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天南海北（下）

　　翌日清晨，大先生攜著林隱和姬澄澈一行三人，帶上玄霜與鋒寒，在晨曦里悄然離開夜火城，踏上了漫漫修行之旅。

　　出乎姬澄澈和林隱的意料之外，原本以為要用腳步來丈量大地，結(jié)果大先生帶著他們乘坐巨龍一路向南飛行。

　　一路上他們經(jīng)過了白雪皚皚的冰原，碧草連天的大草原，荒涼的戈壁遼闊的大漠，直至飛越過云門關(guān)，進(jìn)入到中原大地。

　　然而大先生仍舊沒有絲毫停歇的意思，每日晝宿夜行繼續(xù)南行，穿越過楚漢邊境，繼而深入南蠻地，直抵位于南海之濱的太古神山。

　　傳說中這里是大地的盡頭，高聳入云的太古神山延綿數(shù)萬里如一座橫亙在大陸與南海之間的青色屏風(fēng)。

　　三十年前，那場改變元界各族的命運之戰(zhàn)便發(fā)生在這里。

　　三十年來，不知有多少游俠萬里迢迢來到這里，朝圣般虔誠地找尋膜拜當(dāng)初大戰(zhàn)的遺跡。

　　三人在山腳下歇了一宿，次日天明大先生手指太古山主峰道：“我和鋒寒、玄霜在南天境等你們?！?p>　　姬澄澈順著大先生手指方向抬頭仰望，不禁倒吸口冷氣。

　　只見南天峰山高萬仞，翻滾的云海不過才到山腰，由此往上已渺渺不可見其影。

　　整座山峰除了面前的那道緩坡外，完全是直上直下，譬如一根青色的擎天巨柱。不要說人，就是猿猴也得望洋興嘆。

　　這不是考驗，也不是磨礪，就是，收骨頭。

　　姬澄澈和林隱稍作收拾便開始攀登南天峰。

　　及近中午時分，兩人向上千余丈，已置身于白茫茫的云海里，速度越來越慢。

　　饒是姬澄澈修為不俗膽氣極壯，也不敢多往腳下看。

　　他的身體近乎垂直地貼在峭壁上，必須借助龍陽神劍才能勉強(qiáng)有個運力的支點。

　　體力的消耗固然可觀，心理的壓力更是要命。他的心神每時每刻都處于高度緊張中，只要稍有不慎，墜下深崖，怕是連尸首都找不回來。

　　盡管為了安全起見，他和林隱相互間以繩索捆綁，以便及時救援?？烧l也不想成為落下去等待救援的那個人，更不愿因為自己的無力或一時不慎將同伴也一起拽入死亡的深淵。

　　姬澄澈的衣衫濕透又被山嵐吹干，然后又濕又干，最后堅硬得像果殼一般緊緊貼在身上。

　　好在體內(nèi)的圣龍之心在源源不斷向他提供強(qiáng)大的動力，遠(yuǎn)超普通人的體質(zhì)亦使得他擁有面對眼前一切艱難險阻的底氣。

　　但姬澄澈多少有些擔(dān)心林隱，畢竟這家伙可不似自己這般擁有圣龍之心的支持。

　　所以他努力沖到前頭，好讓身后的林隱盡量節(jié)省體力降低危險。誰曉得這家伙非但不領(lǐng)情，反而咬著牙一個勁兒地悶頭往上沖，硬是要和自己一較高低。

　　這什么意思，姬澄澈頓時怒了，比就比，誰怕誰？

　　兩人竟在這萬仞懸崖間展開了一場你追我趕的較量，誰也不愿浪費體力多說一句話，更不肯甘拜下風(fēng)落在后面，便在沉默中一路不?？朔D難往上攀行。

　　當(dāng)晚，兩人在一處僅可容身的崖隙上蜷縮著將就了一夜，天色微亮林隱便第一個攀貼在了崖壁上，害姬澄澈的哈欠剛打出一半又生生咽了回去。

　　山峰愈來愈陡峭光滑幾乎寸草不生，山嵐亦愈發(fā)地狂暴，吹得兩人難以立足。

　　如有默契，兩人開始相互配合彼此幫助，攜手度過一個個險關(guān)。

　　姬澄澈也算不出自己到底爬了多少丈高，也看不清楚距離峰頂南天境還有多遠(yuǎn)。

　　兩人的體力與精力一次次達(dá)到極限，又一次次突破極限，腦子里心里再沒有其他任何想法，只有一個念頭——爬、爬、爬、爬上頂峰！

　　喘口氣喝口水啃口硬邦邦的干糧，沒有工夫往下看，也沒有心思擔(dān)驚受怕，相信堅持不放棄，就一定能到達(dá)峰頂。

　　如此日出日又落，月升月又沒，整整五個輪回后，“啊——”，當(dāng)姬澄澈用盡全身力氣撐起雙臂，將自己的身體從崖下拖上峰頂時，他不由自主爆發(fā)出一聲吶喊。

　　他的頭緩緩越過青色的崖壁，一點一點看到了在此守候多時的大先生。

　　殷紅的夕陽灑照下來，刺得他眼睛一陣發(fā)花，淚水不自覺地涌出，又在一瞬間被山嵐吹干。

　　這一霎，他突然有了從未體會過的滿足感。

　　滿足這東西真奇妙，許多人窮盡一生也未必能夠體會，而其實，它不過是歷盡艱辛成功后的那一滴淚，那一聲吼。

　　他筋疲力盡地爬上峰頂，用繩索將遍體鱗傷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的林隱拽了上來，接過大先生遞來的水囊，先往這家伙嘴里喂了幾口，然后貪婪地往嘴里猛灌一大口。

　　趁大先生在檢查林隱身體狀況的當(dāng)口，他搖搖晃晃站起身打量四周。

　　第一瞬間映入眼簾的天地，竟變成一線飛躍的圓弧，托舉著那輪幾乎與南天境平齊的渾圓落日。

　　夕陽如血江山如畫，一邊是莽莽南蠻叢林蔥郁無垠，一邊是浩淼南海波瀾壯闊！

　　那風(fēng)卷著漫天云霞鋪面拂來，在巍巍萬丈之上，手托日月腳踏星辰。

　　——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姬澄澈佇立于海天之間，只想仰天長嘯，卻忘記了渾身的疲乏與饑渴。

　　“一個人的眼界有多高，格局就有多大；心胸有多寬，世界就有多廣?！?p>　　大先生柔和低沉的話音在他的耳畔響起，林隱也接受完簡單的治療，顫顫巍巍重新站到了姬澄澈身邊。

　　姬澄澈眺望晚霞沒有說話，默默思索大先生的話語。

　　林隱面向落日，若有所思。

　　夕陽殘照，兩個少年無語目送，屏息靜氣等待黑夜來臨。

　　“三十年前，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大戰(zhàn)，被世人傳得神乎其神，其實也不過是這浩瀚大海中濺起的一朵小小浪花而已。”

　　大先生屹立于暮色中，徐徐說道：“經(jīng)過千年傳承，大秦帝國國勢趨微，軒轅昆侖雖為一代雄主奈何積重難返亦無力回天，相反仙巫各族英雄輩出強(qiáng)勢崛起。此消彼長之下局勢日新月異，各族推翻大秦擺脫魔族控制的呼聲與愿望日益強(qiáng)烈，最終匯成滾滾洪流不可阻擋?！?p>　　“其時巫圣唐虞、劍圣貝籟音出自巫族，老夫與道圣白石真人起于仙族，再加上羽圣流風(fēng)瀾，相約與魔君軒轅昆侖、醫(yī)圣瞿春白、兵圣武寒山、狂圣曹燕趙、刀圣邱悲回決戰(zhàn)于太古山，即后來所謂‘十圣戰(zhàn)’?！?p>　　大先生負(fù)手而立風(fēng)吹衣袂，姿容放逸飄飄欲仙，“唐虞的對手是號稱大秦軍神的兵圣武寒山，白石真人則與刀圣邱悲回狹路相逢，劍圣貝籟音對上了狂圣曹燕趙，羽圣流風(fēng)瀾的對手則是他的老冤家醫(yī)圣瞿春白……”

　　說到這里，他油然一笑道：“老夫的運氣最差，遇上的是魔君軒轅昆侖。”

　　林隱眼睛發(fā)亮，他豈會聽不出這是大先生的自謙之言？若非大先生的修為在封魔五圣中首屈一指獨占鰲頭，其他四圣又怎肯將當(dāng)時如日中天號稱元界第一強(qiáng)者的軒轅昆侖讓給他來戰(zhàn)？

　　姬澄澈也在認(rèn)真聆聽，只是心緒遠(yuǎn)比林隱復(fù)雜，畢竟軒轅昆侖是他的曾外祖父。

　　“當(dāng)日我們十個人陸續(xù)趕到太古山赴約，兩兩捉對覓地決戰(zhàn)，結(jié)果你們都已知道，魔族五圣或死或殘，或隱或退，以至于大秦帝國元氣大傷終致步向滅亡。”

　　大先生輕嘆一聲道：“但是這五場大戰(zhàn)的過程與詳情，每個活著走下太古山的人都諱莫如深不愿提及遂成懸疑?！?p>　　姬澄澈詫異道：“那是為什么？”

　　“為了避免相互干擾，五場大戰(zhàn)都選擇了太古山中不同的地點，近則幾千里遠(yuǎn)則上萬里，而且據(jù)我所知決斗的方式亦各不相同。因此，我們每個活下來的人，其實都不清楚另四場對決的戰(zhàn)況?！?p>　　大先生回答道：“當(dāng)日我與軒轅魔君便在此地坐而論道，不知不覺便是七天七夜。我們從腳下的太古神山聊到北海冰瀑，從魔族的興起說到未來的大勢，天文地理天南海北無所不談無所不包，直覺得知己交心相見恨晚。孰料后來就被外界謠傳作我與他不死不休，于南天境中血戰(zhàn)七晝夜。”

　　姬澄澈愕然道：“你們沒打？”

　　“打了，或者也可以說沒打，我們真正意義上的交手只有一招。那是在第八天的黎明，我與軒轅魔君便如此刻的你和林隱一般，并肩觀日出。軒轅魔君忽然對老夫說：‘如果你能活著下山，幫我做一件事?！蚁胍膊幌氡阏f‘好’?！?p>　　林隱問道：“師父，是什么事？”

　　大先生微微一笑避而不答，說道：“答應(yīng)他后我們便在這兒切磋了一個照面，老夫僥幸未敗活著走下了南天境。軒轅魔君隨后下山，于回返天都城三年后仙逝，大行前他傳位軒轅桐——也就是澄澈的外婆?！?p>　　“再數(shù)年后，天下各族豪雄揭竿而起烽火燃遍元界。霸圣項翼得巫教鼎力支持崛起于江左，季圣項天權(quán)則以天道教為強(qiáng)援豪取齊魯十四郡，兩人一南一北遙相呼應(yīng)，將大秦帝國打得分崩離析幾近滅族?！?p>　　大先生繼續(xù)敘述道：“后來的事情你們都已聽說過，我不再多講?！?p>　　姬澄澈默默低下頭，因為接下來就發(fā)生軒轅魔君以靈犀公主和親大漢，換取姬天權(quán)撤兵三百里，放魔族殘部退入南蠻地的故事。

　　所以，大先生有意在此打住。

　　這時候夜幕已經(jīng)悄然降臨，四周除了隆隆風(fēng)聲外唯有大先生的聲音在海天間回響。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魔君已逝，巫圣、劍圣、道圣亦不復(fù)再來，其于諸圣或垂垂老矣或早不在人世，曾經(jīng)輝煌千年的大秦帝國亦一去不復(fù)返。我們的時代終將過去，而你們……”

　　“澄澈?！?p>　　“弟子在！”

　　“林隱?！?p>　　“弟子在！”

　　“明天一早下山，從這里出發(fā)追思十圣曾經(jīng)的足跡，找尋屬于你們的時代！”

　　姬澄澈和林隱均未說話，在沉默中向大先生深深一拜，是領(lǐng)命是承諾，更是少年人無所顧忌的向往。

　　于是次日清晨師徒三人相偕離開太古山，此后六年間足跡所至，踏遍了天南海北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