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喜歡哪個多一些
看清來人是羅科,林若水微微一愣,臉頰微紅,旋即恢復坦然。
“是你啊?!彼泻舻?,將手里的一頁紙輕輕放在石桌上。
“你在等人?”羅科假裝漫不經心地問,知道對方將自己當成宋青卓了,不禁有些失望。
“沒有。”林若水否認道,轉過身,凝視著暮色中的湖水。
“阿沛呢?”羅科隨口問,瞥了眼桌上的紙,上面隱隱有幾行字跡,幽暗中卻看不清楚。
“在房內收拾筆墨。”林若水語氣冷淡,似乎無意多談。
羅科訕訕地在石凳上坐下。
按理,既然兩人都已知曉對方來歷,應該無話不談才是。
回想過去,說說現在,規(guī)劃一下未來。他鄉(xiāng)遇故知,莫名的親切感還是有的。
可林若水態(tài)度冷淡,神情蕭索,似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令羅科有種堅硬的碰壁之感。
“宋公子今晚來拜訪過林老爺了?!绷_科尋找著話題。
“我知道?!绷秩羲卮穑琅f望著湖面。
一陣風掠過,她的肩膀微微瑟縮了一下,似乎有些冷。
“你回房吧,晚上風涼?!绷_科勸道。
林若水“嗯”了一聲,卻站著沒動。
石桌上的紙隨風飄落在地,羅科彎腰撿起,看見上面的一行字,‘莫恨流年逝水,恨銷殘蝶粉,韶光忒賤?!P觸瀟灑非常,落款處寫著‘青卓’。
無疑,這是宋青卓的手筆,至于是否本人原創(chuàng),以羅科肚子里那點墨水,就無法得知了。不過,為了討好林若水,他決定奉承一下。
“這是宋公子寫的吧,真有才啊。”他笑著說。
“是宋公子寫的,卻不是他的詞,”林若水糾正道,“納蘭容若的?!?p> “哦?!绷_科有些窘迫,撓了撓頭。
林若水轉身望著他。
“到了這兒還習慣吧?”
“湊合吧?!绷_科敷衍道。
能習慣嗎?來了幾天,先是被當成賊去衙門走了一遭,這會兒又被當成臥底防著。想自己何德何能,竟然不自量力,遠巴巴地從民國跑來試圖改變兩個人的命運,真是荒唐之至。
早知如此,不如聽從曲景天的勸告,干脆和老邢張亦嘉他們參軍得了。俗話說亂世出梟雄,最壞不過枯骨一堆,也算干脆??偤眠^在這兒兩眼一抹黑,成天價受人懷疑奚落。
至于心里喜歡林若水,然而想起宋青卓,他無法不感到自卑,根本不在一個量級上嘛。
“朝中事,聽說過什么沒有?”羅科問。
林若水搖搖頭,“我一向對政治不感興趣?!?p> 羅科心說,你怕是只對宋青卓感興趣吧。
“你既然來了,找點發(fā)財機會還是有的。”林若水溫和地看著羅科說,“這也是你的目的之一吧?”
得!自己穿朝越代地來了,人家還不領情。
“可不是嘛,”羅科笑著說,“發(fā)點財,改改命,就是不知道眼下流行什么,能不能入手。”
林若水從腕上褪下一只鐲子,遞給羅科。
“把這個拿去當鋪,換點銀子作為本錢?!?p> 羅科忙擺手,“用不著,我有銀子?!?p> “客氣什么?!绷秩羲卣f,“都是身外之物,不必放在心上。其實,”她欲言又止,輕輕嘆口氣,“你來,原本沒必要?!?p> “什么?”羅科驚訝地看著她,“沒必要?”
他心想,明明是你求我來的,怎么又沒必要了?這是不想領情嗎?
“我的意思是,”林若水察覺到什么,忙解釋,“命運的事,順其自然就好。”
“可是,的確是你的魂魄找到的我啊,”羅科說,感到委屈,“連著折騰了我五天,就為讓你魂魄合一,又求我趕在九月十四之前過來,不然也就沒眼下這回事了。”
林若水點點頭,“我明白。所以我向你道歉。我不知自己死后竟會那樣,大概也是患得患失,有太多不甘心,說到底也是一介俗人而已。眼下我倒覺得,一個人永遠活在另一個人心里的最佳方式就是死,你不這么認為嗎?”
她凄然一笑。
羅科震驚了。
他定定地望著林若水,猜測著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才使得她那樣傷心失落。
是因為宋青卓嗎?她和他的婚事雖然尚未確定,兩家卻也心照不宣,只要好端端地活著,剩下來的就只是時日問題,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難道她心里另有其人?看著也不像啊。
他的視線落在石桌那張紙上,那瀟灑的筆跡略顯狂亂,力透紙背,顯見寫字人有感而發(fā)。
恨銷殘蝶粉,韶光忒賤。這分明有遺恨之意,也不像寫給林若水的。難道宋青卓心里另有人?
“來都來了,還什么值得不值得的。”羅科勉強笑道。
“是啊,既來之,則安之吧。”林若水淡然說,“生意的事,可以去找宋青卓。從林城到京城,宋家生意不少,可謂興隆?;仡^我寫封信讓阿沛送去,讓宋公子指點你一下?!?p> “別,還是不麻煩了。”羅科婉拒道,心想,以自己一介后世之人,回到前世還得人提點發(fā)財的話,也算是廢物到家了。
“自己做的話,千萬小心,”林若水叮囑道,“林城乃是非之地,距離熱河京城都不遠,外來人不少,魚龍混雜,輕易不要得罪人。”
羅科心里微微一動。
是非之地。這句話藍郁兒也說過。
女人們到底知道些什么?然而不管真假,女人的直覺往往可怕,也許感覺到了什么也未可知。
“你——真的不想回去?”過了會兒,羅科問,“現代社會,女人更自由些,總好過在這里被拘著?!?p> “自由是自由,可天地再大,屬于你自己的空間并不多,不是嗎?”林若水反問。
羅科想了想,不禁苦笑。
可不是嗎?否則自己又何必無路可走,跑到這里。
他想到曲景天,張亦嘉和老邢他們。已經過去了這么多天,不知他們怎樣了,是否還活著。
他眼前浮現出城門口沖上夜空的莽莽炮火硝煙,聽到陣陣刺耳的吶喊聲響。
他忽然感到有些羞愧,覺得此次穿越,有逃避之嫌。
“后悔的話,可以嘗試回去,我不會怨你的。”林若水看穿了羅科的心思,溫和說道。
“怎么可能。”羅科挺挺胸,凜然道,“我羅科就沒做過后悔的事,何況爛命一條,到哪兒還不一樣。”
“別這么說,”林若水靜靜地說,“雖然對你了解不多,可我有種直覺,你是個很好的人。對了,來我家之前,你住什么地方?”
“迷霧客棧?!?p> “見過客棧老板和老板娘嗎?”
“嗯,林則和藍郁兒。”
“客房退了嗎?”
“還沒。怎么了?”
羅科發(fā)現,提到迷霧客棧,林若水神色間露出幾分警惕之意。
“沒怎么。明兒去客棧把房間退了,以后盡量別去那個地方。”林若水閃爍其詞。
羅科眨眨眼,想到昨天早晨離開客棧時,藍郁兒慵懶的媚態(tài)。
林若水不會是擔心自己和藍郁兒之間發(fā)生什么吧。想到這里,羅科心里忽然感到一陣安慰。這么說來,她還是在意自己的。
“客棧老板林則為人城府頗深,嗜財如命,是個笑面虎?!绷秩羲^續(xù)說。
原來是討厭林則。
羅科略微遲疑,決定還是和盤托出,“有件事,我覺得還是讓你知道為好?!?p> 他敘述了臨來之前,林則前去偵探事務所委托案件,藍郁兒失蹤,林則和自己一起前去林莊,之后再也沒出現的事。
“所以我懷疑,眼下的客棧老板林則以及他妻子藍郁兒,和你我一樣,是穿越過來的?!绷_科繼續(xù)說,“區(qū)別是,他們是有目的而來。林則之所以將藍郁兒的染血手帕偷偷放進我口袋,是為了將我拉進來。這是他們事先布置好的一個局。”
“他們?yōu)楹我@么做?”林若水疑惑地問。
“原因大概和你一樣,有些事若想重來,原來的各種因素,比如參與人,地點等等,缺一不可。而我,是其中之一?!绷_科分析道。
“他們以為穿越過程中,你失憶了,所以也不挑明,以后慢慢圖謀,對嗎?”林若水猜測道。
羅科點點頭,“應該是這樣?!?p> “那也不對啊,”林若水忽然想起什么,“他們難道看不出,你和陳箔長得很像,有可能是同一個人嗎?”
“藍郁兒似乎有所懷疑,林則還未想到這一層,”羅科說,“而且,我和陳箔也沒那么像吧?”
林若水仔細打量羅科,微微一笑,“像是像,可多少還是有區(qū)別的。他年輕些,你成熟些?!?p> “那么,”羅科略微遲疑,鼓起勇氣,“你對哪個更有好感,我,還是陳箔?”
話剛出口,羅科自己先臉紅了。
問這干嘛,有意義嗎?人家已經說過自己愛的人是宋青卓,這不是自討沒趣嗎?
“都好?!绷秩羲J真地回答,“陳箔像個淘氣的弟弟,你嘛,像貼心的哥哥。你們倆都好。其實——”說到這兒,林若水發(fā)自內心地笑了,“無論對誰好感多一些,都沒區(qū)別。”
暮色中,羅科望著她艷若桃花的笑魘,不禁一陣發(fā)呆。
他忽然意識到,認識她這么久,無論死去還是活著,都很少看到她開心地笑。
死后的林若水冷漠犀利,活著的林若水嫻靜淡然,對世間事有欲無爭。
從這一角度,便已注定了她的最終命運。
對羅科而言,過去的幾十年歲月都是蒼白的,唯一留下少許色彩的就是放學經過商行門口的那個女孩,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那抹玫瑰色也在漸漸淡化。
眼下,因林若水,天地萬物再度變得鮮活,生動,并且觸手可及。
或許林若水也不會屬于他,可是,他畢竟真正走進了她的生命,這已經讓他感到相當的滿足。
“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林若水說,望著湖面。
“好,早點休息?!绷_科柔聲說。
林若水微施一禮,轉身離開亭子,身影消失在暮色中。
羅科癡癡地望著,直到一陣夜風掠過,感到身上涼透了,才轉身回房。
在桌前剛剛坐下,他就聽見墻外有人效仿著他的聲音和語調,慢悠悠地說,“‘你對哪個更有好感些,我,還是陳箔?’問得好哇!”
羅科聽聲音就知道是誰,臉上一陣發(fā)熱,起身推開門,大步走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