“在城樓上時,我便注意到你了?!?p> 樓蒼蘭的聲音有些沙啞,哽咽道:“兩軍交戰(zhàn),怎么會有個女人和孩子?”
輝州的近郊沒了燈火,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螢火蟲發(fā)出星星點點的光。
若非身在局中,姬玉遙簡直要覺得此情此景乃是人間不可多得的浪漫。
“你終是為了太安宮,棄了我。”
樓蒼蘭不愿下馬,不敢靠近,死死勒緊了韁繩,勒得指尖發(fā)紅。
姬玉遙淡淡道:“我是呂煙濛,而非姬玉遙。太后誅我族人,罪無可恕。我誰也不為,只為自己?!?p> 聲音依舊柔和婉轉(zhuǎn)。
奇怪的是,三皇子突然安靜了下來,乖成一團,在姬玉遙的肩上睡著了。
姬玉遙彎起眼角笑道:“許是方才哭累了罷?!?p> 清淚淌過眼角的淚痣,樓蒼蘭的身形在淚眼中模糊。
姬玉遙喜歡小孩。
樓蒼蘭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他們兒女成行、鬢白齒松、子孫繞膝的樣子。
“言城言大夫是你殺的?”樓蒼蘭輕聲問。
“是?!?p> “在軍中散播極樂草是你干的?”樓蒼蘭再問。
“是?!?p> “瀕州一戰(zhàn),假傳將令,命守衛(wèi)開城門,也是你?”
“是?!?p> “張麻虎……”
“你都知道了?!?p> 姬玉遙抬眸看向樓蒼蘭。
樓蒼蘭被看得雙眸一顫。
他們成婚已有一年之久,是最熟悉的枕邊人。
而這一刻,樓蒼蘭感受到了痛徹心扉的陌生。
他不認識眼前這個女子。
“我自幼便心屬一人,那人皎皎如天上月,灼灼如鏡中花??晌以谔矊m等了這許多年,等來的卻是他深愛著其他女子。等來的是我與你的一紙婚書?!?p> 姬玉遙抱著三皇子,緩緩走向樓蒼蘭的戰(zhàn)馬。
樓蒼蘭并不知道姬玉遙的這一段往事,更不知她說的便是祁溶。
姬玉遙繼續(xù)道:“嫁便嫁吧,深宮女子,婚事豈有自己做主的道理。既嫁你,我便是你的妻??墒恰?p> 她皺了皺眉,垂淚冷笑道:“直到狼毫山,我們的兵馬被山匪沖散。你明明可以救我,但你卻去了平州!”
姬玉遙仰天哈哈一笑,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淌進耳蝸。
韁繩在樓蒼蘭手中快要被勒斷。
“我一直……有悔……”
樓蒼蘭言語蒼白。
有悔又如何?
漫長的日夜里,狼毫山的過往已經(jīng)在姬玉遙的心里長成了疤。
她曾在無數(shù)次的噩夢里驚醒,她被萬般蹂躪,但她等的人始終沒有出現(xiàn),是她自己從夢中醒來。
“我是姬玉遙,也是呂煙濛,是你的妻,也是太后的嫡系侄孫,更是呂庭堅的女兒。我卻終不是我自己。我不知道我可以是誰。哈哈……我恨——”
“我恨你那日狠心離我而去,我恨江鎖那身干干凈凈的白,我恨太安宮飄滿佛香的金碧輝煌,我恨太后那副慈眉善目的笑顏,我恨你們這些假情假義的慈悲?!?p> 姬玉遙停在了樓蒼蘭戰(zhàn)馬的下面,流著淚笑道:“今日既被你尋見,那便沒有逃得脫的道理?!?p> 她閉了眼,道:“看在一年夫妻的情分上,痛快給我一劍……再幫我照顧好孩子……他名叫祁允,字措生?!?p> 馬背上的樓蒼蘭已是泣不成聲。
他緩緩拔出了劍,劍尖不住顫抖,抵在姬玉遙雪白細嫩的脖頸上。
“對不起……”
樓蒼蘭顫聲道。
一道閃電劃破了天空的沉寂,一聲驚雷攪醒了大地上的生靈。
不識時務的雨劈頭蓋臉地落了下來,如根根銀劍疾射而下,狂猛暴唳的射向每個角落。
似乎要把輝州城門的鮮血洗凈,要把殺聲覆蓋。
雨勢很大,城門口淌出兩條小溪。
一條血色鮮紅,流入城里,一條清如明鏡,流向城外。
各流各的,像極了分道揚鑣的人生路。
*
樓蒼蘭駕馬奔走在暴雨中。
西城門還在暴戾廝殺。
火光被暴雨熄滅。
“你的劍呢?”
祁溶見樓蒼蘭奔來,在雨中喊道。
“送走了一個人!”
樓蒼蘭抹了一把臉,也不知那液體是雨水還是淚水。
祁溶沒太懂樓蒼蘭什么意思,又沖入敵陣之中。
西城門的戰(zhàn)況不容樂觀。
準確來說,整個輝州的戰(zhàn)況都沒有站在祁溶這邊。
方才紅丸旗倒下的瞬間,熾煉軍勢氣乍起,奈何十二萬兵力被東西兩邊的敵軍牽扯。
很快,人數(shù)的優(yōu)勢便在戰(zhàn)場上體現(xiàn)了出來,兩軍陷入膠著之中,熾煉軍越陷越深。
樓蒼蘭勒緊韁繩,斜身站在馬背上,伸出手,從地上抄起了一把武士刀,發(fā)瘋一般亂砍亂劈,發(fā)髻被震得凌亂,發(fā)絲貼面。
這世間讓人最難以消化的情感恐怕要數(shù)悔恨與慚愧。
時間注定回不去,離人注定留不住。
人的境遇就是這么復雜,不是簡簡單單的非黑即白,可以一刀切成兩半。
他身為人夫,自有守護的職責和使命,可是那日戰(zhàn)況容不得他多有逗留,正如現(xiàn)在一樣。
兒女情長在刀光劍影里被割得粉碎,被撕爛,面目全非。
已經(jīng)錯過的人,和已經(jīng)動過的心,就像此時此刻的雨水,落了地,便再也回不到從前的樣子。
大雨中,將士策馬來報:“豐川玄已率二十萬倭軍鐵騎入城!”
樓蒼蘭聞言,目光從容而冷峻,棱角分明的下頜線滴著雨水。
他阻止不了倭寇入城,但能拖住豐川玄,為祁溶爭取逃脫的機會。
他緊了緊臂縛,高舉兵符喊道:“熾煉軍聽令!隨我往東阻擊!”
隨后調(diào)轉(zhuǎn)馬頭便朝城東方向跑去。
“樓蒼蘭!”
祁溶在雨中失聲叫道。
樓蒼蘭回頭喊道:“殿下!快逃!”
可是祁溶已被風雷軍困住了手腳,兇猛撲來的偽倭將士,像長了癬的牛皮糖一樣,讓人動彈不得。
主街上
樓蒼蘭與豐川玄狹路相逢。
雨點劈頭蓋臉地砸在地面,血水濺起圓潤的水珠,砸碎青石板路上倒映的人影。
豐川玄衣衫整潔,身騎白馬,撐著一把月白色油紙傘,笑靨盈盈地看著樓蒼蘭,像來自深淵的白無常。
他的身后是黑壓壓的倭軍,時而有戰(zhàn)馬爆出尖利的嘶鳴。
前方,熾煉軍將士已做好了視死如歸的準備。
倭軍舉兵向前,他們也跟著向前。
不知是誰,一聲奮力嘶吼:“兄弟們!一寸山河一寸血!跟他們拼了!”
一場混戰(zhàn)隨之開始。
殺聲震天,戰(zhàn)鼓轟鳴,閃電照亮天地間的一片血色,照亮鐵蹄下的石板路,照亮刀光劍影里的皚皚忠魂。
巨響中,豐川玄的聲音冷厲清晰。
他問:“樓將軍今夜可是累著了?”
豐川玄說著流利的漢話。
樓蒼蘭早已殺紅了眼,并不答話,喝了一聲“駕”,便朝豐川玄奔去。
長宗弘毅護在豐川玄前面,拔出武士刀策馬迎戰(zhàn)。
兩匹高大的戰(zhàn)馬對沖了過來,樓蒼蘭翻身躍起,屏住呼吸,雙腳直踢長宗弘毅胸膛,將他踹下馬背。
長宗弘毅萬沒料到樓蒼蘭武力如此驚人,出招全在意料之外,他欲重新翻回馬背,卻被樓蒼蘭的長劍砍得縮回了手。
一招一式之間,長宗弘毅很快占了下風。
豐川玄揮了揮手,身后倭寇在吶喊聲中沖向樓蒼蘭。
沒有時間了。
樓蒼蘭雙腿夾緊馬腹,直沖長宗弘毅而去,長劍舉過頭頂,從上空朝長宗弘毅生生劈了下來。
這一招沒什么技巧可言,就是豎著劈下來。
長宗弘毅硬接了他一劍。
樓蒼蘭與馬跑開數(shù)米,只見長宗弘毅的武士刀斷裂,一條裂痕從天靈蓋生長到小腹。
他像一個裂開的雞蛋一般,蛋清蛋黃順著蛋殼流淌下來。
樓蒼蘭這一刀是發(fā)了狠力,馬停在了石板路上,他還在兀自調(diào)整氣息。
“有意思。”
豐川玄將這一幕看在眼里。
長宗弘毅是他的愛將,如今在他的面前戰(zhàn)死,雖是痛惜,但也死得其所。
更令豐川玄興奮的,倒是樓蒼蘭。
人活一世,能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未免不是一件幸事。
說話間,樓蒼蘭的馬仰首長鳴,狂奔而至,與豐川玄對立而站。
一黑一白佇立雨中,構成一幅詭譎的山水畫。
樓蒼蘭靈活而矯健地蹬了馬鞍一腳,一躍而起,武士刀雪光一閃,印在豐川玄俊美的鼻梁上。
豐川玄猶如一朵盛開的白花,輕巧地一蹬,翻身從馬背上躍起,輕巧地避過樓蒼蘭的劍。
“將軍大人,你能再快些?!?p> 豐川玄輕松提醒道,又穩(wěn)穩(wěn)坐回馬鞍上。
樓蒼蘭武力驚人,只是因為長時間消耗而精疲力竭。
這人必不可留。
豐川玄心道。
就在今夜吧。
豐川玄笑盈盈地兀自想著。
他橫過了手中的月白油紙傘,按下機擴,抽出了傘里的武士刀。
一陣強勁的風雨刮過,吹得僧袍揚在半空。
豐川玄勒了勒韁繩,雙腿一夾便朝樓蒼蘭奔去。
樓蒼蘭也緊抿唇線,向?qū)γ媾e刀奔去。
刀劍劈下,風聲猛烈,血影一亮如紅,兩顆馬頭在雨花中旋開去。
無頭馬還在主街上奔跑,須臾間便沉沉倒下。
豐川玄變得很是興奮,雙手握緊了武士刀的刀柄。
他的臉頰被樓蒼蘭劃出一道血痕。
他恣意笑著:還有什么比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更讓人高興的呢?
棋逢敵手,人間歡喜。
豐川玄再次舉刀殺了過去,樓蒼蘭也橫著刀奔來。
只聽“嗖嗖嗖”數(shù)箭齊發(fā),樓蒼蘭退后數(shù)步,胸口、手臂、小腹都中了箭,鮮血沖洗青石板路。
那一瞬間,樓蒼蘭的眼里出現(xiàn)了很多畫面:束發(fā)從軍的那日,橫槊凌云的沙場,綢繆束薪的玉遙……
街面流成了一條淺淺的小溪,混雜著馬血和人血。
豐川玄難以置信地朝后往了一眼。
是為首的小兵下令放的冷箭。
豐川玄將武士刀背在身后,以倭語怒道:“你是覺得我打不過他,所以要出手相助?!”
那小兵立時下馬,單膝跪地抱拳,以倭語道:“卑職是覺得指揮官大人身負重責,不必在這個人身上浪費時間。您是要做天子的人,天子打贏了庶民,天子并不會擁有榮光,而死了的庶民卻享受了至高無上的榮耀。便宜他了?!?p> 這小兵年紀很輕,但語氣沉穩(wěn),臨危不亂,有大將風范。
豐川玄覺得著小兵說得有理,但到底還是掃了興,重重將武士刀收回了傘中。
倭軍士兵又牽來一匹白馬。
豐川玄翻身上馬,不忘多問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兵答:“稟指揮官大人,我叫瀧澤?!?p> 豐川玄干脆道:“從今以后,成宗弘毅的位置,你來站。”
瀧澤低頭一拜:“是!”
豐川玄平視前方,一躍而至馬背之上,悶悶道:“給他收拾了。我們?nèi)ソo大祁的東宮太子送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