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天將降大任于己,卻苦她所受磨難太少,偏要一再捉弄,否則又怎會看到陸無恤與那幾個潑皮有說有笑地一起下山呢?這種感覺就像當初在翎國牢獄里一樣,無力又無助。
那伙潑皮里年紀最長的名叫吳同,五人結(jié)拜之初本是為了干一番大事,不料卻因犯了人命案子無路謀生,躲到山野里欺負山民。十四五歲的那個名叫陸青,雖然沒學(xué)過功夫但跑得賊溜,擋在桓清面前就像是一堵會左右移動的石墻,她往左一步他便往左跟一步,她往右一挪他便又先她一步挪了過去,總之是休想從他眼前溜走。
“哈哈哈……我都忍不住想提醒你了,像你這樣心軟可如何是好,打個小孩子都不敢打,偷個驢也不好意思偷,就這樣還想逃?”陸無恤大笑著從坡路上走下來,兩邊雜草瘋長,蔓延到了路中間,被他隨手一薅連根帶起。
“沒辦法,我只會騎馬不會騎驢。”桓清白了他一眼,懶得解釋。
呵,還有功夫說笑,不錯。
陸無恤朝她額頭狠狠一敲,嘲笑道:“原本還欣賞你有勇氣對付蕭琳,沒想?yún)s是個書呆子,你可知小仁小義只會害了你!怎么,你不問問剛剛發(fā)生了什么?”
桓清冷冷一笑:“還能有什么,以前我們山下村子里也有兩個混子因為搶地盤打架,打完又拜了把子一起壓榨百姓,結(jié)果被人一窩端了,你們也一樣,不過都是一丘之貉臭味相投罷了?!?p> 陸無恤既不生氣也不解釋,就地搭了個破驢車,帶著這幾個小潑皮一起上了路。
因見那陸青年紀尚小,料想還未被這些賊人荼毒過深,桓清便動了策反的念頭,好不容易趁他們吃喝喧鬧的時候找到和陸青講悄悄話的機會,便將頸上系著的玉玦塞到他的手中進行說服勸解。
金簪被陸無恤沒收了,眼下身上也只有這個值錢東西了,再不成就真的只能聽天由命了。
“只要你拿這鸞鳥玉玦找到我夫君蕭鴻,讓他來救我,哪怕是要千兩萬兩他都會給你的。那陸無恤連擄人妻子這種事都做得出,你跟著他能有什么前途,跟他進大牢嗎?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但我夫君好歹是皇親國戚,他一定能給你陸無恤給不了的一切,也絕不會對陸無恤所為輕易甘休,我此言絕無半句虛假……”
陸青握著手中的玉,只顧翻來覆去地看,連后面桓清說的話都像是沒聽見似的。
“吃飽了沒有!”
陸無恤遠遠走來突然扯了一嗓子,嚇得陸青忙將那玉玦收入懷中。
他瞧出了異樣,開始不斷對陸青進行言語敲打,給他施壓:“陸青,你昨日是怎么跟我保證的,大丈夫義氣當先,你若因這女人一字半句的好話便忘記了自己的誓言忘記了自己的兄弟,那么現(xiàn)在就走吧,你吳同大哥也不會留你!”
陸無恤因為那陸青與其同姓時常對他提點關(guān)照,不僅打算教他識字還要傳授他武藝,陸青被他這么一唬,便全招了。
“陸叔叔,我沒上當,這玩意兒我在集市上見多了,左不過一二兩,她還說什么千兩萬兩,就是個騙子……”陸青糯糯道。
桓清垂頭喪氣,心中無限失望,這孩子真是沒有慧根,現(xiàn)在就對這姓陸的又敬又畏的,以后真成了他的狗腿那還得了?
陸無恤見她這樣子極為賞心悅目,大笑不止。他雖不懂這玉玦具體價值幾何,但也知道這玩意兒不論從玉質(zhì)還是雕工來看都不像是個尋常物件,也就陸青這個尚無見識的小孩子看不出。
先一步而行的姚虎、羅經(jīng)等人早在蓉城內(nèi)等候與其會合,也不知姚虎哪來的門道,每到一處便能找到荒宅廢院,既免去投宿客棧的麻煩,也不至于太引人注意。
陸青不知世事沒被桓清說動,眼饞的潑皮侯老二卻在閑談中見陸無恤把玩過那鸞鳥玉玦,便主動來找桓清索要金銀,桓清見他輕浮油滑,滿口不離錢物,也不敢輕易相信,最主要的是她除了這身衣服已經(jīng)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了。除了口頭承諾給不了他什么東西,便隨口敷衍了他幾句,侯老二見無利可圖便怏怏離開。
過了繁嶺,眼看將要抵達海棠鎮(zhèn),馬上就跨入昌西境地。這日晌午,晴日當空,陸無恤似心情極佳,跑到馬車里將桓清手腳都松了綁,與她閑聊起來。
桓清卻已到了看見他便心生厭煩的地步,這一路非人的日子全拜他的一時興起,怎么能不怨恨呢。
陸無恤拍了拍她的頭,笑道:“只要以后繼續(xù)這么乖,我就不再綁著你了,如今你身無分文,又能逃到哪里去,又不是讓你赴湯蹈火怕什么呢?”
“……那侯二是你派來試探我的?”桓清狐疑道。
陸無恤輕輕一笑未置可否,正要說什么,吳同卻從車外掀開簾子問道:“將軍,我剛從前面回來,這鎮(zhèn)子確實不對勁,見了我們像見了瘟神似的,一溜煙全跑光了!”
什么?將軍?
這個稱呼無異于一道驚雷劈得桓清外焦里嫩,這種人也配當什么將軍?
陸無恤無視桓清驚訝的目光,對吳同吩咐道:“馬上要到疊石城了,此刻不正是你們兄弟立功的機會嗎?否則在大哥面前我該如何抬舉你們?”
馬車在鎮(zhèn)外停了下來,吳同則帶著他那幾個弟兄先行探路。陸無恤從馬車下的暗格里取出了一副卷軸,這畫她眼熟,正是那個緗綺飛天畫。
“你花了多少銀子?”桓清道。
“八百兩?!标憻o恤好生收起畫卷,低下頭說道,“這樣,只要你不吵不鬧安心嫁我大哥,那日月同輝我送予你做彩禮如何?”
桓清無奈地笑了:“韓光白送我都沒要,你以為我稀罕?”
陸無恤眼中流露出驚異的目光,愈加犯愁該如何讓她聽話,卻聽她繼續(xù)道:“你大哥莫非就是左庾人首領(lǐng)淳于嘉?在你擄我之前我們不過只見了兩次面,能讓你如此堅持的原因大概是因為那畫吧?你也知道我遠沒有那畫中人漂亮,也并非權(quán)貴出身,何況還是別人的妻子,你卻還要進獻給他,你覺得他會高興?”
他搖了搖頭:“不光如此,娶了名揚天下的緗綺夫人,猶如天授王權(quán),百姓們會更加信服?!?p> “搞這些花招欺騙百姓還不如做些實在事正經(jīng),什么天仙下凡的……這和那日月同輝一樣不過是為了賣高價亂嚼的噱頭,你以為這世間都是糊涂人?”桓清萬沒想到是因為這個,更不知道那畫已經(jīng)傳遍天下,如今是苦笑不得。
“聰明人自然是有,但愚昧的人更多。你嫁蕭鴻不也為了對付蕭琳嗎,如今蕭琳死了,他又如此冷落你,你還跟著他做什么?”
你這種奇葩怎么會懂別人需要什么,又怎么會懂別人在意什么?桓清氣悶,懶得理他,掀起車簾朝外看去。
這鎮(zhèn)子不算富裕,人也不多,一部分稀稀疏疏住在山間寨子里,一部分住在山腳平地上。
桓清早有耳聞,附近的左庾人日前多來騷擾擄掠,弄得人心惶惶,活下來的不少都搬離了此地,留戀故土的便結(jié)寨深藏,若是他們一行人各個帶著刀劍就這么進去,多半也會嚇到當?shù)匕傩铡?p> 事實上她所擔(dān)憂的事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一會兒便聽見刀劍爭鳴聲、廝殺叫喊聲,從鎮(zhèn)子里傳來。桓清暗叫不好,一定是吳同他們和村民起了沖突,這些地皮流氓個個手握刀劍又強橫慣了,如何懂跟百姓好好說話?陸無恤此舉可真是失策了。
“你還不去幫忙?”桓清焦急道。
“哦,我去幫忙你好趁機溜走是吧?”陸無恤心無旁騖似的,抱著手臂,穩(wěn)坐如山。
桓清沒心思跟他說笑,想要下車,卻被他死死捏著手腕,眸底如千年寒潭看得桓清心里發(fā)冷:“你看,你先前不是還發(fā)愁如何處置他們嗎?殺了他們你嫌我心狠,放了他們你又擔(dān)心他們繼續(xù)為禍百姓,如今不挺好,但看天意要不要他們活命了!”
她被這番話驚得跌坐回去,此人行事不光是令她匪夷所思這么簡單,而且冷酷無情到令人發(fā)指。
“陸兄,你可以去用德義引人向善,也可以用律法警示罪惡,但不能在路上給人挖坑直接將人推下地獄??!陸青那孩子該死嗎,這里的村民該死嗎?”
陸無恤不為所動,嘴角掛著一絲諷笑:“桓姑娘,話說得再漂亮也沒用,是他們自己選擇拿起刀的?!?p> “也是,如今陸公子是在為淳于嘉賣命,祁國百姓自相殘殺,你恐怕還樂見其成呢,又怎么會去管?!?p> 如果聽了這話他都能坐視不理,那么桓清也不打算再廢話了。
陸無恤抿唇不語,淡淡看了她一眼,過了一會兒突然跳下馬車,對羅經(jīng)吩咐道:“是時候了,你留下來看好她,余下的跟我走!”
羅經(jīng)是明顯的左庾人相貌,高鼻深眼,虎背熊腰,漢話說得磕磕絆絆,手里提著長刀一臉警惕,眼睛一刻不離地盯著她。
難怪姓陸的要留下此人,他跟去海棠鎮(zhèn)是個麻煩,留下來看著她卻再合適不過。
陸無恤帶著姚虎李都等人策馬而去。等四人趕到時,街上已是凌亂不堪,雙方的臉上都帶著警惕與不安,因為陸無恤他們的到來中止了爭斗。
地上血跡斑斑,吳同倒在血泊里儼然已無氣息,本鎮(zhèn)村民中也有兩個倒地不起的。眾人見陸無恤英武不凡,不知是敵是友,紛紛停下來讓出了一條道,侯二等人收起架勢,候在一旁。
陸無恤淡淡瞅了地上的尸體一眼,對手下三人點了點頭,姚虎等人早已鎖定目標,得到指令后身手極快地跳下馬來,瞬間將五兄弟中剩下三人的首級砍了下來,三顆頭顱幾乎是同時落地,只是唯獨不見了陸青的蹤影。
“你……”侯二瞪大雙眼死死盯著陸無恤,頭滾了一圈落在馬蹄旁,眼珠子終于一動不動。
“敢問本鎮(zhèn)主事者可在?”陸無恤喊道。
人群后走出一位發(fā)須半白的老者,拄著手杖,拱手行了一禮:“敢問足下是?”
“在下昌西建武將軍陸無恤,奉命緝拿此伙賊人余孽,不料想?yún)s來遲一步……諸位放心,以后不會再有人來滋擾你們,先前兩族沖突一事我也定會回稟陛下與昌西王,給大家一個交待,還本鎮(zhèn)一個太平!”陸無恤舉起令牌,目光堅毅鎮(zhèn)定,他從包袱中取出百兩金交于那位長者,不斷安撫。
百姓中仍有不平者議論紛紛,但殺人者既已伏誅,又賠給他們這么多錢,便只能作罷。這陸將軍雖在為左庾人賣命,卻終究是祁國人,他們縱使心有怨恨也不好直接拿他出氣,聽他如此承諾只能祈求他言而有信,還他們以往的太平日子。
眾人總算順利出關(guān),途徑了白虎臺最終抵達疊石城,城中雖也熱鬧非凡,卻完全無法與恒城相比,高檔的酒樓會館和風(fēng)月場所并不多見。
淳于嘉居住在牙城之中,雖受封昌西王,但一應(yīng)房屋陳設(shè)卻相當樸素,像是個山寨,只有床鋪衣物還說得過去。府中只有少半的漢人,而他們又因陸無恤的命令不肯與桓清多說半句話。
若陸無恤當真是因為那副畫的緣故才擄劫她來,那么一定會大肆宣揚,蕭鴻縱使找不到她的線索,也早晚會得知此事,屆時里應(yīng)外合不怕沒辦法逃走。所以這段時間她相當配合陸無恤的安排,陸無恤漸漸放下戒心,也偶爾放她出來走動,但也只在牙城之內(nèi)。
他照著那畫上的原樣找人訂做了一套衣裙,非要逼她穿去見淳于嘉,桓清恨透了那畫,死活不肯。陸無恤便找來了兩個侍女強逼她穿了起來,其中一個叫云吉的侍女比陸無恤本人還要健壯,她哪里掙扎得過。
桓清便故意扭捏作著丑態(tài),抹掉了臉上的妝容,發(fā)型也被她揉的亂作一團。
“你到底要怎樣才肯聽話?我不想打你更不想羞辱你,別逼我做什么過分的事,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好人!若不是看在殷墨的份上……”陸無恤冷眼看著她。
“那個李都,就是你在鹿山擄我時那個看門的瘦子吧,你先給我打他一百個板子!”
陸無恤疑惑道:“李都?他怎么了,他……欺辱過你?”
桓清箴口不言,胸中仍憋著一股怒氣難以消解。
“這筆賬暫且記著,我日后再兌現(xiàn)。還想要什么一并說了,別到時又給我出幺蛾子!”陸無恤不耐煩地走過去,拿著毛巾沾了溫水在她臉上抹來抹去,胭脂眉黛和花鈿都被擦了干凈,因為太過用力,臉都被搓紅了,“還是不施脂粉好看些。”
桓清嫌棄地一推,隨口道:“先前路過海棠鎮(zhèn)怎么沒見有什么花開,難道那里不種海棠嗎?”
他將毛巾隨手一甩搭在盆架上,又回身坐在榻上,笑道:“在寨子的另一面,但是花期已過,別想了。”
如果蕭鴻和容律他們?nèi)チ撕L逆?zhèn)說不定能有機會遇見,再不濟也可以留些線索給他們,可這陸無恤對她還是如此防備,不能再這么下去了。
她嘆了口氣,看向陸無恤妥協(xié)道:“好吧,我嫁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