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煙織的琵琶聲還在輕輕響著余韻,不過已經(jīng)開始變淡了,云煙織窈窕的身形像水紋一樣輕輕晃動,漸漸消失在了原地,而周邊偌大的院落也開始淡化,直至能看見遠處的山崗近處的亂葬崗,地上白色的小石子漸漸變幻,變成原本山崗上有些濕潤的泥土,一切又回到了原來陵墓遍布的山谷,那座白石子鋪就的院落像是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
在山谷的兩邊相隔數(shù)丈的地方,諸葛岐捂著胸口緩緩軟倒在地,口鼻中涌出大量黃中帶黑的污血,整個人蜷曲成了蝦球,咳嗽喘息不止。
袁先生連忙走到近前,待查看清楚后,濃密的眉毛都要和下面的八字須打成結(jié)了,看起來很是棘手。
攔腰而斷的妖狐見狀,得意的笑道道:“我那黃煙,你們只當(dāng)是迷惑么,它其實劇毒無比,尋常凡人、沙鬼沾之即死,他能闖進我的黃煙趁機砍殺我,怎能不被毒到,看他口吐黃血,體內(nèi)臟腑想必已經(jīng)爛成一團敗絮了!哈哈哈!”
袁先生一手抓著諸葛岐的手腕,一手捏著八字須,面色無比凝重,倒也無暇理會妖狐的得意狂笑。
就在袁先生皺眉思索無暇理會妖狐時,妖狐偷偷從指甲縫里扣出一枚暗黑色的藥丸,已一種輕微、緩慢地方式倒入口中,黑色藥丸散
發(fā)出的黑色霧氣迅速在它身上蔓延伸展,似粘稠的藕絲一樣粘合兩半的軀體,一點一點一寸一寸縫合黏貼,不過數(shù)息功夫,妖狐已經(jīng)復(fù)原如初,只是潔白的小腹上有一道黑色的縫合印記,看起來有些猙獰。
袁先生察覺身后有異豁然轉(zhuǎn)身,與伺機偷襲的妖狐對了個正臉,嚇得妖狐一連跳出去五六丈遠,以人形躬身伏地,胸前乳搖顫動,戒備地與袁先生對峙。袁先生則以扇遮面連連叫道:“哎呀呀,眼睛瞎了眼睛要瞎了!”然而從扇骨中可見他兩只眼睛瞪得溜圓,眨都不眨得看著妖狐。
妖狐眸子瞬時變得媚眼如絲:“大先生為何不憐惜奴家?讓奴家在這山谷中飽受寒風(fēng)刺撓?!?p> 袁先生悄悄把折扇放下,樂呵呵地瞅著妖狐:“我看你要倒大霉了。”
妖狐心中警兆大生,待要躲避已是不及,只覺一個巨大的拳頭自上而下轟然捶下,將它整個都砸趴在了地上。
眼見那只巨大的拳頭還要再落下時,袁先生趕忙開口:“哎呀呀,別捶死咯,它身上古怪的地方不少,得弄明白才好下手。”
“嘖!狐媚子!”一個豐腴高挑的女子從狐貍身后走了出來,看起來不過三十歲的樣子,周身上下散發(fā)著一種融融如初夏暖的感覺,又似乎像是五月間盛開到最美的牡丹,美艷不可方物。方才袁先生瞪大眼睛看得就是她,而不是搔首弄姿的妖狐。
豐腴女子一把拎起癱成一坨的妖狐:“喂,博庵,這狐貍有古怪?”袁先生全名叫作袁博庵,只有少數(shù)幾個人知道,諸葛歧他們自然是不知道的,眼前這位豐腴的女子就是那少數(shù)幾個人之一。
袁博庵忙不迭點頭:“我總感覺今天這樣的事情過于詭異,事情解決得又過于簡單,簡單的就像……就像是一串魚餌。”
豐腴女子問道:“魚餌?”
袁博庵低頭沉吟:“不錯,釣得可能就是你我這兩條大魚。”
豐腴女子嗤笑:“你我算是什么大魚,倒像是兩只趴底的臭鯰魚?!?p> 袁博庵指癱軟的狐妖,沉聲說道:“古怪就在它身上,前些日子,這只狐貍其實已經(jīng)來了淹城,它做了什么,我都瞧在眼里,單憑那些勾當(dāng),它是萬萬不會由一只沙鬼變成丘鬼,又用了短短的時間,由丘鬼變成了釋鬼,再加上今天這天空上裂開的界門,其中肯定有人指使?!?p> 豐腴女子聽著聽著開始有些皺眉,也開始細細打量手里拎著的妖狐,此時的妖狐鬼力不穩(wěn),正在妖形和人形之間不停的閃爍變幻,但是它的腰腹始終不曾發(fā)生變幻,自始至終都是白若凝脂的女人小腹,一條黑線則像是縫合白沙的黑線突兀地縫合這妖狐的上下半身,很是詭異。
袁博庵解釋道:“那是一條很是厲害的敕令之術(shù)?!?p> 豐腴女子豁然抬頭,無比嚴(yán)肅地說道:“博庵,敕令之術(shù)是真夜宮獨有的法術(shù),你接下來的話可以仔細想清楚再說?!?p> 袁博庵指著狐妖腹部那道黑色的所紋,以低沉的聲調(diào)頌?zāi)畹溃骸鞍谆ㄉn嫗,玄草枯牛,老龜負碑,蛟龍無首……,黑鎖!”他頌?zāi)盍艘婚L串看似沒有什么意義的詞句,最后落下那兩字卻清晰、沉重,似乎有一股悠遠而又強勁的力量自他的指尖升起,繼而隨著他的指尖翻動,他將指尖的敕令力量緩緩點向妖狐。
妖狐身子驟然一陣痙攣,它腹部的黑鎖與袁博庵點過去的力量碰撞、交匯、炸散,一切只在剎那之間,妖狐慘叫一聲從癱軟中醒來,它是被痛醒的,因為原本黏合的上下兩半身子又被扯開了,血呼啦的掉了一地。
豐腴女子連忙將手里的上半截狐妖,身子也往后跳了幾步,一邊躲避飛濺的血污一邊啐道:“混蛋,做這些事的時候為什么不打個招呼!”她明白袁博庵是以相同的敕令之力消減了妖狐身上的,那么所謂的幕后人幾乎肯定是真夜宮的某個人了。
袁博庵又抬手一指遙遙點在妖狐周身,妖狐便定在了當(dāng)場,聲音和意識都被定住了,這比之穆玥半吊子的敕令之術(shù)不知高明了多少,石韜的渡邪師手段也甘拜下風(fēng)。
豐腴女子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得一陣氣惱:“這混蛋敕令之術(shù)端的厲害!這樣低等級別的敕令術(shù)在他使來竟有這樣的效果,真是老天瞎了眼。”她也是敕令高手,知道敕令之術(shù)其實是分三六九等的,低等的敕令術(shù)只有‘定’‘縛’‘緩’等低位的效果,中等的敕令術(shù)可以‘?dāng)亍稹础戎形恍Ч?,高等敕令術(shù)則可以‘滅’‘蝕’‘殺’等高位效果,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超高等的敕令術(shù),只有少數(shù)一些高手才會,比如方才吟誦‘黑鎖’之術(shù)的袁博庵。
袁博庵道:“我去撬開那個狐貍的腦袋,是誰指示自然就明了了?!彼f著,拇指中指輕輕一捻“啪!”一聲,狐貍應(yīng)聲而醒。
狐貍眼神似乎有些迷茫,像是被迷了心智,只一雙無神的眼睛望向袁博庵,似乎在等待他的命令。
袁博庵問道:“是誰派你來的?”
狐貍道:“是我自己來的?!?p> 袁博庵換了一種問法:“是誰在后面幫助你?”
狐貍雙目亂翻,張口結(jié)舌很是掙扎:“是……”‘嘭’化作美貌婦人的狐貍腦袋驟然炸成齏粉,沒了腦袋的上半身軟軟倒下。
豐腴女子看得目瞪口呆:“你……你干的?!”
袁博庵也被嚇了一跳,張開折扇遮住了口鼻,老半天才尷尬地說道:“哎呀呀,腦袋怎么炸了?!”
豐腴女子看著他滿臉的質(zhì)疑:“不是你干的?”
袁博庵連連擺手:“非也非也,這等禁言反弒的敕令術(shù),我可得花費大量功夫才能鼓搗出來。”他目中精光閃爍,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豐腴女子問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袁博庵抬頭望天,那道裂開黑色裂縫已經(jīng)有了漸漸收攏的跡象,他皺著眉頭對豐腴女子懇切說道:“姒家主,你得幫我走一趟真夜宮,確認一件事情?!彼允肿霎?,在半空中寫了一道符文,將所托之事一一刻印到符文中,此法有個好處,即若非姒娘本人查看,這道符文便立即消散,誰也不會知道其中所記之事。
豐腴女子姒家主以袖顏面,嬌羞道:“哎呀呀,你好歹喊一聲姒娘啊,家主家主的多見外?!毖凵袢鐙伤凄?,雖然美是極美了,但總覺得哪里不搭,就好似一位粗豪的武夫正拿著一本歌賦在搖頭晃腦吟誦。
袁博庵罕見的老臉一紅:“姒娘?!?p> 姒娘接過符文,哈哈大笑,笑得胸前峰巒亂顫不已:“便聽你的就是。”她身形一轉(zhuǎn),豐腴的美婦人霎時間變成了一只飛舞的白蝶,雙翅忽閃之際一道猶如實質(zhì)的月亮門出現(xiàn)在眼前,月亮門內(nèi)白墻黑瓦似有人家,白蝶上下翩飛進入了月亮門,繼而月亮門關(guān)閉、消失,原地上再無半點蹤跡。
袁博庵雙目之中似乎還有些留戀,但是轉(zhuǎn)眼間就恢復(fù)戲謔的嘴臉:“哎呀呀,諸葛少東家,你可是醒啦?”
袁博俺身后被毒煙毒得五臟俱焚,痛的直接昏死過去的諸葛歧,此時正悠悠行傳,他茫然四顧:“袁先生,現(xiàn)在是何時辰了?淹城可還好?小青兒他們還在里面呢?!?p> 袁博庵仰頭嘆惜:“淹城已經(jīng)沒了,在我救治你的功夫里,淹城已被丘鬼大軍屠滅,你我皆是死里逃生,僥幸得很吶!”
諸葛歧看見了淹城之上的光幕還在,雖然還有大量的鬼物在上面飛快的掠過,但是毫無疑問淹城是還在的,袁博庵這種戲謔的語氣,他早就領(lǐng)教過了,當(dāng)下放下心來:“他們沒事就好?!?p> 袁博庵沒好氣地啐道:“那你還問那么多!”
諸葛歧還想問云煙織去了哪里,但是見袁博庵如此,倒也不好再問了,只擰著眉頭默默看著山下的淹城。
袁博庵抬手點指,諸葛歧身下忽然無中生有地升起一座竹床,竹床往前一拱,正好把諸葛歧掀翻在床上。
袁博庵也坐在了竹床上,還不忘把翻著白眼昏死在地上的穆玥也撈了起來,說道:“你中了狐貍的毒煙,雖然被我救了你的性命,但是一大段時間內(nèi)你是不能再動用魂力了,一小段時間內(nèi)你是連動都不能動的?,F(xiàn)在,你躺好了,咱們回淹城去,這個鬧哄哄的鬼潮也該退下了?!彼f話間,竹床懸空至三丈高處,以一種平穩(wěn)緩慢的速度往淹城飛去。
此時的淹城城頭,渾身浴血的龍將軍正持劍戒備著光幕頂爬來爬去的丘鬼,有一些滲進光幕的小丘鬼試圖來破壞法臺,被龍將軍和一眾軍士斬殺在城頭上,但是龍將軍他們也損失慘重,他一共帶了四十九個死士在此處堅守,這四十九名死士皆是久歷戰(zhàn)場老卒,只能勉強看到這些丘鬼,全仗一腔血勇和龍將軍的指揮,如今只剩下了十三名還站在墻頭上,連龍將軍在內(nèi),俱有傷在身。
癱在法臺前的石韜時不時清醒一下,勉力強化了一下淹城上面的光幕后,又昏死過去,清醒了又發(fā)力,發(fā)力了就昏倒,如此反反復(fù)復(fù)了半天,面如金紙的石韜已經(jīng)近乎癱死在那里,名副其實的面如金紙了。
覆蓋淹城的光幕沒了石韜的護持,已經(jīng)開始有了漏洞,一隊隊丘鬼開始從漏洞里鉆了出來,它們其中大數(shù)都往城頭龍將軍這里沖來,少部分散落在城市街道中,街道上的凡人是看不到它們的,被丘鬼沖過的行人,都被抓走了靈魂,一個個軟到在街道上,凡人是不明白周邊人為什么昏倒的,這種無知加深了他們的恐懼,并蔓延到了整個淹城,一時間整個淹城充斥著各種恐慌和不安。
諸葛酒店門口街上有個身材偉岸的少年人,他肩膀上坐著一個白嫩的小廝,小廝正伸手指揮著少年人四處敲打,少年人肌肉虬結(jié),手中粗重的鐵棍每次揮出都似乎打到了什么東西身上,鐵棍上傳來“嘭!”“嘭!”的聲音,有什么東西正被他一下下打飛。
這個身材偉岸的少年人是杜之泰,先前他察覺到街上不對時,就馬上抄起一根鐵棍來了諸葛酒店。他今天能察覺到空氣中有種莫名的壓抑,但是他瞧不見那道巨大的黑色裂縫,他能感覺到周邊有些惡意在涌動,但是瞧不見是什么東西,這讓他心里不免有些發(fā)慌。
諸葛青能看見天空上那道巨大的裂縫,只是有些模糊不清,瞧見了裂縫里鉆出來一些東西,也瞧見了大哥諸葛岐匆匆地奔了出去,她獨自鉆進柜臺下躲著,手里握著一根搟面杖,惡狠狠地瞅著門口,心中想著只要有東西從那邊過來,她就一搟面杖砸過去。
杜之泰沖擊來的時候,迎面就見一根搟面杖飛了過來,“梆!”正砸他腦袋上,腦袋上立時起了個大包,他揉著腦袋往里瞧去,卻見諸葛青一臉尷尬地正看向他,口中不住地說道:“阿泰,我不是有意的?!?p> 杜之泰咧嘴笑了笑不以為意,正待走上前去時,忽覺一股強烈的惡意從身后襲來,他想也沒想,舉棍就砸了過去,只聽“嘭”的一聲,有什么東西飛了出去,但是他什么也沒看見,又有什么東西撞了他一個趔趄,待他反手去砸的時候,卻什么也沒砸到,自己肩膀反而被抓了一把,他連忙后退護在諸葛青身前,將手里的粗重鐵棍揮舞起來,一時間空氣中‘嗚嗚’作響,黑色的棍影像是陀螺一樣轉(zhuǎn)得飛快,不時還打飛一兩個看不見的東西。
“在左邊,在左邊!”是諸葛青的聲音,稚嫩的童聲帶著無比的篤定。
杜之泰想也沒想,一棍掄了過去,‘嘭’有個東西帶著嘶啞的慘叫聲撞到了墻上。
“前面兩步!”諸葛青又喊道。
杜之泰應(yīng)聲掄棍,果然奏效,他心中高興,一把撈起諸葛青,將她舉在肩膀上:“咱們?nèi)ネ饷?!?p> 諸葛青坐在他的肩頭,一大一小呼和著沖了出去,這才有了大街上一個指揮一個掄鐵棍的場景。
淹城的西頭,云府高墻內(nèi),云煙織心不在焉地彈著琵琶,臉上嫣紅一片,似乎想著什么心事,她剛剛悄無聲息地消失了一陣子,又悄無聲息地回來,回來后便是這副模樣。
云宮等五人圍著她問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她就只是傻傻笑兩句,也不回答他們的問話,直急的云宮連連皺眉,還當(dāng)云煙織消失的這小段時間里發(fā)生了什么壞事。
云角在云煙織眼前飛來飛去,巴掌大的身材使勁兒晃悠,最后停在云煙織眼前問道:“小姐,您莫不是被人禍……”一個‘害’字還沒說出口,就被云商一巴掌拍飛到房頂上。
云商拍飛云角之后,也懸停在云煙織眼前,面色十分焦急地問道:“小姐,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剛剛?cè)チ四睦???p> 云煙織似乎沒聽見云商的話,手指仍在琵琶上上下?lián)芘?,雖然仍然很好聽,但是已經(jīng)不是什么曲調(diào)了,聽起來更像一朵云,飄乎乎的飛來飛去。
云宮不安地在另一邊踱步,時不時望向云宮和云煙織一眼,期望著云宮能問出什么來。云徵和云羽則在另一側(cè)趴在桌沿上小聲嘀咕著,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云商看得直嘆氣,又問了一遍:“小姐,您剛剛?cè)チ四睦??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云煙織茫然抬頭:“???!”面色仍舊嫣紅,眼睛撲閃撲閃似有星光點點,但是目光似乎不在云商身上,而是越過云商、越過了云府高墻、越過了淹城城頭落在了城外的某個人身上。
云角不知何時又飛了回來:“二姐你看,我就說吧,小姐肯定是被人……”話沒說完,又被一巴掌拍飛了。
云商嘆了口氣,一邊圍著云煙織頭頂一圈圈飛,一邊捏著眉頭想辦法。好在現(xiàn)在云府之外已經(jīng)不再有鬼物闖進來了,那些丘鬼比沙鬼要有靈智一些,沖了幾次云府發(fā)現(xiàn)有去無回后,便都躲開了這里去了別處。
就在城頭的城頭的龍將軍全神戒備、云府亂成一鍋粥的時候,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淹城的城墻像是會生長一樣開始慢慢拔高,直至整個淹城的城墻都匯聚到半空中,然后構(gòu)成了一個偌大的拱頂,拱頂之下就是黑漆漆的淹城。
龍將軍本來站在城頭,城墻生長的時候,墻面開始抖動并轟隆作響,他也被掀飛到了地上,大地也開始轟鳴,這種轟鳴聲似乎帶著一中詭異的聲波,像是尖銳的釘子用尖頭摩擦著光滑的鏡面,讓龍將軍頭痛發(fā)昏心生煩惡,腹內(nèi)一陣陣翻江倒海,似乎要將隔夜的酸水全都吐出來,他勉抬頭想去瞧發(fā)生了什么,但只瞧見了城墻拱頂合攏前的那一絲光亮,便昏睡了過去。
諸葛酒店前的杜之泰用寬闊的肩膀?qū)⒅T葛青護在身下,兩人靠在諸葛酒店的門板上也昏睡了過去。
云府之中情況則好很多,云宮在城墻顫動的那一剎那就察覺到不對,他指揮其余四人圍繞著云煙織以不同的方位飛行,云煙織則手撥琵琶,奏出一曲秦王《秦王逐客》,巍巍然的霸道之音由她懷中琵琶發(fā)出,看不見的聲波在云府中四下碰撞,稀里嘩啦撞碎了一大堆桌椅。
這一切都是在淹城之內(nèi),而在淹城之上,巨大的城墻穹頂下,一個黑色的影子迅速的在空中閃爍奔跑并不停地攻擊著城墻,試圖從中找出一個縫隙逃走,他每攻擊一下,空氣就散發(fā)出一陣陣詭異的波動,波動之后便是那令人煩惡的聲音,透過城墻一聲聲傳入淹城之中,然而城墻卻紋絲未動。
此人一身黑衣罩頭罩臉,后背上背著一柄劍,那柄劍也裹著厚厚的黑布,瞧不清樣子,他在城墻開始顫動時已經(jīng)察覺到不妙,拼命地想在最后一刻沖出城墻穹頂,但是還是慢了一步,此時任他如何敲擊穹頂城墻,都好似泥牛入海,只有一些魂力化成音波隨著城墻散到了下面的淹城里,但是城墻毫無損傷。
他的額頭開始慢慢滲出細汗,因為他察覺到就在他身后不遠處飄著一個竹床,竹床上有個人正在戲謔地看著他,這讓他寒毛直豎,緩緩回過頭來與那竹床對視:“兩百年四十前,真夜宮工部部長袁博庵一夜消失,原來竟躲在了這里。”
袁博庵好整以暇,手中折扇撓著后脊梁背,道:“哎呀呀,我早就曉得有老鼠在我的房子里轉(zhuǎn)悠,沒想到老鼠還知我底細,倒是讓我吃驚不小,真是了不起?!彼b牙裂嘴的撓著后背癢癢,哪有半分吃驚的樣子。
黑衣人指了指城墻拱頂,嘆服道:“這一整座城都是袁部長的手筆吧,這等魂力造詣,在下實在想不出除了‘天工開物’的袁博庵還有誰能做到?!?p> 袁博庵神色依舊戲謔:“哎呀呀,不就是個房子么,小房子是蓋,大房子自然也一樣蓋咯,很‘厲害’吧!”他說這話時還不忘回頭沖竹床上的諸葛岐眨眨眼。
諸葛岐早已目瞪口呆,他萬萬想到不到這一整座淹城就是袁先生的‘房子’,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黑衣人拱手拜服:“袁部長,在下敬佩您手段厲害,自然也不是您的對手,還請您手下留情,放在下離去?!?p> 袁博庵笑道:“房子里有了老鼠,自然要早日打死了事,還留著它禍害家什?”
黑衣人再拜,賠笑道:“在下這只老鼠并不禍害家什。”
袁博庵道:“那你在我房子里喂狐貍、放妖怪,弄得我家烏煙瘴氣,還不該打死?!”他一口一個打死,聽得黑衣人額頭的上的細汗逐漸變成了豆粒大的汗珠,正簌簌而落。
黑衣人仍舊強笑:“袁部長,今日你放我一馬,來日在下定當(dāng)厚報?!?p> 袁博庵咧著嘴笑道:“不用來日,今天就成,你把嘴上的黑布扯掉,讓我瞧瞧你是誰家的耗子!”
黑衣人微微后退了半步,單手握在了身后的劍柄上:“袁部長,今日若真不容在下離去,那么在下只有拉著這一城的凡人陪葬了?!彼麄兇藭r懸停于半空,黑衣人手指腳下萬千燈火,聲音漸漸猙獰。
袁博庵冷笑:“誰也不會跟你陪葬,只有你自己會死得很慘?!?p> 黑衣人威脅道:“他們已經(jīng)中了在下的音瘴,我加一分力,他們便臟器盡碎吐血而死,我減一分力,他們就能活到壽終,他們死或生,全在袁部長一念之間?!?p> 袁博庵拇指中指輕輕一捻,發(fā)出‘啪’的一聲,周圍的驟然間安靜了下來,沒有鳥聲、沒有風(fēng)聲,就連黑衣人自己的心跳聲他也聽不見了。
黑衣人連忙抽出背后兵刃,在半空中虛砸了一記,然而還是毫無聲音,要知道他的魂力與聲音有莫大關(guān)系,如今發(fā)不出聲音,幾乎就是廢了他一身的魂力,他不禁沖著袁博庵連連怒吼。
然而,在旁觀的諸葛岐看來,黑衣人歇斯底里的嘶吼沒有發(fā)出絲毫的聲音,他看見了黑衣人脹滿血絲的眼睛,黑衣人似乎爆發(fā)了全身的力量涌來怒吼,但是——毫無聲音。
袁博庵又拿折扇撓后背,道:“哎呀呀,忘記告訴你了,我的房子里有靜音的設(shè)置,不然隔壁屋里有人打呼嚕,老子睡不著怎么辦?”
黑衣人無能嘶吼了一陣子后,逐漸平靜了下來,一雙眼睛冷漠地望著袁博庵,張口說幾句話。
袁博庵嗤笑:“得了吧,如果不是你的主子給了你藏匿的本事,就憑你也能在我這里藏這許多年?”顯然,對于別人是靜音,對于他來說,只是想不想聽見而已。
黑衣人又指了指天空,仍舊是張嘴說了幾句話。
袁博庵抱著胳膊坐在竹床床頭,眉頭略有皺起:“你的主子在鬼蜮方?”
黑衣人點頭冷笑:“不錯,如果你不放我走,我主人定會再開空墻,到時放出來的就不是這些沙鬼丘鬼了?!边@一次,他發(fā)出了聲音,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袁博庵緩緩站起:“所以,你們這一次只要是為了釣魚?釣我現(xiàn)身?”
黑人聞言桀桀怪笑:“你藏在暗處這么多年,還是要出來曬曬太陽的好!”
袁博庵大驚:“你們早有預(yù)謀?”
黑衣人道:“主人早就知曉你躲在這朔方的某一個地方,早就在四處尋你,區(qū)區(qū)在下僅僅是主人撒出去的萬千魚餌之一。袁部長既已露面,那么在下也算是恪盡職守了。”
袁博庵嘖嘖聲響:“剛剛還讓我放你離開,如今又恪盡職守了?!?p> 黑衣人身形一滯:“在下乃是主上看重的部署,若是袁部長放過一馬,主上定會送來謝禮。”
袁博庵忽然哈哈大笑:“小耗子!你和你的主子肯定不是鬼蜮方的,你們是真夜宮的!什么釣我出現(xiàn)!你們肯定另有企圖,不說明白就讓我放你,門兒都沒有!”他笑聲逐漸轉(zhuǎn)冷,就連空氣中約開始透著絲絲寒意。
黑衣人也是放聲大笑起來:“袁部長,您果然名不虛傳,厲害得很吶!但是即便是您也是困不住我的!”他話聲落下時,忽然自他腳下憑空出現(xiàn)一個黑色的法陣,帶著黑衣人一閃而逝,消失在了原地。
這一場變故看得袁博庵眉頭緊皺,居然有人能在他的‘房子’里瞞過他釋放敕令法陣,這真讓人毛骨悚然,這顯然不是那個黑衣人做的,剛剛那個黑人啰里啰嗦說了那么多,不過是在等他的主子救他,而自己還想著或套或嚇,弄點真相出來,如今看來,是被人耍了呀,想到此處,袁博庵不由得嗤笑一聲,這個跟頭真栽大了,如今敵明我暗,可就麻煩了。
良久之后,袁博庵撣了撣衣袖,轉(zhuǎn)身面向諸葛歧:“哎呀呀,老鼠跑掉了!”
諸葛歧抬手撫額,今天發(fā)生了太多的事情,他覺得他原先的世界已經(jīng)開始崩塌,其實當(dāng)穆玥出現(xiàn)的那一刻,他的自小認知的世界已經(jīng)開始了解構(gòu),他想向袁博庵問些什么,但是又不知從何處問,一時間有些怔然。
袁博庵見他如此,便嘆了口氣:“諸葛靖老匹夫什么也沒同你講過,也難怪你什么也不懂,其實諸葛靖也有他的苦衷,他的事情以后他會自己跟你講。咱們先說今天這個事情,其實呢,也不難說,就是有個幕后黑手在操縱這那些沙鬼和丘鬼,我猜測他們的目的是要引出我,至于我是誰,對你也無關(guān)緊要,你也沒大必要知道?!?p> 諸葛歧側(cè)著腦袋細聽,這袁先生看似說了很多,其實還是云遮霧繞,啥也沒說,他索性躺臥在床上,閉著眼細想今天的一場場戰(zhàn)斗。與敖?jīng)I的戰(zhàn)斗,是經(jīng)歷最長的,長到他自己都記不起被敖?jīng)I砍殺了幾千幾百次,他一次次的重生一次次的死去,若非那串珠子,他只怕早已被敖?jīng)I搶奪了肉身,其實是很兇險的,但也著實熬練了他的劍術(shù)和魂力技巧,使他受益匪淺。再就是與妖狐的一戰(zhàn),有袁先生在一側(cè)掠陣他其實是十分安心的,他將所有心神都放于戰(zhàn)斗中,經(jīng)過敖?jīng)I錘煉的魂力,忽然迸發(fā)出一種奇異的力量,他能非常的肯定被他這種力量鎖定的人,只能與他正面對決,沒有逃脫、使詐、魅惑的可能。
諸葛歧又回到了那個楓葉世界,還是滿山滿谷的紅葉,還是那個直通山谷伸出的青石板小徑,還是那個八角亭,以及八角亭里被困在玉佩里的敖?jīng)I。他并不理會無能狂怒的敖?jīng)I,徑直走向了青石板小徑,他隱約覺得在青石板小徑的盡頭,似乎藏著什么事情,一些他自己才能探尋的事情。
似乎是敖?jīng)I的介入,打破了原來的時間界線,原本諸葛歧進入楓葉世界的時候,外面的世界是靜止的,而這一次,外面的世界并沒有停止,諸葛歧盤膝靜坐,雙目低垂,隱約看見精光閃爍,顯然是若有感悟。
袁博庵見諸葛歧已然入定,不由得心中暗贊:“能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安心修行,這樣的少年人可不多見?!彼焓贮c指,城墻拱頂開始慢慢落下,一如之前突兀的生長一樣,這些拱起的城墻漸漸落回原來的位置,伴隨著轟隆隆的天地巨響,淹城又回歸了以往的寧靜,撥開烏云的天空照射進了鬼物來襲后的第一縷陽光。
城中百姓一個個從昏迷中醒來,他們只覺得腦袋一陣眩暈,對于這一天淹城發(fā)生了什么,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他們一點都不知曉,只當(dāng)是一切都是夢境,一晃眼便就忘記了所有。其中包括石韜和龍將軍,他們是曉得鬼物入侵的事情,但是不曉得后來袁博庵所做的事情,待見到鬼物退散后,就只剩下大戰(zhàn)之后的虛脫和慶幸了。
十日后,諸葛歧在學(xué)堂里見到了還是面如金紙的石韜,他身形有些憔悴,像是整個身體都被掏空了一樣。諸葛歧問道:“石先生還未回來么?”
石韜搖了搖頭,并沒有興致談話。
諸葛歧繼續(xù)說道:“我父親也是那幾日離家的,如今也是沒有回來。我懷疑他們是一起去了什么地方,然后被纏住了,回不了家?!?p> 石韜眼神微微瞇起,眉頭也開始皺了起來,他其實并不想和諸葛歧說話,這個凡人有些討厭。
諸葛歧瞧他沒有談下去的意思,便訕訕然說道:“那天……那天謝謝你,我妹子還在城里,謝謝你救了她,救了淹城的凡人百姓?!彼闹忻靼祝衲芦h、石韜這些人其實對凡人是沒有什么同情的,他們認為凡人終有一死,千百年里凡人不過是靈魂循環(huán)的底層,沒有必要去理會。
面如金紙的石韜,抬頭瞧了他一眼,罕見地解釋了一句:“我父親喜歡這里的學(xué)堂和城里的凡人,所以我不會讓他們隨隨便便就死去。”說完,他便背過身去,不再理會諸葛歧。
諸葛歧唯有拱手告辭。
學(xué)堂外,穆玥倚著墻,見諸葛歧出來便道:“渡邪師怎么樣了?”
諸葛歧神色有些黯然,說道:“他精神不是很好,身子也消瘦了很多,似乎是受了很嚴(yán)重的耗損?!?p> 穆玥伸手拍了拍諸葛歧的肩膀:“不要內(nèi)疚,這不是你的錯。”
諸葛歧默然不語,安靜地走在街上,他心中想要是自己再強一點就好了。
又過了十余日,淹城的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常,只是諸葛酒店的還未開門,門板上寫著:“歇業(yè)”兩個字是諸葛歧剛貼上去的。
諸葛歧和諸葛青坐在門檻上,諸葛歧望著天空不知在想些什么,諸葛青則捧著一盒糕點吃得心不在焉。
諸葛青:“歧哥,阿爹出去了那么久,怎么還不回來?!?p> 諸葛歧摸著她的頭:“阿爹出門有事,之前留了字條說很快就回來,不要擔(dān)心?!?p> 諸葛青垮著小臉,一口口吃著糕點,諸葛青現(xiàn)在其實沒什么心情吃東西,只是那個云姐姐送來的糕點味道太好了,吃一口似乎能緩解一下那顆皺巴巴的心,讓她不那么擔(dān)憂。
諸葛歧繼續(xù)摸著她的腦袋,這個小青兒其實與他父親更相似,外面看著憨直可愛,小小的心思卻重得很。
安靜吃糕點的諸葛青忽然一拍額頭,叫道:“哎呀!歧哥你有封信在我這里?!?p> 諸葛歧微微吃驚:“什么信?為什么會在你那里?!?p> 諸葛青道:“今天早些時候,之前來過咱家的穆姐姐留了一封信給你,要我轉(zhuǎn)交給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半個晌午了?!闭f著,她奔回柜臺內(nèi),在里面翻找出一張折疊的紙遞給諸葛歧。
諸葛歧展信細看,只見上面寫著:“諸葛歧,我回真夜宮去了,若有陌生人問起我,千萬別說見過我,切記切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