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秦嚴因在翎帝狩獵時救駕有功被提拔為武衛(wèi)將軍,陛下順理成章賜了婚,讓他和郡主過了年成親。湊巧賜婚的第二日,后宮傳來了皇妃謝氏有孕的消息,翎帝君心大悅,更加寵信秦家父子。所以當秦堪提議著用劉長松任度支校尉時,想也沒想便答應了。
授官文書送達時,劉長松果真依約放了人,多娜經(jīng)此一劫比往日更加刻苦練功,也沒那么天真愛笑了。
兩個寶寶學會了咿咿呀呀說話,不過基本聽不清楚說得是什么,多娜卻比桓清他們還要著急,得空了便要教上兩句。
眼看一年又要收尾,元橫的書信催得急,桓清終于決心辭行,她想象不出幾年未回西雀山,一回便是帶著丈夫兒女,舅公要如何教訓她,也許會罵她自作主張不知羞恥,也許會因此厭屋及烏不待見他們……
她做著敲門的手勢,站在書房門口半天,也沒進行下一步動作,書房里的人只好替她開了門。
“有事?”殷墨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半晌,又道,“你先回房,我忙完過去找你?!?p> “那你快點?!?p> 桓清哦了一聲,立馬轉身回了房間。
她知道殷墨一定是瞧出了什么端倪,她完全想象得出自己方才窘迫又為難的樣子。最好趁伯雁外出早點說完,等晚會兒伯雁回來,吵起架就麻煩了。
她在房中喝了兩杯茶,又坐回床邊躺了下去,突然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很可笑,好像已經(jīng)假定了他不會輕易讓他們離開,或許只是她多想了呢?
不到一刻的功夫,殷墨便從書房過來。他叮囑多娜在門外守著,進來后又關了門。
桓清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覺地皺了皺眉。
殷墨見她如此緊張的樣子,反倒很高興似的輕輕笑了笑:“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在此之前我得先跟你交代一件事,不太好讓外人聽見?!?p> 她正襟危坐,收斂了自己多余的情緒,像受考校般專心地聽著。
“陛下不知從誰那里聽到了那個傳言,先前還問起過我。”
桓清一時不解便抬頭去看,他就站在不遠處,始終只看著圍床里的孩子。
傳言說她的孩子不是蕭鴻的而是……她為心中的念頭陡然一驚,嚇得口吃連連:“你,你沒……沒否認?你瘋了?”
殷墨扯了扯嘴角,低眉道:“還不是為了你。有次陛下向我問起蕭伯雁,擔心他留在翎國的企圖。我便解釋說你先前潛入祁國并非是為了逃罪,而是被我有意派去祁國做暗探的,從未對翎國有二心,嫁給蕭鴻也只是為了利用他,如此他才放心了些,也免了元橫當初助你脫逃的罪名。他日兩國若起爭端,蕭伯雁總是要回去做他的將軍,也不至于讓你和孩子在翎國無法容身。但若如今要我告訴陛下你不僅愛上了他,還和他生了孩子,那我先前為你做的解釋不就是打自己的臉嗎?”
倒是想得長遠,知道她沒法跟著蕭鴻去祁國,又怕她將來在翎國也無法容身……怎么會混得這樣慘,回去還有什么面目面對舅公?
“你說元橫……”桓清狐疑地望著他,“他救我的事小皇帝怎么會知道?”
殷墨嘆了口氣,拉著椅子坐了下來:“義父不是蠢人,那段時日元橫恰巧出現(xiàn)在番陽,他怎么可能不起疑心,先前我不說只是不愿你多想罷了。義父顧念我的請求愿意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我總得在陛下面前圓了這個謊不是?”
她擰著纖眉,似乎聽明白了又似乎還有些糊涂:“所以呢,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們要走我不阻攔,讓琰兒留下,這樣陛下才會相信我說的話,你也不希望我因欺君被誅吧?退一步說,倘若陛下不相信我,留下琰兒,他會更放心你們離開?!?p> 桓清氣血翻涌,騰地站了起來:“殷墨,說了半天原來你是這個打算,要我兒子留下來做人質(zhì)?”
“何必說那么難聽,過繼子女不是很尋常的事嗎?我會像疼愛你一樣疼他,等過了三年五載,陛下忘了這事我就送他回去,我怎么可能真的拿你生的孩子做人質(zhì)。屆時我會帶多娜一起,你也帶上你的朋友,我們一起去琪山看仙鶴,好嗎?”殷墨說得尤為輕松,好似不過是留人家孩子在自己家吃頓飯那么簡單。
原本她還有些生氣,聽了他這般說辭,反倒氣急發(fā)笑,一年、三年,將來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什么十年八年,這是非要跟她不死不休了……
她扶著額頭無力道:“老實說,你是不是想白撿個兒子?殷墨,其實你完全可以自己娶妻生子?!?p> “嗯,你就當……不舉的人是我吧。以我這身子還不知道能活幾年,你還怕我霸占他一輩子嗎?”殷墨的睫毛很長,只要微微一低眼,眸中的情緒便很難讓人看清,她可以借口看不見那眼中的失意,卻無法忽視他嘴角的落寞。
桓清的心像是被巨雷震碎的山石,嘩啦啦地滾向深河,墜入泥沙,怎么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來。
也許有一點她可以確信,殷墨的確是她所見過除徐秀外最為禁欲的人,先前因為太過生氣說了些調(diào)戲人的話,但其實更像是為了嚇唬她,跟江蘭樂情到濃時都能戛然而止,他不會真的是……
她嘆息一聲,揭過這個令人難以深究的話題,說道:“你身體不好又忙于公務,如何有功夫帶孩子?”
“自然會比你教養(yǎng)得好?!?p> ……
“可是,伯雁不會同意的,我……”她雙手抱頭,發(fā)愁地撓著腦袋,“你真的是那么跟陛下說的?沒騙我?”
“你不信可親自去問。這么說,你同意了?”他摸了摸琰兒的臉蛋,笑道,“凌兒你看,這孩子很喜歡我。”
桓清抬頭看時,正好見他臉頰流過一滴淚,直直垂落在嬰兒布上,幾若無聲,卻又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她從未想到像殷墨這種人也會流淚,心頭終究不忍,再不知該如何拒絕他。
“那,我來跟伯雁解釋?”
殷墨話音剛落,房門突然被人一腳砸開,門口站著的蕭鴻冷眼望著他們,周身氣息比門外寒風還要凜冽。
“解釋什么?如何背著我雙宿雙飛是嗎?”蕭鴻眼神凜若冰霜,繞過殷墨,直望向桓清眼底。
桓清看了眼殷墨示意他先出去,小心翼翼地挪向門口,將人帶到床邊坐下,多娜不知情由,覺得是自己幫殷墨做了錯事,抱著柱子一臉羞愧。
“伯雁,我只是跟他提我們要離開的事,沒做別的。”
蕭鴻冷笑道:“是嗎?果真如此,何需關門閉戶?”
她舔了舔下唇,愁得眉卷眼急,事發(fā)突然她還沒想到怎么跟他解釋,蕭鴻一見更是氣得眼眶發(fā)紅:“怎么,在想怎么糊弄我,怎么編得像樣點?”
“不是!我真的是在跟他說這件事,只是怕你在的時候吵起來,你之前也同意的不是嗎?我只是想說,我們一路回去千里迢迢的,帶兩個孩子也不方便,不如讓琰兒先留下來,殷墨說……”
蕭鴻聞言狂笑了兩聲,懶得再聽她話后的解釋,一甩胳膊猛地站起身來。內(nèi)心氣血翻騰,怒氣噴薄而出:“我真是不明白,他說什么你都聽,說什么你都信是嗎?自己夫君可以說放棄就放棄,兒子也可以說不要就不要!你到底是太過無情,還是說在你心里只有他才是最重要的?那你當初嫁給我做什么?我違背父母的意愿,不顧家族的仇恨,放棄功名利祿追隨你而來,是為了讓你如此羞辱我嗎?!”
“沒有伯雁,只是暫時讓琰兒……”
“夠了!我真懷疑他們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桓清震驚地跌坐在床邊,只覺喉間發(fā)緊,鼻頭泛酸,滿腔委屈似要將整個心胸填滿炸裂,藏在袖子里的手抖得不像話:“沒錯,是我對不起你,孩子也不是你的,我不配你為我做這么多,以后也別勉強自己感動自己了。我又沒有強求過你,覺得委屈就回你的祁國去吧!”
蕭鴻緊閉雙眼敲了敲自己的額頭,重重地喘了口粗氣,怕自己再說出什么過分的話,也不顧圍床里哭鬧的孩子,奪步而出。
門外廊邊的多娜聽他們吵得厲害,嚇得心驚肉跳,趁蕭鴻還未走到門口,忙向書房跑去。
殷墨聽她絮絮叨叨,似在責怪他奪人所愛,有違君子德行。很像是以前遇到不平事義憤填膺教訓人的周凌,但多娜卻比她多了幾分隱忍和怯懦,畢竟不敢真的忤逆他。
“多娜,你還小,怎么會懂什么因果報應呢?凌兒自己做錯事,這是她應得的?!币竽坏馈?p> 多娜似乎今日才終于覺得自己隱隱觸碰到了一絲他內(nèi)心真正的想法,他的聲音里有著被人背叛的冷情,卻并沒有大仇得報的喜悅,盡管她知道那兩個人如今的決裂是他一手造成的。
她退出書房,在廚房轉了半天,想做些好吃的安慰安慰人,卻也沒了心情,過了一會兒又踱回到桓清的房門口。兩個孩子被她哄睡著了,她半趴在床頭一動不動,夜色將深,屋里光線慘淡,更襯得那背影凄涼而哀傷。
“桓姐姐……天晚了,這樣趴著會著涼的?!彼p聲道。
床上的人明明睜著眼,卻像是睡著了,仍舊安安靜靜趴著。
多娜也不敢動她,只好又跑去書房控訴,只是這次顯然帶了些抱怨。
“蕭將軍這會兒還沒回來,怎么辦?大人,都怪你,你看現(xiàn)在怎么哄吧!”
殷墨嘆了口氣,將手中的書卷收好,吩咐她放回書架原來的位置,走出了房門。
他點上燭火,走到床邊,拉了被子替她蓋上又掖了掖被角,桓清終于有了反應,扭過頭去不打算看他。
他將人朝里推了推,坐在床邊,語調(diào)輕松且?guī)е{(diào)侃:“你不是說,離了誰都能活得很好嗎,如今這樣又算什么呢?你那些大道理只管別人,不管自己是嗎?”
“……你少來教訓我,今日的事都怪你!”
“嗯,吃了晚膳再回來趴著吧。晚上你是鐵定睡不著了,還有一晚上的氣要生呢,不急。”
桓清聽了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她將身上的被子往后一甩,發(fā)泄似的推攘著床邊的人,最后一腳將他踹了下去。她根本沒脫鞋子,印在殷墨腰上很明顯的一個腳印。
他也未著惱,命人擺了膳食碗筷在房里,盛了小碗鯽魚湯,自顧自地喂食兩個小孩子,一人一勺交替輪流,見殷墨沖他們笑,也會跟著咯咯地笑。
“小不離你就盡情笑吧,以后離開你殷伯伯家就得好幾年不見了?!被盖迦嗔巳喟l(fā)酸的胳膊,走到桌邊坐下,正要捏女兒的臉,被殷墨一胳膊擋了回去。
“先凈手!”
桓清老實地洗了手,搖頭笑了:“也許你說得沒錯,論起當?shù)瞿锏?,你比我還要稱職。”
“你沒有后悔今日答應得太過草率?”殷墨手上的動作不忙,還抽空借著燭光望向她的臉。
她神色淡然,默不作聲,心中有萬千無奈卻無處疏解。是草率,但是她有后悔的余地嗎?
她想了想說道:“你先前在謝家不還說自己像是寄人籬下,過得不自在嗎?琰兒留下,豈不要讓他像你一樣?”
殷墨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臉埋在暗淡的燭光里像靜止了一般,過了很久才道:“凌兒,你還沒聽我提起過生父母的事吧?想不想知道?”
他沒等桓清點頭或是搖頭,便徑自說了下去:“你知道我為什么總是跟任家作對嗎?因為我爹娘……就是被他們害死的。那時我還小,有些事也是聽義父說的,當初母親心悸難眠,正是去了任家藥鋪抓的藥,誰知吃了藥不僅沒見好轉,反而一夜之間便……魂歸于天。你能猜到嗎,他們居然膽敢以石灰充當茯苓,以野根替代黃芩……醫(yī)藥者救死扶傷是用,他們卻在草藥中摻入雜草異物,造假害人,你說這種人留在世上做什么?讓他們繼續(xù)為禍他人?”
難怪他這么討厭奸商,原來是經(jīng)歷過如此失親之痛。
“那,你爹呢,也是他們害死的?”
他點了點頭,話說得越發(fā)艱難:“我爹四處尋人求告,卻被他們官商勾結反定了誣陷之罪,死在了牢里。呵,幾間店鋪怎能解得了我心頭之恨,死兩個人如何抵得了殺親之仇,我會讓他們?nèi)渭乙粋€個……”
殷墨咬牙切齒,眼神幽深如潭,充斥著嗜血的味道,令人膽寒心驚。
“殷墨,你……”
她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了,無法感受他的切身之痛,又怎么勸他大度呢?
殷墨并不是喜歡沉浸苦痛無法自拔的人,何況此事早已過去很久。他松開拳頭遞了一個饅頭給她,說話反倒像是在安慰她:“凌兒,我知道你會說什么,也知道自己該做什么,別擔心。我在謝家的時候已經(jīng)記事了,之所以說過得不自在,是因為謝家子女眾多,我沒有自信能占據(jù)什么地位,但琰兒不一樣,我會將他當成自己唯一的兒子看待。你不是說要讓他們認我作義父嗎,你不能空給我一個名頭。當然,如果你實在舍不得,我可以跟陛下說……”
她嘆了口氣無奈道:“不必了,反正蕭伯雁也不愿意認他們,倒還不如讓琰兒跟著你。那說好了,等三年后,你要帶琰兒回去,看他意愿再說。”
他點了點頭,將孩子抱在懷里,開懷笑道:“只要兩個孩子喜歡,他們想去哪邊玩都好。等下我讓人將門修好,伯雁也許晚些就會回來,我會讓人留門?!?p> 桓清無力地扯了扯嘴角,苦笑道:“如果回來讓他先去其他客房睡吧,我恐怕……我不知道他會反應那么大,他居然懷疑孩子……”
她顫抖著嘴唇再難繼續(xù)說下去,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出來。
殷墨無聲地笑了笑,輕輕勾起的嘴角帶著諷刺與輕視:“怎么,流言聽多了他自己都信了?”
蕭鴻站在窗外,聽了許久,仿佛自己才是個局外人。他知道自己白日說的話過分了,卻也是因為在外面受了刺激一時情急才口不擇言。
白日出門時,本是為了提前給宣王府的那位郡主徒弟送賀禮的,畢竟他沒打算參加他們的婚事,只希望早些跟桓清離開。誰知道,卻在王府門口遇到了任陌,受了他一番挑唆。
任陌本就帶著對殷墨的怨恨,見了蕭鴻也沒好氣,對著身邊幾個下屬嚷道:“諸位看到了嗎?這位便是放著祁國將軍不當,跑來跟在女人后頭搖尾巴的蕭公子呢!”
底下人連聲附和,紛紛露出鄙夷之色。
見他不搭話就要走,任陌豈會甘心,接著大聲刺激他:“容忍妻子在外養(yǎng)情人的綠烏龜我倒是見過,能陪著妻子一起住情郎家鞍前馬后的我可是頭一次見,哈哈哈!哎,我說蕭公子,你真相信在你來之前他們沒在一起過?我和殿下可是親眼見他們大搖大擺游逛街市,你那夫人描眉點唇,穿珠戴銀,打扮得天姿國色,依在殷大人身邊,嘖嘖,那叫好一對郎情妾意……”
“你再敢說一句,我就殺了你!”蕭鴻揪著他的衣襟,咬牙切齒道。
任陌冷哼了一聲:“惱羞成怒?不信就算了與我何干,頭戴綠巾的可不是我!”
“唉,別走啊,蕭公子,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您的,是不是生得更像殷大人???!”手下的人繼續(xù)起哄。
蕭鴻越聽越止不住怒氣,想起那幅雪鶴圖則更加著鬧,只因是過來送禮并未將赤羽刀帶在身上,也知道終究不能在大街上殺了他,便只踹了他一腳,氣沖沖而去。
誰想回到家,就見他們二人關著門,還安排多娜在門口守著,然后便聽到他們密謀商量留下他兒子的事,如何能不生氣?
他不留痕跡越過墻頭,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