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彩頭（白）
忙活一上午，師徒二人終于收拾東西，走上歸途。
師父褪下道士服，換上一般布衣。他說，那是戲服，平常上街穿不得，否則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惹上麻煩。
兩人背著大包小包，像是兩個江湖浪客。
“你真是一個蠢貨?！睅煾傅溃骸澳馨研『⒆佣簶肥悄氵\氣，但凡那小祖宗一哭，咱們一上午就白干了。我還以為你多少有些長進，沒想到，你跟第一次上臺時一樣蠢?！?p> 師父的說法是不公平的，這些年來，冰三學了不少本事，比如有一手翻跟斗的功夫、能表演胸口碎大石、會一些小戲法等等。
當然，師父總是要求的更多，比如逼他練吞鐵球，吞劍，舌頭穿針這樣的戲法。但冰三總是說這種東西太危險，還是練翻跟斗比較好。
“危險？吃飯危不危險？想吃飯就給我練?！北频眉绷?，師父會上手打他一頓。
可即便如此，這個任何時候都很和氣的青年，一旦認準某事，九頭牛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有時旁觀者會勸，“你寄人籬下，有些事多少要顧著眼前，別太剛硬，你師父要是不養(yǎng)你了，你可怎么辦？”
“我沒有剛硬，只是師父說錯了，我總不能說他對吧?！北樕蠌膩聿粫幸唤z生氣的表情。
一個冰三永遠不會說出口的理由是，師父逼他練的那些戲法，他自己其實從來沒表演過……
不過這一次，錯誤明顯在自己。冰三低頭認錯。
但師父不肯輕饒，罵了他一路，直到客棧才停下嘴。
“原本該罰你的午飯，但今天下午咱們加緊再賣兩場，你不吃飯沒有力氣。一會兒快點吃，吃完去后院煉丹補貨?！睅煾赴逯樀?。
“是?！北斚扰苋肟蜅＃兆乐皇Ｒ粡垼衢_長凳請師父坐下。
這間位于冷清角落的小客棧，今天竟座無虛席，也是一件奇事。
“掌柜的，好生意呀?！睅煾刚泻舻馈?p> “李兄，彼此彼此?！闭乒裎⑽⒁恍?，對著師父抱了抱拳。
飯菜很快上桌。冰三拿起沒碰過嘴的筷子，對著兩盤小菜各夾一下，低下頭開始扒飯。這兩盤菜他若還想吃，要等師父撂筷之后，他才能再次下箸。
“上午是在城東，下午就在城南和城西各辦一場，抓緊吃飯?！睅煾傅?。
“為什么不去城北？”冰三隨口一說。
“蠢貨，我白教你了?！睅煾傅伤谎?，道：“神意州與靈山州不同，你給我說說，城北是什么地方？”
冰三有些后悔多嘴，放下筷子，道：“大戶人家，官家，還有門派。”
“那為什么不能在城北辦？”
“您怕有人挑場子?！?p> “就咱這兩下子，夠人家看得？快吃飯！”
冰三拿起筷子，喃喃道：“我只是覺得和尚們都挺奇怪的?！?p> 城南有一座大和寺，那一邊游蕩著不少僧侶。
“奇不奇怪我不管，只要肯買大力丸就好。還有，你少在外面多嘴?！睅煾傅?。
實際上，師徒二人的確如宣傳所說，在靈山州呆了五年，那里是佛家的大本營。彼時，冰三還聽過所謂高僧講道，只覺不甚真誠，其中似有大偽。
之后，他又發(fā)現這些和尚嘴里說著四大皆空，拿起錢來卻毫不手軟。從此，冰三下意識地與之保持距離。
思緒回到客棧，眼前的師父連連回頭，冰三不知何故，便順著他的目光望去。
客棧名叫“一串銅錢”，廳堂甚小，但勝在便宜。大廳中一共只擺放了五張木桌，左側那張坐著兩個壯漢，腰間別斧，腳下放著一捆木柴，似是兩個樵夫。
右側坐著兩個老人，每人腳邊放著一個竹簍，釣竿支在一旁，似是釣客。
居中一桌坐著三個髭須客，身側皆佩著刀，像是混江湖的漢子。
最里一桌坐著四人，兩老兩少，老人未佩兵刃，兩個青年卻各佩一劍。其中一個青年冠正面肅，臉上肌如凝脂，眸長齒白，這分明是一位俊俏姑娘。
有些世家女子愿意著男裝出行，此舉不過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罷了。
冰三左右一望，便見有數人時不時抬眼瞅那位姑娘，其中包括自己師父。他心中奇道：難道因為這姑娘，客棧才爆滿的？這倒是條致富之道，不知掌柜發(fā)現了沒有。
正思考間，掌柜走到堂中，作了一個四方揖，道：“感謝諸位蒞臨小店，本店號稱‘一串銅錢’，聽上去像是胡亂取名，其實有個由頭，諸位請看。”
冰三朝掌柜所指看去，只見客棧大門旁的墻上，整整齊齊排列著一串銅錢，足有二十余枚。每枚銅錢均有一半嵌入墻中，其間隔、角度完全相同，堪稱一奇。
掌柜道：“若說起這串銅錢，便要先說一個故事，我年幼父母雙亡，本是一個連學武資格都沒有的孤兒，多虧義父心善，看我可憐，將我收養(yǎng)。不僅養(yǎng)育我成人，還傳授我一套鏢法，這是他老人家的家傳本領。
“義父便是這間客棧前任掌柜，如今他仙逝十年有余，客棧也傳給了我。我日夜感念父恩，毫不敢忘，每日清早，必去城南先父墳前祭拜一番，即便如此，數年來，我愈發(fā)感到父恩難報。
“先父無子，卻有兄弟，我每日往這墻上擲一枚銅錢，便是希望有朝一日，能以此家傳技藝與本家相認，再將所有財產如數奉還，稍還父恩。若是一生不得相遇，更有甚者，先父家傳武學已然失傳，那我……實與罪人無異。”
說到這里，掌柜竟有些哽咽。
冰三將頭深深低下，他與這位掌柜境遇相近，但成長過程卻有很大不同。他不愿顯露心事。
掌柜繼續(xù)道：“不過我想，我每日自顧自擲一枚銅錢，未免孤單。于是我想了一個彩頭，如果下一枚銅錢仍能保持齊整，今日客官的餐食，只用付八成即可。只懇請各位走南闖北，將此事傳出，引親人相認?！?p> 師父突然道：“事后可以再點菜嗎？”
掌柜笑道：“當然可以，請看?！?p> 他兩根手指夾住一枚銅錢，稍稍使力一彈，銅錢飛速射出，釘在墻上，既準又穩(wěn)。
同時，銅錢間距、角度果然與其余無二。
客棧中，數人同時叫了一聲好。
師父拍手大笑道：“好呀，老夫佩服掌柜的大孝之名，不曾想你手上功夫也如此了得?！?p> 掌柜客氣道：“見笑了?！?p> 這時，居中那桌忽站起一人。一個刀客笑著走到場中，道：“掌柜的，咱再添一個彩頭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