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殿內(nèi),眾位大臣依次就坐,氣氛有些凝重。桓清躲在屏風(fēng)后面不敢出聲,料想這幾個人一起來大概是朝中發(fā)生了什么大事。
行禮過后,只聽陳康道:“陛下,先前因為鼎江水患,有部分流民被遷至了烺州以南,誰知流民到了當?shù)貐s與周南郡的官民起了爭執(zhí),以致流民首領(lǐng)韓復(fù)率軍反叛,至今已占據(jù)城池山林,聚攬了兩三萬人。當?shù)乜な赝婧雎毷匚房s不前,更是助長了賊人氣焰。臣乞陛下及時派軍肅變,以免其愈發(fā)猖狂!”
“依眾卿看,派誰去最為合適?”皇帝眉頭緊鎖,憂心重重。
“流民因災(zāi)荒生亂,非為暴徒,彭將軍素來仁義而有威名,本是最合適的人選,只不過他尚在昌西?!背虘彦\的皮膚比她還白,皺眉時,那對臥蠶眉真的像是臥蠶在蠕動。
大將軍冷哼一聲:“那程侍中此言不就是廢話!老夫認為烺州刺史馮先玉本就是最好的人選,他對當?shù)氐匦瘟私?,平定區(qū)區(qū)幾萬人有什么難的!”
“臣倒是覺得大將軍的公子蕭伯雁也甚為合適,可讓他作為副將協(xié)助馮刺史。”陳康手捋胡須,突然道。
“哦對,蕭校尉先前在騰明山初展手腳便立了大功,年紀輕輕已是英武沉勇、魄力非凡,確實是前途不可限量?!背虘彦\隨聲附和。
“什么,你們敢!”大將軍拍案而起,眼如銅鈴,瞪得極大。不過是群流民作亂能成什么氣候,一個馮先玉對付他們綽綽有余,何用得到我的兒子!
祁帝差點被他嚇到,忙起身安撫道:“大將軍稍安勿躁,二位愛卿說得也不無道理,朕十分看重伯雁,也希望他此次好好歷練,日后為我祁國掃平障礙、完成平定四海之業(yè),還指望他呢!”
大將軍雖有動搖之心,但還是舍不得自己的寶貝兒子遠離自己身邊,那孩子雖勇武有余但畢竟經(jīng)驗不足,有時又容易沖動,他還真怕他出什么意外。
“大將軍憂慮什么呢,令郎可不再是嗷嗷待哺的幼崽了,他的武藝我是見識過的,放眼整個恒城也難找出他的敵手,他若出師豈不如猛虎下山所向披靡?建功之機就在此刻,您要攔著自己的兒子成才嗎?”程懷錦湊近他,溫言善語好生寬慰,這才令大將軍放下戒心。
若是桓清那個女人在兒子離京的時候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也沒什么好意外的吧,屆時也就不必費心教人上奏免去她議使一職了。
眾人走后,桓清從屏風(fēng)后走出,擦了擦額頭的汗,不解道:“他們?yōu)槭裁聪胍{(diào)走伯雁?”
“不是他們,是朕要這么做?!?p> 桓清聞言一驚:“難道……陛下打算對付大將軍了?”
“原本蕭伯雁并不是什么威脅,不過他最近頻繁出入營中,朕還真擔(dān)心他屆時會弄出什么亂子,也不能讓你沒了夫君不是?”
“可是,您為什么要讓我知道?您就不怕我……”
皇帝走到她跟前正了正她的衣襟,胸有成竹般朗笑一聲:“凌兒,你我雖非朝夕相處,但我看得出你是什么樣的人,你是不會愿意看到天下江山毀在大將軍這樣的人手中的,不是嗎?”
凌兒?這個名字她險些都要忘了,元煥在西雀山聽多了舅公和元橫這么叫,倒也學(xué)上了。他是真的將她當做朋友看待,才愿意將這么重要的事告訴她,然而她的另一頭卻是自己的夫君,若是事后伯雁知曉了這一切,會恨她吧?
“陛下您愿意如此信賴一個人,但凡是個有良心的,哪怕是個死刑犯也得悔過了。您可知這么做會有什么后果?”
皇帝挑了挑眉,抿唇微笑只是看著她。
“要么被人坑得家底都不剩,要么他就得甘心為你賣命到家底都不剩!”
“沒那么嚴重,朕心里有數(shù)?!逼畹勰樕弦琅f是勝券在握的笑容。
他帶給桓清的感覺和她先前在史書上所了解的皇帝截然不同,面前的人是個有血有肉的年輕人,而不是冷冰冰的名字和帝號,所以她才更不愿他有什么閃失。
“那么,陛下打算如何做?可有萬全之策?”
“朕知道他蕭家豢養(yǎng)了一些暗衛(wèi),所以欲行此事,必定要在他毫無防備的時候一舉成擒?!?p> 所以,到底是要怎么做,是還沒定好計策,還是不能告訴我?
桓清知道她當然不能這么問,但也討厭他話說一半……
這種事原本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絕不能事先走漏一絲風(fēng)聲,而陛下愿意告訴她,想必還是很信任她的。
“對了陛下,臣聽說護軍將軍伊遙的妹妹是陛下的貴妃?您覺得伊貴妃兄妹是什么樣的人呢?”桓清怕隔墻有耳,便走近道。
“伊子遠為人高傲而少決,有時候又過于嚴苛,至于貴妃的話,也算知書達理家教嚴謹,只不過朕對她……”皇帝說起來似乎有些為難,只不過不太待見?
“伊將軍身負皇城守衛(wèi)之責(zé),嚴苛警惕些也是應(yīng)該的,但他畢竟也是大將軍的外甥,您覺得可以信任又不敢完全放心的話,不妨從貴妃處著手,一個家族的榮衰在他們手里,是順天應(yīng)民還是助紂為惡他們會知道如何選擇的!至于那個顧羽,陛下就不必考慮了?!?p> “嗯。大將軍說不定會趁伯雁離都對你下手,你搬到朕的偏殿來吧,朕有事也方便向你請教。”
請教……這話說得她十分慚愧,既沒有答應(yīng)也沒有直接拒絕,心事重重地回了家。
蕭鴻這兩天依舊沒有回來,大概是在營中做交接,并準備出征的事了。
韓光平素喜歡獨來獨往,自從桓清被封為議使后,左監(jiān)營交給他的事不再與她商議,平日的瑣碎也多與葉菀嘮叨。王元恭命他混入都尹府,他不僅真的為自己謀了個府內(nèi)參軍的官職,還認都尹韓幼成做了義父。
桓清不知道韓光是如何混入都尹府的,但多半也是在陛下的授意下、為奪權(quán)做的準備。
韓幼成的女兒韓晶也是后宮中的妃子,看來陛下對他這個岳丈還沒建立起足夠的信任,所以才要派韓光盯著。
不過話說回來,哪個當皇帝的岳丈不多,如果他足夠好色的話,可能半個朝堂都是他岳丈,但卻未必真的是一家人。
送行之日,蕭鴻送了她一支金簪,簪頭看不出是什么花,但是枝葉和花瓣線條精細繁復(fù),做工一絲不茍,下墜金絲流蘇,中間一粒珍珠熠熠生輝,樣子十分華美,與她平日樸素的裝扮并不太搭,更適合珍藏。
“我原本想帶你一起去的,但又怕有什么閃失我會后悔莫及,不過你放心我一定早些回來,平安回來!”蕭鴻依依不舍,坐在床邊緊緊握著她的手。
“嗯,這金簪我很喜歡,不過若是你能送我個屯騎營的令牌或者印文什么的就更好了?!?p> 蕭鴻愕然一愣,捏了捏她的臉笑道:“阿清怎么也犯糊涂了,這可不能拿來玩笑,你若需要人手,我讓蕭乙留下,再派幾個暗衛(wèi)給你差遣好不好?”
桓清欣慰地笑了,伯雁和他的父親果然是不一樣的,還知道公私分明。
“不用,我說笑的?!焙螞r你自家的暗衛(wèi),肯定聽你爹的,我可不敢用。
“阿清,我不是不信任你,只是不想你為此惹禍上身,不過我會事先囑咐裴安和仲盈,你若有緊急之事可找他們襄助,不過一定要是緊急之事啊!”他將自己的白玉印章放在她的手心,叮囑似的握了握。
“知道。伯雁,逃亡周南之地的流民多是為生計而叛,切記不可妄殺,安撫為上!”
臨出城,桓清還想叮囑叮囑,但他的父母兄弟還有一眾親族在前,未免掃興,她說了幾句便只遠遠看著。如果此次陛下的計劃進展順利,那么蕭家就不會再有這么和樂的日子了。
蕭琳時而拍著蕭鴻的肩膀,時而低頭耳語,眼中充滿擔(dān)憂,又有著對兒子凱旋的期盼。
“爹,您就別再啰嗦了,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您和娘啊只管安心等我回來!還有仲盈,好好照顧娘親,不然回來揍你!”蕭鴻揮著拳頭。
“嗯,大哥,我們在恒城能有什么事,你才是,萬事小心,不可莽撞,我現(xiàn)在倒有些后悔沒有和你一起習(xí)武了,遺憾今日不能陪大哥一同上戰(zhàn)場?!笔捴匮劭舭l(fā)紅,有萬分不舍。
不知為何,心中竟隱隱生出不祥的預(yù)感,他在害怕,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縱使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將帥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何況是年紀輕輕沒經(jīng)驗的大哥,一想到有再也見不到他的可能心里就難受得很。
“行了,你那半吊子功夫,能和鸞兒比嗎?再說,你以為打仗靠的是蠻力?沒腦子!”蕭琳虎眼瞪著他,還是這么沒出息,就知道哭。
蕭鴻停下前行的腳步,緩步走向桓清。這還是她第一次見他身穿戎裝,鎧甲明光閃耀,紅纓隨風(fēng)亂舞,身姿英武挺俊,意氣風(fēng)發(fā),不愧是她看上的好兒郎。
“一路保重?!?p> 他抹掉了桓清臉頰的淚水,抱著她輕聲嘆息:“夫人何以如此神傷,這般舍不得我?你再哭,我會忍不住想要帶你一起去的,乖笑一笑……再說哪有人能傷得了我,你對自己夫君有點信心好不好!”
“嗯。”桓清一想起將來要發(fā)生的事,哪里還笑得出來,盡情地呼吸著他頸間的香氣,久久方才放手,這盔甲真是硌人。
徐秀自宮中回來,憂郁的心情稍有疏解,韓光不知是否也終于有了作為寄身客人的自覺,在葉菀的幫助下做了一大桌子飯菜。
尤其是那道主菜坪山茶肉,盤中綠色菜葉拼成圓圈,中間紅肉肥瘦層次分明紅潤晶透,擺到眼前便叫人食指大動,燒魚也比徐秀在前溪做的好吃很多。
“子優(yōu),你認為在情與義之間人應(yīng)該如何選擇呢?”桓清擺弄著兩根筷子,隨口道。
“這種事不論怎么做都是背叛,沒人敢說哪種選擇是絕對正確的。對于世人來說自然是希望你選擇義,但他們卻不能將此強加在你頭上,所以歸根結(jié)底還是要看你最在意什么,何況,你不是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為何還要問我?”徐秀目光如刀似劍,直指桓清心底。
“你一直都不希望我和伯雁在一起,是覺得我們早晚會有這一天?”
“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不是嗎?”
“你!我去看看韓光做完了沒有!”桓清瞪了他一眼,羞惱不已,這個徐秀還真是不會說什么恭維話。
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煙火繚繞。
韓光見她過來以為是來端菜的,就順手將盛好的菜遞給她,誰知她卻苦著臉死盯著灶臺。
“議使大人,你這是……在生氣?誰欺負你了告訴我,我去和他……交個朋友!”
桓清白了他一眼,視線落到這盤紫蘇蓮藕上,不自覺地吞咽了下口水,韓光恍然大悟似的笑了起來:“原來,人餓了也是會生氣的……不過,看起來你很喜歡我做的菜?”
韓光笑起來雙眼細彎如新月,自從脫離了岳梁王王府,看人的眼神總是十分真摯,仿佛真的脫胎換骨,但如此清秀的面容卻有著令人難以抵擋的魅惑,實在矛盾。
不過這一笑令她也跟著豁然開朗,她點點頭:“嗯,你真厲害,要不你給我當廚子吧!”
“你不是說你養(yǎng)不起我嗎?現(xiàn)在后悔了?可惜我漲價了,你更養(yǎng)不起了!”韓光得意地撞開她,舀了一勺水倒在大鍋里,又從她手里搶走了那盤菜遞給了葉菀。嬌生慣養(yǎng)的,連個菜盤子都不會端,可別糟蹋了他的手藝。
——
蕭鴻于路上聽說了此次兵變的事由,隨軍跨過鼎江時,望著腳下的滾滾長流,心生出無限感慨,江水渾黃不清,底下不知沉了多少白骨。
周南郡原本是因官吏腐敗貪沒了災(zāi)銀,才導(dǎo)致民生哀怨聚眾反叛的,流民首領(lǐng)韓復(fù)見上表無用,便聚集義軍攻入郡府陂城,誅殺郡守,搶占了城池。
誰知道,韓復(fù)占據(jù)城池后也沒比前任太守好多少,或者說還不如前任太守,為了擴充軍備抵御大軍,搶掠百姓是全無顧忌,附近縣鎮(zhèn)多深受其害。
蕭鴻抵達前線見了主帥馮先玉,與其一見如故,相聊甚歡。而馮先玉家里正好有個待字閨中的女兒,高興之余便開始摸著下巴盤算,這位英武不凡的年輕人絕對是個能當他女婿的好料子。又見他對兵家之事頗有些見解,便大膽派了他去攻打輔城。
蕭副將雖是初上戰(zhàn)場卻并沒有令人失望,他身先士卒,勇猛無畏,帶領(lǐng)五千兵甲幾日內(nèi)便攻破了陂城東南的小縣城,殺了韓復(fù)的副軍守將。留了人鎮(zhèn)守后,又帥其余人馬回城協(xié)助。
刺史馮先玉圍城留缺,日日向城中投射文書,散布陂城孤立無援的消息,并招撫愿意投降的流民,善加撫慰。
軍心一亂,韓復(fù)果然不堪一擊,不過月余便被梟首示眾。為以儆效尤,馮刺史下令將城中身著軍服或是死不投降的亂賊就地正法,無需上報。
蕭鴻從西城門而入清點戶簿錢糧及軍械時,恰巧遇到一支叛軍余孽。為首的沈七、孟三郎原本是想帶著一支流民隊伍從一偏門突出圍城投誠請降的,不料卻被馮先玉的手下劉同圍堵追殺,反擊后只剩二十三人逃回至此。
沈七生得吊梢眉、鷹鉤鼻,身長而偏瘦,孟三郎則是濃眉大眼,身材粗獷,卻都像是練家子。
沈七知道大勢已去,并未想與蕭鴻硬拼,既見了“蕭”字軍旗便下馬受降。蕭鴻聽完他們的遭遇唏噓不已,天災(zāi)加上人禍,這連番的劫難,無路可走的又豈止是他們……
“據(jù)我所知,馮將軍之令,也只是針對為首造反的人,并未想要屠殺城中無辜百姓和流民,這是他的部將為搶財物欺上瞞下自作主張罷了。當初我們從災(zāi)地逃亡至此,身上無錢無糧,以為跟著韓將軍能有些好日子過,誰知道他與那些橫征暴斂的貪官沒什么兩樣!”孟三郎道。
“此事既是誤會,我會向馮將軍稟報,你們無需擔(dān)心!”蕭鴻說完提了提身上的鎧甲,挺直了腰身,平日自在慣了還真不習(xí)慣這份厚重感。
他抹去額頭上混雜著泥血的汗水,找不到帕子,只好在褲子上擦了擦,突然有點惡心身上的味道和黏膩的感覺,打仗真不是件體面事……
還好沒帶夫人過來,她一向喜歡他衣服上的香氣,這幅樣子被她嫌棄可怎么好?
如今看來,夫人說得的確沒錯,造反的義軍未必就該與首領(lǐng)同罪,他們中有的人也許只是迫于生計,也許是被主上欺瞞,也許只是為人利用。
只有玩弄權(quán)術(shù)的人才會喜歡造反亂政,普通百姓若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去反?
“既如此,諸位有什么打算呢?你們?nèi)粝肓粼谲娭?,不如隨我突入山林去擒漏網(wǎng)之魚?!笔掵櫟?。
沈七抱拳對他行禮,說道:“如今我等無戶無籍,投軍從戎未必不是一條出路。蕭將軍免除我等之罪還愿意好心收留我們,還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沈孟二人認為今日能夠遇上蕭鴻是難得的運氣,便發(fā)誓忠心跟隨,整編殘兵入軍,協(xié)助善后,還跟著他一齊回了營地。
馮將軍派人回朝請功,大宴犒勞將士,蕭鴻難辭挽留,便在軍中多待了幾日,成天被他夸獎自己多么多么有為將的潛質(zhì),搞得他也有點飄飄然了。
就連做夢都夢到了自己功成名就、封侯拜將的場景,他站在授封臺上,聽著萬眾歡呼,感受著群臣艷羨的目光,笑得春風(fēng)得意。后來還夢見夫人和他生了好幾個孩子,父親和姑母也接納了他們……
醒來后扶著額頭也笑自己癡了,美夢果然是美?。?p> 直到后來馮將軍聽說他家中已有妻子,哀嘆了許久,連帶著款待他的熱情也下降了,蕭鴻便正好借機請了辭。
他想念家中的親人,也想念自己的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