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在宮中折騰了個來回,已至黃昏,廳中并未點燃燭火,金黃的陽光斜掃進門,半映在蕭鴻身上。
桓清低頭穿好鞋襪,不自然地東張西望,就是不敢看他。她好歹是有些功夫的,那幾層臺階對她來說還沒那么險,但就這樣被自己露了餡還真是尷尬。
蕭鴻盯著面前之人看了一會兒,嘆了口氣,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涼涼道:“如今你對于騙人之事是游刃有余了?”
“……我沒有。伯雁,我和陛下雖是幾年前便認識,但那時他為避免身份暴露做了偽裝,我今日才認出他來,其他的都是陛下的安排,我事先并不知情,真的!”桓清怕他不信,語氣漸漸急了,牢牢握住了他的手。
蕭鴻見她如此性急解釋的模樣,心中頓覺甜滋滋的,卻仍舊冷著臉佯裝生氣:“你緊張什么,既然陛下他老人家都這么信任你,愿意讓你名正言順留在恒城,我難道還會為難你不成?”
“那你為何生氣,你不愿意我留下?”桓清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聽他這么生疏的語氣,心里有些難受。
他嘆息一聲,粗糙的拇指輕輕摸著她的臉頰,眼中凌上一層薄霧:“阿清,我是害怕。我不知道陛下他是喜歡你還是有什么別的企圖,我從未見他對一個女人這么好過,哪怕是他后宮的夫人姬妾!那個什么議使我連聽都沒聽過,他居然愿意為了你新設一個官職,呵,用這種方式討女人歡心,除了他誰又能做到。阿清,你是不是很感動,是不是也對他……”
桓清沒想到他在生這個氣,這夫君的想法果然是與眾不同,卻又有點可愛。
“伯雁,你是不是忘了,我們已經(jīng)成親了……”
“搶臣民媳婦的皇帝又不是沒有過!”蕭鴻說到此處,氣憤地站了起來。
“陛下不是這種人。而且,我也不會同意的,我喜歡你,要我說幾遍啊伯雁,鸞兒?”桓清上去抱著他,難得撒一次嬌。
蕭鴻被她這稱呼逗笑了,并不像徐秀似的羞澀惱怒,反而高興地朝她額頭吻了一下。
鸞兒,怎么聽著感覺心里癢癢麻麻的,果然,夫人就是夫人,這大概就是命中注定的情分吧,哪怕只靠一個稱呼也能給你極致的喜悅。
“你看看大將軍哪天有空,替我引見下,畢竟丑媳婦總要見公婆的嘛!”
蕭鴻噗呲一笑,捏了捏她的臉。哪里丑了?你拿來自謙也就算了,倘若別人敢這么說我就揍他!
桓清怕蕭家二老看不慣,特地穿戴得干凈樸素,也沒有多施脂粉。蕭鴻貼心地替她選好了禮物,一只寓意“祿”的玉鹿,和一支珠釵。
大將軍府門前的石獅子威武壯觀,門柱漆黑,足有三尺之徑,旁邊高高地掛著兩個大紅燈籠,異常顯眼。青石板路旁栽種了不少上等品種的蘭菊牡丹,像個大園林,足以媲美宮中。
蕭府正堂牌匾上書“靜思”二字,桌上擺著兩座盆松。桌椅擺件,干凈整齊,似經(jīng)常收拾擦拭,墻上掛著一幅竹鶴圖,墨竹幾筆揮就,灑脫寫意,丹頂鶴振翅欲飛,栩栩如生,可謂妙筆生花。
大將軍夫婦和二兒子蕭重不知道在談論什么有趣的事,家里其樂融融,似乎這夫人對大將軍在外豢養(yǎng)小妾的事并不是那么在意,或者是為維持主母的風度假裝不在意。
二人行過禮后,廳堂中的氣氛有些冷清。桓清是有不少話想說,但當著主仆這么多人的面,還真說不出口,更怕丟了長輩的面子。
好在蕭鴻的母親比較和善,雖也不太同意他們的婚事,卻仍客氣地寒暄了一番,還招呼下人準備點心茶水。這伯雁骨子里單純的一面應該是來自母親吧,她想。
“不知道能否和大將軍單獨相談幾句?”桓清認為總是為了顏面客套下去也解決不了事,便直言來意。
“老夫正有此意,其余人都出去!”蕭琳捋了捋短須,厲聲厲氣,眼似鷹目冰冷地盯著桓清。
蕭鴻和蕭重一左一右攙扶著夫人出了大廳,在院子里閑逛起來,但因為怕他們二人鬧不愉快,并不敢走遠。
桓清用拇指摸了摸手心的汗水,飲了口茶:“我想大將軍之所以反對晚輩與令郎的婚事,原因無外乎有三。一是桓清父母早逝背后無所倚仗,不足以承佐貴府,讓將軍面上無光;二是怕桓清出身粗鄙,只是貪慕府上的權勢榮華,不是真心對待令公子;三是因我是翎國人,將軍怕惹人非議,早晚惹出事端連累貴府?!?p> 蕭琳冷冷一笑:“你倒有自知之明!既然知道不相配,還敢勾引我鸞兒與你私自成親!若不是怕那孩子有閃失,我早就將你……”
早就殺了我?看來還真是動過心思。不過,這大將軍雖專橫跋扈,對兒子倒是十分疼愛,僅僅因為兒子的威脅就當真不敢動她。
“大將軍切莫生氣,請容晚輩講完。大將軍所擔憂的這三件事其實并沒有那么難解,首先將軍權傾朝野,連陛下都敬您三分,您根本不需要靠兒子的姻親來鞏固地位,難道令郎的余生是否開心不重要嗎?其次,桓清雖出身不高,但自小便隨舅公仲康子修習禮義,未必比恒城一些閨閣千金差,何況就連陛下都不介意我的身份,愿意委以重任,難道大將軍懷疑陛下的眼光?”
“你的出身?呵呵,當年你外公林駿任職丹陽太守時,貪贓枉法,勾結諸侯王犯下謀逆大罪,事發(fā)后又攜妻帶女投奔翎國,這些你是不知道?陛下仁慈不牽連于你,你倒不覺羞恥,還如此自負,果然是大膽狂妄!”蕭琳從頭到尾都是一副不屑的樣子,一直半耷著眼望著她以示輕蔑。
桓清震驚了,她還真不知道她外公這些事,舅公和彭淵也沒跟她提起過,難怪彭淵要給她安個丹陽人的身份……
那么,一切都是因果循環(huán),外公背叛祁國,如今卻要她來償還?
“所以,大將軍也知道禍國亂政的人是沒有好下場的?!?p> “什么!”這句話無疑戳中了他的痛腳,瞪著比他兒子蕭鴻還大的圓眼,氣憤異常。
“大將軍不妨翻閱下史書,專權的大臣有幾個善終的?我當伯雁是夫君,不想見蕭家走向落寞。還望大將軍,修身內(nèi)斂,親近賢人,輔佐陛下共助祁國昌盛,這才是正道?!?p> 蕭琳氣急,手掌毫不吝嗇地甩向桓清的臉頰,只聽“啪”得一聲,她臉上的手指印瞬間便清晰可見。
大將軍打了她一巴掌還嫌不夠,心中越想越氣,又沖上去掐住了桓清的脖子。如此出言不訓頂撞長輩朝臣,還想做我蕭家兒媳?
她將手按在手腕上的袖盒,以防萬一。他不會在蕭鴻還在家的時候就動手,但也難保氣昏了頭一時失手。
“爹,你做什么!快住手!”聞聲而來的蕭鴻,匆忙跑了進來,滿眼不可置信。父親怎么會這么惱怒?不同意就不同意,他們再想辦法就是了,何至于直接動手?
蕭琳松開手,氣沖沖地回到椅子上??v使他有心殺人,也不能當著兒子的面,否則這混小子還不定要怎么跟他鬧,若是真要死要活,他要被九泉下的父親罵死了。
“爹!你太過分了!”蕭鴻看著桓清臉上和脖頸上的紅印子,滿眼心疼,怕摸著傷處更疼,所以只用手捧著也不敢碰。
“哼,你怎么不問問她是怎么跟我說話的!”
“兒媳婦不懂事,您可以教她,你們不喜歡她,我就一直跟她住別院少來打擾你們就是了,可就是不能打她!我說過的,我們夫妻同命,您要是不在乎我這個兒子就只管動她!還有,不是夫人圖我們家什么,是我貪圖她愛慕她,是我非要她嫁給我的,我必須要負責到底!”也不知道他是在撒嬌還是威脅,如此信誓旦旦的言語中卻帶著一絲孩子氣,但桓清聽了險些沒掉下淚來。
“你個不孝子,跟我進來!”蕭琳從側門而出,由左廊走向書房。
蕭鴻哪會聽話,他怎么可能放著夫人獨自回去,萬一她多想,覺得做蕭家媳婦太辛苦放棄了,豈不是糟了?
“大哥,我送她回去。你和爹好好聊聊,平心靜氣,??!”蕭重看了眼桓清,征得她的同意,便將蕭鴻推走。
桓清自然知道她說的話不中聽,但是她也清楚平時蕭琳身邊一定少不了朝臣或者他的朋友對他的勸諫,補藥不好使只能試試重藥。其實,也是仗著蕭鴻的喜愛,才敢如此大膽。
但事實證明,一個人非要走一條道的時候,怎么勸諫和威嚇都沒用。
馬車周身刷著暗紅漆邊,車簾是兩層錦緞刺繡,頂上翠蓋流蘇,端的是華貴大方,車里裝有茶點格子和簡易桌案,內(nèi)容寬敞足可以躺著睡覺。
“姑娘是下定決心跟隨我大哥了?而且決不肯退讓?”蕭重側頭看著她,平靜中帶著冷漠。
“我聽伯雁說你是支持他的,莫非是他誤會了?”
“不。我當然希望大哥開心,卻不希望因此破壞了家里的和睦。你當知道你們的婚事既無父母同意又無三媒六聘,本不能作數(shù),若姑娘肯退一步容大哥娶妻,我想爹他自然不會那么決絕地否定你?!?p> 桓清差點被他的委婉逗笑了,不就是問她能不能做個姬妾嗎?
“若是你在我們成親前讓我離開,我會慎重考慮的,但現(xiàn)在太晚了。而且,做妾這種事我是絕不同意的?!?p> 蕭重聽她語氣毫無退讓的余地也不再堅持,輕輕嘆息一聲,便靠著車板閉目養(yǎng)神。
成親之前,大哥怕父母阻攔,瞞著爹娘匆匆地行了禮,又何曾知會過家里,還害得他被一頓好罵。原本以為他不過是貪一時之歡愉,胡鬧夠了很快就會失去興趣,誰能想到他是在認真地胡鬧。
“你大哥他待我很好,我也會對他好的。我見仲盈亦有君子之風,何不勸令尊謙遜行事,也免遭他人非議,引火上身?!?p> 蕭重苦笑著搖頭,父親在這個家里也只會對大哥寵愛些,大哥的話父親都不聽,還會聽他的?再說了,父親貴為朝廷重臣,為國操勞半生,享受享受又能如何?
“等等,麻煩停車!二公子,我還有事要做,就在這里下,你們先回府吧,叫伯雁不要擔心!”桓清放下簾子,從馬車上跳了下去,走向容府。
容天極雖貴為皇家御醫(yī),很受賞識,卻并不驕奢,他的宅邸清靜簡樸,只有兩個傭人,一個做飯打掃的婆婆,一個年輕力壯的小子,都是沉靜寡言之人。
他身穿褐色布衫,眉毛細淡,皮膚干凈,人中的胡子不知道是沒刮干凈還是昨晚新長出來的,紛紛冒著頭。抬手示座,朝桓清臉上和脖頸上看了一眼,隨即嘲笑起來:“怎么,你不是自稱認得鄒顏嗎?難道她的醫(yī)術居然退步至此,連點淤青紅腫都束手無策了?”
桓清也不拘謹,端起婆婆遞給她的茶水就喝了起來:“實不相瞞,我不是為此而來,而是有事請教?!?p> “等等!姑娘的手指是幾時斷了的?斷指還在嗎?”容天極看到了她的斷指,突然萌生了興趣似的,興奮道。
“都一年多了,早沒了……容大夫醫(yī)術高超世人皆知,但總不至于斷指也能接好吧?”桓清笑道。
“什么大夫!我不是!”本來一臉和善的人突然變了臉色,那眼皮耷著險些嚇到她。
莫名其妙,看這架勢是叫大夫不愛聽?做醫(yī)者不受歧視吧?
容天極卻突然又笑了起來:“婆婆,既是女客,還是讓姑娘嘗嘗我新調(diào)配的花茶吧!”
白瓷純凈如玉,未著任何釉彩,杯中各種花瓣雜合在一起看起來非常漂亮,里面有雪菊、桃花、金銀花、洛神花和茉莉,另外還有配有少量薄荷,都被切成細小均等的條瓣。
“這叫萬花叢中一點綠,薄荷味重不能多放,洛神花色深也要少放,這可是我多次試驗,按量精心調(diào)配的,如何?”容天極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眼睛始終沒從她臉上移開。
所以縱使桓清不喜歡,也不好做什么嫌棄的表情。雖然味道把握得很是均衡,但這感覺就像是同時吃下五味料,還不如就來杯清新的菊花茶。
可是,為什么這茶還有催眠之效?她晃了晃腦袋,錘了錘額頭,眼前的人影仍是朦朧不清,隨后人便栽倒不省人事。
糟糕……
蕭鴻自出了父親書房,便被要求在房中思過,第二日蕭家人實在磨不過他鬧得厲害才將人放出來。再不放他出來,房子又要被拆成露天的了,等一去了徐家舊宅才知道桓清并未回來。
韓光和鄒顏以為她回夫家住就沒過問,直到現(xiàn)在眾人才意識到人失蹤了。
他急忙跑回家質(zhì)問蕭重,問得他一頭霧水,心里也不免跟著著急,倒不是說擔心那個女人,而是因為人是在他的護送下丟了的,大哥鐵定要怪在他頭上。
“大哥,是她自己說有事要辦才中途下馬車的,大白天的我還能強行送她回家嗎?你不信可以問車夫,怎么能為了一個外人懷疑自己親弟弟?”蕭重幽怨地看著他,像是難受得要哭了。
“仲盈,她是你大嫂不是外人,而且我也沒有懷疑你,只是著急罷了……算了,你帶我去她下車的地方,我們?nèi)ジ浇鼏枂?,也許是真的去做什么事了?!笔掵檭?nèi)心嘆氣,他這弟弟還真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