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此一鬧,殷墨命人填平了池塘,改種了花草,徹底杜絕了再有人掉下池塘的可能,接下來的日子便多在前府辦事,以圖落得清靜。
縱使韓光長得再俊俏,對美人如此戲弄,也難叫人喜歡,自此謝云姝見到他便不再給好臉色了。而韓光卻反又死皮賴臉貼上去,不時調(diào)笑幾句,不時又裝成浪子回頭的悔恨樣子,謝云姝吃記不吃打,被他那張臉蛋和嘴巴哄騙了好幾次。
他去城里剪了些柳條編了花籃和鯉魚來獻殷勤,卻在盛滿鮮花芳草的籃子里放了蛇蟲,在魚肚子上絞了蝎子草,將謝云姝折磨了夠嗆。
“你到底是哪來的混賬!殷墨為什么會收留你這種人!”謝云姝氣得面紅耳赤,連殷大哥都不叫了。
韓光笑得明媚,調(diào)皮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天真:“云姝妹妹生起氣來尤為漂亮,不氣氣你怎么看得著?”
“誰準你這么叫我!!”謝云姝已不止于原地指著罵,追著他滿院子跑,后面的丫鬟怕她跌倒,又手忙腳亂追著她。
桓清啃著桃子,看著手里的竹簡,對外面的聲音仿若未聞,只偶爾搖頭嘆息。
嘴里像是責備他胡鬧,其實內(nèi)心卻高興得很,她覺得自己又有些陰暗了,居然這么享受別人幫她報仇的過程,似乎比她自己來得更爽……不會有心里負擔,可以繼續(xù)假裝自己是個寬容大度之人。
直到二人追到殷墨的書房,她猛然坐起,一路小跑趕了上去。
“唉,你們別跑到他書房搗亂,待會他回來會責怪我的!多大人了,還學小孩子捉迷藏!”
“這是什么?”謝云姝指著桌案上的錦盒問道。
桓清正要回答時,她已經(jīng)打開了錦盒,韓光見是日月同輝,略吃驚了片刻:“原來這玩意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回到了你的手里?!?p> “回到?這原本就是凌兒姐姐的?”
“別這么叫我??!”桓清冷喝道。
謝云姝被嚇了一跳,揪著衣角慢慢挪到桓清跟前,擺著八字眉哽咽道:“我……對不起,你知道從小殷大哥都是圍著我轉(zhuǎn)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第一個想到的都是我,我那時真的無法接受突然出現(xiàn)的你搶走了他的疼愛。我沒想到尤敬會那么對你……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以后不會再……”
桓清退后一步,躲開了她的手,懶得聽她解釋。將日月同輝重新蓋好,放在了原位,并將自己手上的竹簡放回書架。
謝云姝也是見慣了奇珍異寶的人,而日月同輝又需要在暗處才能顯其精美,她看過之后并不覺有什么特別,又經(jīng)桓清冷遇,便訕訕離開。
書房的門被桓清鎖上,韓光卻緊跟著桓清回了她的房間。
她揮著團扇,請他坐下。
“關于元橫的事,你有問過殷墨嗎?”韓光道。
她頓了頓,放下扇子替他倒了杯水,臉色看上去有些煩憂:“沒有,他最近天天公務纏身,都在前府,沒空理我。而且,他算是這世上第二待我好的人了,我不該亂懷疑他?!?p> 是挺好的,一聽說你怕水,池塘都填平了。
韓光哼哧一聲,說道:“對你好不代表就是好人。如此深信不疑,這可不像你的作風?!?p> 我的作風?我的作風難道是對所有事所有人都持有懷疑之心嗎?
桓清咧嘴一笑,不再接話。
“那你打算一直呆在他身邊?”
“沒有,但要等他同意我才能走。”她語氣有些無奈。
韓光挑起一邊眉毛,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剛來那日我看到了你們在院子里的爭執(zhí),他似乎對你有很深的執(zhí)念。”
“可能只是過去的習慣……不過他發(fā)脾氣的時候,我也有點怕他?!?p> 近日城中風聞翎國陛下病入膏肓,不久將有新帝登基。誰當皇帝百姓們操不了這個心,能等到一個有為之君最好,若又是個昏君暴君他們也無可奈何。但新帝登基通常會大赦天下,牢中罪犯都盼著這種時候,均表現(xiàn)得十分安分。
殷墨趁此機會新修牢房,整飭教化,并在本郡設置了新役法。對于無家可歸或者無地可耕的百姓,甚至因大赦免刑的囚犯,若參與鑿山修渠、營造船艦,便有工錢拿,若可立功還有機會升任新役官,有別與尋常服役。
其中,一名叫陳勉的落魄戶不僅擅長做生意,還因懂造船之法被升任督造長,自此頗受殷墨重用。新造的船只部分用于浣江上下游漕運貿(mào)易,反哺役錢,總算補回了些開支。
朝廷有得知殷墨所為者上書彈劾,說他趁陛下重疾大肆營造船只,恐有變節(jié)之意,多虧了謝環(huán)與朝中有識之士辯解,才免了他一場質(zhì)疑。
桓清也算明白了,殷墨與謝家牽扯至深,他的抱負總是需要謝家來支持的,終于徹底放下了報仇的念頭。
池塘還在的時候,夏日偶爾能聽到蛙鳴之聲,如今填了池塘夜里睡覺安靜了許多。尤其,謝家?guī)追饧視K于將謝云姝催回了家,她再也不用擔心誰害誰,更能高枕安眠。
晦暗的月色下,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輕手輕腳打開了書房的門,他憑著記憶走到第二排書架后摸到了一個方盒,小心地用布包好系在胸前,為怕被人發(fā)現(xiàn),火折子都沒敢點。
打開門的一瞬間,突然一道凌厲的掌風迎面而來,他猛然退避,躲回書房,疾步移至窗前。
這時,門外現(xiàn)出火光,這里的動靜似引來了府中之人,他不再遲疑,翻身跳出窗外,誰知又迎來一記飛掌。
“韓光,你果真是為了日月同輝而來,何不跟我直說?”
桓清一擊未中,轉(zhuǎn)手去搶他身上的包袱,二人四手交纏,難解難分。殷墨、顧敏以及府中護院站在不遠處,并沒有插手。
“既然你愿意成全我,為什么不松手?”韓光面無表情道。
這句話讓她仿佛一下子不認識面前的韓光,她知道他不會是單純過來尋她的,卻也不想與他像陌生人甚至敵人一樣。
但是她也無法告訴他,無論他帶走的是藏有絹帛的還是純粹的日月同輝,陛下都未必會留他性命。
“我不會害你,你聽我一次,留下東西,至于你是去是留我不會管,也不會讓他們追究!韓光,長影……”桓清言出懇切,甚至帶著祈求的意味。
韓光聽著這稱呼,突然笑了:“長影……呵,以前可從未聽你這么叫過,你也覺得我這種人不配有字對吧?”
“不是,不是這樣!我也沒叫過殷墨的字,我……我就是這樣,沒規(guī)矩不懂禮數(shù),對不起!我只是覺得你名字好聽,絕沒有別的意思!”她急于解釋,脖子上都急出了汗,對面的人卻無動于衷。
“清清……老實告訴你吧,當初那場宮變后,冒充李月綺的筆跡誣陷她的人是我,將她爹的尸體挖出來的人也是我,其實我就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p> “……”有些事她能隱隱察覺,卻從不敢往深處想,也不愿意去想。
那只緊緊抓著包袱的手似使出了全力絲毫不肯松開,韓光苦笑了一聲,一咬牙,將她的胳膊朝外一翻,一掌打在了她的胸口?;盖鍥]有防備,被打得連連后退,痛苦呻|吟起來。
“攔住他!”殷墨吩咐手下道。
韓光聽她叫聲痛苦面色蒼白,方覺自己出手重了想去查看,護院已經(jīng)圍了上來,于是便只能翻墻而去。
早知道應該直接藏好日月同輝,讓韓光永遠沒有機會偷到,何必聽殷墨的話設計引他動手,如今似乎反而是害了他。她心里自責不已,但也不好怪罪在殷墨的頭上,畢竟是她主動要他配合的。
殷墨扶著她回了房間,一直陪到天亮,所幸大夫診治過,沒什么大礙。
“這下好了,我在你這里干到老也賠不起那玩意……”桓清面色囧然。
“是有點可惜,若是換成糧食,不知夠多少人家過活了,如今豈不便宜了祁國。”顧敏站在一旁,不服氣道。
陛下既然派韓光來尋,就代表容天極已經(jīng)將日月同輝里藏有血書一事告訴了陛下,屆時這東西回到祁國,估計也是回到容天極手中,他自然不會賣來換糧食。但若是陛下見里面空空如也,多半會遷怒于容天極,也算是件好事,只是希望韓光不要因此受了牽連治罪。
“對了,你怎么不問問我在祁國的事?”桓清道。
“大約知道些,你愿意說也無妨。”
“其實我是想問你,用萬喬姐弟威脅彭將軍以行刺殺之事,是你安排的?元橫也有參與其中?”桓清抬眸定定望著他,試圖研判他的神情。
“是云朗的意思,我只是幫他參詳一二?!币竽裆珶o常,淡淡道。
桓清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遲疑了片刻方道:“元橫絕不會主動做這種事的,更何況是殺一個幾歲的孩子……是你逼他的?作為交換,所以你才愿意助他救我?”
殷墨的身體突然僵住,他將眸光緩緩移向那張秀麗的臉,面色逐漸變冷:“好啊,原本你愿意將韓光的來意告知我,與我商量,我還以為你有多信任我,原來并非如此?”
桓清嘴硬道:“我不信任就不會直接問你了,你要說就說,不要陰陽怪氣!”
“你!”
“咳咳,你怎么跟公子說話的,你這么氣他,讓他怎么回答你,別因為賭氣鬧誤會?。 鳖櫭魯D眉弄眼,話是沖著桓清說的,卻也是在提醒殷墨。
殷墨自然聽出她的意思,嘆了口氣,卻將她趕了出去。
顧敏搖頭扼腕,關門時撇了撇嘴,隔閡不就是這么來的嗎,真是一個比一個倔!
“是他自愿的。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逼得了元橫!至于那孩子,不過是底下人辦事失利罷了,怪不得他。”殷墨道。
桓清低下頭胡亂想著,突然想起懷中的那封血書,還不知該如何處理這件東西。越想越發(fā)心煩,臉色看起來無比沮喪:“為什么一定要分什么祁國翎國,什么時候能不打仗,不勾心斗角了……”
殷墨淡笑道:“怎么長大了反而越發(fā)天真了?!?p> 不是天真,而是無奈,是厭倦。
她抿唇不語,端起桌邊的水一飲而盡,因為喝得太快嗆了兩聲。
他拿起手帕擦了擦她嘴角的水漬,視線不知落在何處,俊朗的側(cè)顏在清晨冷暗的光線中顯得圣潔而肅穆,只聽他溫言道:“凌兒,人若想在這世上過得快活些,首先得去接受它現(xiàn)有的規(guī)則,你的否定與懷疑也許是使它變好的開端,但也可能因此斷送了自己本應有的快樂。我不希望你苦于這些事?!?p> “行,這種事就交給你們這些聰明人去改變吧!如果伯雁還愿意……不對,韓光說他已經(jīng)娶了別人了,他不會再喜歡我了……”
桓清頓覺心如刀割,情難自禁,眼淚唰地一下掉個不停。
殷墨震驚剎那,眉頭微皺著,朝床頭坐了坐,從背后環(huán)住了她,雙手緊緊握住了她的。
“你……我沒事,你不用……”桓清局促著,試圖掙扎,淚水倒是不流了,卻出了一身冷汗。
殷墨靠近她耳邊,輕聲道:“凌兒,義父義母雖待我很好,但我始終自覺是個外人,謝家的一切從不敢抱著據(jù)為己有的念頭。但我想人總該有那么一兩個屬于自己的東西,或者人。我的那個人就是你,你喜歡別人也罷,成過親也罷,永遠都只能將我放在第一位,明白嗎?”
他此刻的聲音很溫柔,又帶著點夢語般的蠱惑,話里的意思卻如一記驚雷將她震撼得久久無法回神。
不知道應該怎么去理解,更不知如何去說服他改變想法,因為自相識以來,她都是被說教的那一方。
“我不明白,你是喜歡我但……不是男女之情?”用匪夷所思來形容都不為過,這不是她能理解的感情。
“男女之情?”他似乎時至今日也才在想自己對她的情意屬于哪一種,結(jié)果像是并沒有找到答案,挑了挑眉“如果你希望,我自然不介意?!?p> 桓清掙脫他的懷抱,轉(zhuǎn)了個身坐在了他的對面,皺著眉心道:“等等,你不要坑我!你方才那么說似乎不大對,我在你心里應該也沒那么重要吧,起碼前面還有你義父義母,以后也許還有你的妻子兒女,我在你心里都不是第一,憑什么要我將你看作最重要的?大家都是爹生娘養(yǎng)的,雖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也不能拿這種感情的事來要求人,這不仁義也不道德!而且,你才說過要接受這世上的規(guī)則,怎么自己反倒突然說些違禮背俗的話?”
殷墨輕輕笑了起來,這個時候還啰嗦一堆道理的也就這個人了。
他正要拿帕子去擦她臉上的淚痕,卻被她一手打開,信手向桌上一丟,平靜道:“你說得對。不過凌兒,我若是有心將你據(jù)為己有,便不會任由你和別人成親了,也許我的想法很自私,但不過是為了抓住手里僅有的這點東西,你不愿意成全我,是嗎?”
……你才是東西!
“我不明白,你一向聰慧穩(wěn)重,怎么會獨看不透這種事呢?縱使我答應了你,也不代表我是可信的,換了別人也是一樣。殷墨,你已經(jīng)足夠強大足夠優(yōu)秀,完全可以去做別人的依靠,何需要靠自己在別人心里的份量以求安心呢?”桓清挖出腦中所有能想到的說辭,企圖令他轉(zhuǎn)變觀念,若是還沒用,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其實她從小父母雙亡,也難免孤單,總覺得在這世上找不到可以全心依靠的力量,但后來發(fā)現(xiàn)也許根本不需要在別人身上找自己的依靠,那樣……反而更沒有安全感。
殷墨微微抬起頭,噗嗤一聲笑了起來,睫毛長長的遮住了半張眼,嘴邊掛著戲謔的笑:“凌兒,你臉皮可真厚,跟我有的一比,不如我收你做干女兒吧,你不是喜歡叫我爹嗎?”
她著急擔憂的心情突然如被后潮淹沒的前浪,不知著落何處,臉上的神情也變得有些滑稽可笑。
所以,方才的一切都是在跟她說笑?
“我叫你也不敢應吧?”桓清白了他一眼。
“嗯,確實,帶著你這么大個拖油瓶我還怎么娶夫人?!?p> 桓清呵呵笑道:“那自然,你娶了媳婦以后,就真的不會再對我好了,唉……”
“你看,真正貪心的人不是我,而是你?!?p> 殷墨說完,端起桌邊的碗便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
她望著離開的背影,嘴邊的笑容消失于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