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岸上的垂柳冒出了細(xì)芽,隨風(fēng)悠悠蕩漾,風(fēng)中夾雜著初春的嫩葉清香,掠過湖面,吹入心扉。能于春光明媚之時,在湖心涼亭閑適品酒高談闊論,可謂幸事。
桓清為徐秀斟了一杯,春寒未退,喝酒可以暖暖身子。
“桓姑娘,你的手是……”袁璃口快,剛問出口又覺得稍有不妥,抿了抿唇,話說一半?yún)s停了下來。
桓清無意笑了笑,沒了小指其實并不太影響吹笛射箭,她早就習(xí)慣了,故而并不覺得冒犯:“我這傷啊……還不是怪子優(yōu)粗心,他做飯老喜歡叫人打下手,自己又不留心,切菜時將我這手指當(dāng)竹筍給砍了,后來有一次燒火時,火鉗沒拿穩(wěn)還將我燙傷了……不過那里不方便展示,就不給你們看了?!?p> 她不想別人再追問下去便瞎說一通,將一切都推給了徐秀。蕭鴻灼熱的目光卻正注視著她,桓清舉起拳頭恐嚇道:“你想看?”
蕭鴻見慣了她兇狠的眼神,全不放在眼里,不懷好意地笑道:“怎么,挨你一拳就給看?”
果然不是正常人!
酒壺壺身細(xì)長,裝不了多少,二人先前喝了一壺卻毫無醉意。岸邊酒館的伙計得了吩咐,又送了一趟溫酒,各杯斟滿后,便退至一旁聽候差遣。那伙計正站于蕭鴻對面,見他似要舉杯痛飲,卻突然從漆盤底抽出一把短刀直朝頸喉刺去。
背后的陽光映照在短刀上閃出的寒光令桓清心中陡然一緊,她暗叫不好,急忙扯著蕭鴻后傾,那刀剛好被蕭鴻手中的杯口接住。趁著這空擋,他起身后退,欲和那伙計拼斗,卻不料恰巧將邊沿站著的桓清擠下了湖。
她就沒見過比她還倒霉的人!
“我不會水,你去救她!”徐秀從后抓著那刺客的肩膀,逼他和自己交手。
得以脫身的蕭鴻,匆匆跳下湖中,朝著大叫救命的桓清游去。心道這水還真有點涼,明日得叫人裝上欄桿才行。
桓清在水中撲騰著,終于憋不住氣被飽飽地灌了幾口湖水,接著鼻腔里也開始充水,身體的無力感使得恐懼在心中無限蔓延開來,此刻方知淹死果然是件恐怖的事情。直到感覺有人抱住她的腰,身體似乎才重新有了力量,她緊緊抓著救命稻草,被蕭鴻拖舉著爬上了長廊。
她頭腦眩暈,干嘔不止,身上打著顫,等稍微恢復(fù)了些,卻發(fā)現(xiàn)周遭的聲音突然都變小了,耳朵像是被棉花堵住,什么都聽不真切。
“我聽不到了,我耳朵好像聾了!”她緊緊抓著蕭鴻的胳膊,指著自己的耳朵,內(nèi)心慌亂不已。
蕭鴻愣了愣,似不可置信,哈哈大笑起來。
桓清的眉頭漸漸舒展,心卻冷了,你沒看到我快要哭了,你還在笑?她搜尋著徐秀的身影,正要去找他,卻又被蕭鴻拉了回來。
他將桓清的頭朝左邊一按,一邊比劃著:“沒事沒事,灌水了而已,左邊耳朵嗎,右腳抬起來,左腳單腳跳,跺幾腳就好了?!?p> 她倒了倒耳中的水,面上囧然,原來沒那么容易聾的,看來是大驚小怪了……
桓清朝他冷哼一聲,扭過頭去,再向亭中看時,那刺客已倒地不起。
蕭鴻擰了擰袖子的水,瞪著圓眼看著她,眼中似有嫌怨,自己沒見識出了糗還給他擺臉色。
見他這副表情,原本感謝的話又被桓清咽了回去,嘴硬道:“要不是你后退撞到我,我也不會掉下水!”
“我救了你一命,不過是想聽你說句謝謝,你這也要耍無賴?我這輩子還沒這么狼狽過!”不用照鏡子他也想象得出自己的樣子。
“別難過,你還年輕,一輩子還很長,以后還會有更狼狽……”在對方快要殺死人的眼光的注視下,桓清不得不住口,乖巧地低頭,“我錯了,這確實是你這輩子最狼狽的一次?!?p> 徐秀扶額忍笑:“你這張嘴……路東有家成衣鋪,你們快去換身干衣服,免得著涼。”
桓清一路走,一路擠著頭發(fā)上的水,蕭鴻跟著后頭氣得說不出一句話,她回頭看了一眼,頓覺好笑,心中的恐懼一掃而空。
作為補償,她主動提出要禮尚往來,也給他買身衣服。蕭鴻大發(fā)善心讓她幫忙挑選,主要是怕選了太貴的,最后還是得他付錢。
最后選了一套玄色錦衣,金絲描邊,飛花暗繡,腰間白玉玦墜明黃流蘇,俊秀的面容配上這一身打扮更顯得優(yōu)雅脫俗,縱然無心美色之人見了,也能眼前一亮,果然是人靠衣裝。
那鸞鳥玉玦潔白透潤,襯著玄衣愈發(fā)顯得漂亮,桓清盯著看了好一會兒。還好這東西沒斷在湖里,不然只好用赤羽刀賠給他了。
“你想要?”
桓清搖了搖頭:“子優(yōu)說人生的樂趣并不在于得到而是求而不得,你給了我可能就沒那么喜歡了。”
“本公子卻恰恰相反,我喜歡的就一定要得到,得到了也會更喜歡。再說了,我只是問問,誰說要給你了?”
蕭鴻見她給自己選了件最樸素的,卻為他買了這店鋪最好的男裝,心下十分滿意,劍眉輕挑,雙目含情:“你這姑娘還挺會做人!”
衣服是好料子,但是畢竟不是量身定做的,袖子稍微長了一點。她拽了拽衣袖深覺可惜,口里喃喃道:“原來這就是拿人手短啊!”
蕭鴻哭笑不得,剛夸她一句,就又犯渾了。
“謝謝你,伯雁。”桓清說完覺得有些難為情,付了錢便朝湖心亭走去。
蕭鴻捏著袖子的手頓住,心中一緊。伯雁,這還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字,明明聽別人叫過無數(shù)次了,只是如今,為什么會突然覺得十分……歡喜。
原本的伙計被打暈在后廚,徐秀在刺客身上檢查了一番,卻看不出什么身份,用刀亦是尋常,更無其他可以辨認(rèn)身份的東西。
“會不會是騰明山的漏網(wǎng)之魚?”桓清所知蕭鴻的仇人也就這一個了,反正她是沒有其他線索。
“蕭兄平日肆意橫行,得罪過什么人,恐怕自己心里會更清楚?!毙煨阋桓笔虏魂P(guān)己之狀。
他這么一說,桓清突然想起那個素來跟他不對付的馮威,興許是他派人行刺的。但蕭鴻的表現(xiàn)淡然無比,直接吩咐手下將人埋了,查都懶得查,就不知道他是心知肚明還是習(xí)慣了這種事。
蕭鴻沒跟他們解釋,但看著行事風(fēng)格也猜到確實是馮威的人,至于不方便說的原因,卻是自己過去理虧欠了他。
早年初他自認(rèn)學(xué)了一身功夫卻無用武之處,又不愿去軍營點卯,常跟表兄瑞王元楨抱怨,又聽他說起那馮威竟膽敢跟他的女人私通,更是攢了些想揍人的火氣。后有一日恰巧見馮威與人在小巷私會,便知滅火的時機來了,他放了陣鞭炮嚇跑了女人,然后逮著馮威揍了個半死。馮威被打斷了腿骨,修養(yǎng)了大半年,還落下了病根。
直到后來蕭鴻才知道,瑞王所說的女人根本不是他的夫人姬妾,不過是青樓的舞姬罷了,兩人都是各自花錢取樂,談不上私通搶人。
桓清見他自己都不上心也無暇多管,雖然換了衣裳,但頭發(fā)濕淋淋地貼在頭皮,不停地滴水,實在難受,便和徐秀一道回了彭府。
彭夏才將十四五歲,性子天真爛漫,大概是親疏有別的原因,彭將軍對她的管束不比桓清那么寬松,不常允許她在外胡鬧,除了去姐夫家并不太出門。彭夏得知她落了水當(dāng)晚便加了床被子打算跟她同睡一張床,說是怕她感染風(fēng)寒,擠著暖和,其實是因為好久沒跟人擠被窩,太想念了。
兩個人抵足而眠,同帳睡了好幾天,每每聊至半夜,自此關(guān)系更親密了些。
但因是在別人家寄居,桓清很少貪睡,這日吃完了早膳無所事事,便擺弄著院子里的棋盤,自己跟自己下五目棋玩,可想多無聊。
彭夏興沖沖從前院回來,笑得滿臉開心,兩頰像春日里的紅櫻:“阿姐,那個蕭公子又來了,正在前廳呢,還帶了好些禮物,好像聽他說什么相救之恩,姐姐功夫是不是很厲害,比那蕭鴻還厲害?如何救得他?”
“我只是拉了他一把,要說救也算他救我吧……我那功夫還有待加強,不過我會吹笛子,你要不要學(xué)?”
彭夏拍手叫好,卻并無興趣學(xué),她爹是武將,她只想學(xué)功夫,也希望能像父親一樣上陣殺敵。但不想學(xué)卻是喜歡聽的,她央求著桓清吹了好幾曲。
直到她捂著腮幫子求饒:“夏兒,夠了吧,你再聽我可要收錢了?!?p> “那你可不能只收我一人的?!迸硐男ξ耐盖宓纳砗蟆?p> 不知這蕭鴻是幾時從前院過來,聽了多久,但她是不好意思再問人提錢了,哪怕是開玩笑,不然還以為她多貪財呢。
“你先前說想做我?guī)煾??”蕭鴻歪著腦袋,手里攥著扇子,那扇子在手指間靈活翻轉(zhuǎn),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
“玩笑話?!?p> “我當(dāng)真了,它就不是玩笑。你教我吹笛子吧!”說著便將那扇子插回腰間,一把搶過桓清的笛子。
還沒開始搶奪,桓清已經(jīng)心累了,但凡有什么東西,他都能看上,搶東西上癮,真是難以教化。
“一個笛子算什么,看將你心疼的,你坑了我那么多銀兩,我都沒生氣,還不知足?行了,現(xiàn)在跟我走,我?guī)闳タ锤猛娴??!?p> “好啊好啊,阿姐,我也要去?!迸硐囊荒樑d奮,期待萬分。
蕭鴻卻用剛到手的笛子輕敲了下她的額頭,笑道:“你可不能去,不適合小姑娘看!”
桓清聽了這話,心裂了兩半,她已經(jīng)不算是小姑娘了……
馬車?yán)飳挸?,桓清半躺著,翹著腿,心情不爽:“我跟你說,我可不想看什么春宮之類的!”
蕭鴻雙目彎彎,笑得胸膛震動:“果然是去過青樓的人,懂得不少,可惜你猜錯了?!?p> 馬車停在一處大的宅院,門庭寬敞,氣派非凡,前面兩只漢白玉落地?zé)糇?。桓清下了馬車,又有些膽怯,她怎么能獨自跟他出來,應(yīng)該讓徐秀陪著才是。不過因為最近多跟彭夏混在后院,好幾日不見他了。徐秀自年前拜祭雙親后,便偶爾回徐家舊宅住幾天,好睹物思人,不過那宅子除了他的臥房都沒怎么收拾,顯然是不打算在恒城多待的。
“怎么了?”蕭鴻見她發(fā)愣,用扇子輕輕敲了敲她的額角。
“算了,我不想看了!”她轉(zhuǎn)身就要走,畢竟男女有別,就算不在意流言,也得在意自己的安危。徐秀是正人君子,不代表世間男子皆如此。
蕭鴻看出了她的顧慮,冷著臉道:“我以為你我當(dāng)已算是朋友了,你卻如此看我?怎么,怕我對你欲行不軌?本公子想要的話什么女人沒有,需要如此哄著你?”
這番話懟得桓清啞口無言,更讓人心里不快,他這么理直氣壯,倒顯得她小心眼了似的?可萬一真的發(fā)生萬一,也還是得自己承擔(dān)后果不是?
“怎么,還不進(jìn)去?”僵持之下,馬車前方走來了三四個男子,說話的便是為首的華服男子。
那人比蕭鴻排場還大,身著棕衣,用金線繡著繁復(fù)的花紋,袖口卻是七彩的護(hù)腕,看起來二十左右。
“殿下,請!”蕭鴻按著桓清的頭行了禮。
“伯雁,這是?”瑞王元禎指著桓清問道。
“殿下,這是臣的朋友桓清,也是教授臣音律的師傅,我的那些師傅里面也就她與我投緣些,故而帶她過來見識見識。”
什么時候見你跟女人投緣過,還女師傅……瑞王心領(lǐng)神會,沖他眨眼賊笑,接著走了進(jìn)去。
此刻,退無可退,桓清不得不隨他們進(jìn)去。
內(nèi)里庭院寬大,卻并無多少修飾,以空地居多。最大的一片空地上,放置著兩個巨大的鐵籠,籠中分別關(guān)著一個人,而且是一模一樣的兩個人。莫非,這便是蕭鴻先前說的有關(guān)雙生子的研究?
瑞王坐在面對鐵籠的五步之外,桌上放著點心和剛沏好的茶水,可見這蕭鴻真是個稱職的狗腿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籠中的兩人并沒有什么懼怕或是憤怒的樣子,只是靜靜坐著??磥聿⒉皇潜皇掵檹娮淼?,事先應(yīng)是給過錢講好的,然既然如此的話,有什么必要用籠子呢?
瑞王令出,籠中便進(jìn)去兩個人,開始替他們解衣服。大人物在,桓清不好發(fā)作,只干瞪著蕭伯雁。
大老遠(yuǎn)叫她來就是為了看這個?她是好奇雙生子的相似度,可也不想知道他們身上每一處啊!她心中憋著氣,扭過頭去。
“真是稀奇,連胖瘦都一樣!嘶,仔細(xì)看還是有區(qū)別的?!比鹜跻粫е掳?,一會翹著腿,身子前傾。
他這一出聲,桓清下意識轉(zhuǎn)過頭去看,卻被一只溫?zé)岬拇笳聘沧×穗p眼。
蕭鴻在她耳邊低語:“再等等。我沒想讓你看這個?!?p> 耳邊的呢喃將她耳朵鬧得又熱又癢,她抬手捏了捏耳垂,微微側(cè)了下頭,捉住了他的衣衫以慰藉心中的不安。
手下的觸感溫溫軟軟,睫毛微閃撓著手心,他幾乎沒什么心思去看籠子里的好戲,只好將人轉(zhuǎn)過身去。
然后,籠子里進(jìn)去了兩個女人,開始對那對雙生子極盡挑逗?;盖蹇床坏剑犅曇粢膊碌贸?,他們出了什么餿主意,這不是白日宣淫嗎?!
有如此惡趣味的王爺,祁國國事堪憂啊!
接下來,王爺向身側(cè)隨侍之人低頭吩咐一番,又端坐起來。
侍衛(wèi)取了五十錠金子,對籠中之人低聲耳語。另一個籠子里自然也做著同樣的事,只是中間隔著鐵板,侍衛(wèi)又是耳語告知,對方并不知道隔壁的情景。
用自己兄弟挨頓毒打來換取五十錠金子——左邊籠子里的人也許已經(jīng)想到了,他們也會如此誘惑自己的兄長,能夠避免自己也挨打的方法便是雙雙拒絕。但他的兄長卻不這么想,結(jié)果自然是,挨打的人沒有得到金子,得到金子的反而不用挨打。
“看來也沒有什么默契嘛!”瑞王努了努嘴陰鷲一笑,飲了口茶。
籠內(nèi)二人的眼光都發(fā)生了變化,可以想見,出籠之后,他們再也不會是過去親密無間的兄弟了。瑞王元禎,是太后的嫡出,很受太后和陛下寵幸,大概這也是他囂張的憑恃。
蕭鴻接觸到她的眼神,心中一涼,那眼神是冷漠疏離甚至是充滿鄙夷的。他知道今天的事,失控了……
但瑞王的游戲還沒結(jié)束,桓清很快便看到更令人心驚的一幕,籠后的門突然被打開,確切地說,是抽出了中間的鐵板,而那鐵板后面趴著兩只老虎,難怪適才隱有什么聲音傳出。
籠內(nèi)二人顯然受了不小的驚嚇。當(dāng)你同意參與這不公平的游戲時,便該知道,事實未必會如你預(yù)想的發(fā)展。
“殿下,民女認(rèn)為,面對猛虎,換做其他人,也無非是懼怕躲避拼斗,這些是面對極端危險時作為人的本能,與是不是雙生子并無干系,如此測驗沒必要做!”桓清單膝跪地,語氣急切。
瑞王看在蕭鴻的面子上,并沒有治罪,亦或者是根本未將她放在眼里,仍舊看著籠內(nèi)被撕咬的二人,樂趣不減,甚至對桓清看都沒看一眼。
籠中人三兩下便不再動彈,多少金子,他們也沒命享受了。
桓清心中哀嘆不已,在這些權(quán)貴眼里,平民百姓終歸只是他們的玩物,而非人命。他們可以私吞救命錢糧,可以草菅人命,可以為了爭權(quán)奪利隨時犧牲他們,甚至僅僅是為了玩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