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符在手,顧尊露出滿意的笑容。
他并不覺得自己這是慫。畢竟生命只有一次,珍愛生命,從我做起。
漫漫的,天要暗了。打更人在外面開始高呼,河陽城的百姓都各回各家。
最終黑夜到來,本來隆冬的黑夜就異常寒冷,但因為夜中邪祟的存在,更是添了一絲陰寒。
顧尊推開大門,走入濃濃的夜色中。
整個河陽城此時顯得破敗,天空中飄浮著不知名的灰燼殘渣,像是有人把燒過的紙錢從天上灑下來,奇怪的是落到地上就消失了。
隱隱約約有些霧氣,光影斑駁冥冥,又消失黯淡。一片黑暗中,只感覺在就是孤獨的浮萍,恍惚間有一種想死亡的沖動。
每一步都像是在狹窄巷子里一樣,帶著過于清脆的腳步聲?;秀遍g還有影子浮動,但仔細看又什么都沒有。
顧尊沒有提燈,他現(xiàn)在目力超群,能在夜中行走。但霧氣散不盡,即使是施展傳音的神識,也僅僅是拓寬身邊一丈的距離,只是稍微多了一點點的安全感。
子時已到。
這是河陽城的那些仙家都不敢出門的時刻。
可是顧尊舉目四望,天地一片灰暗。天上飄灑著灰燼浮沉,地上隱約帶著濃稠大霧,但安靜一片,什么都沒有。
“怎么什么都沒有?”
顧尊沿著大霧走去,一片漆黑,什么都沒有。
甚至夜中的河陽城,連格局都有些改變,和白天完全不一樣了,這讓顧尊居然有些迷路了。
不知道這樣走了多久,顧尊終于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一個箱子就這么擺在地上,箱子被打開,里面全都是金銀珠寶。
顧尊腳步一頓,但頭也不回的離開。
而在顧尊離開之后,這一箱子金銀珠寶還原成了一個巨大的怪物爪子,消散在霧氣中。
隨后顧尊在大霧中的偶遇越來越多,從金銀財寶,到天材地寶,甚至還有搔首弄姿的美女,散發(fā)著光華的神丹妙藥,好像吃下去就能得到飛升。
顧尊只是短暫駐足,然后直接離開。那些寶物最后都還原成了各種無法言說的怪異,消散在霧中。
再往前走,顧尊腳步頓住,一時間有些恍惚。
只見自己的父母隱約出現(xiàn)在霧氣之后,向著自己招手。
顧尊凝視良久,露出了微笑,但是沒有走過去。他知道這一切是假的,可是即使是假的,他還是想多看兩眼。
“真怕我再也回不去啊。”顧尊哀嘆道。
就這樣,直到慢慢的天亮了。
顧尊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站在家門口,一步未動。
一切消散,河陽城變得熱鬧。旁邊大門打開,小邪神打著哈欠出來。
“寧夜,好早啊。走啊,吃早點去。”小邪神招手,一副沒心沒肺的開心樣子。
顧尊往前走了幾步,到了小邪神面前還差一點距離的時候,停下了腳步。
“過來啊,寧夜。”小邪神一臉莫名其妙:“你怎么精神恍惚的,怎么回事?”
顧尊低下頭,眼中是平坦的地面,但是神識卻在腦海里反饋出了另一幅畫面。
一個渾身流膿、丑陋無比的墨綠色三眼蛤蟆就潛在地下。蛤蟆伸出了一只前肢往上,那前肢從突破地面的位置開始變成了小邪神的樣子。
就像是手上套著一個人皮玩偶一樣,能看到地下的蛤蟆前肢肌肉微微一動,地面上小邪神也跟著做出不一樣的動作。
而蛤蟆只是張開如同深淵一樣的血窟窿大嘴,正對著顧尊面前一步遠的位置。
剛剛再走一步,便會掉到蛤蟆的嘴里。
顧尊轉(zhuǎn)身就走,而在這一刻整個世界瞬間破碎。
天上飄散著灰燼,地上聚集著灰霧。原來天沒亮,顧尊依然站在黑夜中的河陽城里。
而河陽城的地下仿佛不再是地面,似乎有一條昏暗至極的陰河地海,如同深淵一樣無邊無際,里面潛藏著無數(shù)的詭異。
這些難以言說的詭異都努力的向著地面延伸,或是伸出觸手,或是探出身軀,幻化為各種各樣的人和物,只等待貪心的回饋。
但這些,僅僅是夜色下的冰山一角。
顧尊走入濃濃夜色深處。
遙遠處終于有了一點點的紅光,再走近些,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個大紅燈籠。
這些紅燈籠不知道是從何來,卻飄搖的往天上飄去。只是這燈光卻沖不破黑夜,所以什么也沒有照亮。
陰風陣陣。
顧尊總感覺這風中似乎藏匿著什么,正在注視著自己。
慢慢的,紅燈籠越來越多,把灰霧也映襯成了一片凄厲血色。
身上微微發(fā)冷,顧尊拿出了青冥玉佩,上面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柳芷彌在送玉佩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這玉佩如果有反應(yīng),那么只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感知到了夙愿,另一種就是有邪祟正在靠近。
顧尊連忙退走,離開紅燈籠的范圍之外。
但是下一刻,那無數(shù)的紅燈籠仿佛有所感知一樣,居然跟著顧尊退去的方向飄了過去。
“給我退!”
顧尊一咬牙,殺伐心花綻放出無盡殺意,這才把那些紅燈籠全都逼退。
青冥玉佩微微黯淡,這才讓顧尊心情一松。
但隨后,整個天地間仿佛傳來了一句戲文唱腔,是難聽的公鴨嗓在嘶吼。
“生!人!回!避!”
那聲音仿佛透徹靈魂,整個人瞬間恍惚。
就在這時候,顧尊感覺自己肩上多了一只手,用力一拉,自己便退到了黑暗里。
“誰!”
顧尊反手就要把香火爆炸符給扔過去,但看清了面目之后才連忙停下來。
因為眼前這位,就是冥洛仙子柳芷彌。
“柳姑娘,好巧??!”顧尊面帶笑容,但手中的爆炸符卻還是緊緊握著,誰知道這柳芷彌是不是妖魔幻化。
“不巧?!?p> 柳芷彌依舊是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清冷模樣,手中提著青冥燈,淡淡說道:“我是在夜中感應(yīng)到了贈你的青冥玉佩,所以前來看看?!?p> 顧尊心中松了口氣:“多謝柳姑娘搭救?!?p> “你不是不愿在天黑出門嗎?”柳芷彌又冷冷的問道。
“之前覺得我實力不足,所以不愿出門?,F(xiàn)在稍微有了些修行防身,才打算出門??涩F(xiàn)在我才知道,我的道行還不夠?!?p> 顧尊這么說著,心里卻吐槽起來。即使是自己實力提升的今天,面對夜里的恐怖都步步驚魂,幾乎在死亡邊上行走。當初要是聽柳芷彌的,那不是死的更快。
柳芷彌卻像是看穿了顧尊的心思,說道:“黑夜里,有黑夜的規(guī)矩。兇宅比普通百姓的院子要危險,大路上又比巷子里更危險。我當初只是讓你在夜中的庭院里見識一番,誰知道你這么愣頭青,居然直接走到了夜間的大路上。簡直是自尋死路?!?p> 顧尊聞言,頓時無語。
因為這事柳芷彌之前可沒提過,原來夜中的恐怖還有分級。
說話不清,真如鈍刀殺人!
“不過你沒有死,還能堅持到我來找你,看來實力確實有所提升?!绷茝浾f道:“看著曾經(jīng)你那些故事的份上,今夜跟著我吧?!?p> “那就多謝仙子庇護了?!?p> “不用謝,因為你還要給我講一個故事。”
“自然。”
顧尊點點頭,亦步亦趨的跟在柳芷彌身后。
柳芷彌提著青冥燈,在黑夜里慢慢前行。說來也神奇,那些灰霧竟然避開柳芷彌周圍,沒有絲毫侵犯。
冥冥夜色中,這微微燈火居然畫地為牢。
顧尊忽然想到了一件事,于是對柳芷彌悄悄說道:“仙子,為了表達我的謝意,我想送你一個禮物?!?p> “不必了?!?p> 柳芷彌根本不在意。
這顧尊才入道多久,能有什么好東西?想來不過是那些人間市集上逗趣的小玩意兒。這小玩意兒送出來,無非是想彰顯自己的存在感而已。
柳芷彌修道這么久,什么人沒見過?真以為人間話本上那些書生和仙子的故事能成真?都是窮酸書生的可笑妄想而已。但凡有些道心的修士,也不可能對一個凡人動心的。
顧尊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凡人了,但仍然入不了柳芷彌的眼界,也就是一個會講故事的家伙罷了。
所以今日庇護,柳芷彌無非就是為了聽個故事而已。
顧尊看出柳芷彌的不在意,也知道自己在柳芷彌眼里不算什么。所以只是最后說了一句:“其實就是個可以隨時隨地聽故事的小玩意,仙子不在意,那就算了。”
柳芷彌提著燈籠,忽而回頭:“隨時隨地聽故事?”
“是啊。我知道仙子愛聽故事,所以上次一別之后,我一直想報答提攜之情。最后才研究出了這個?!?p> 顧尊說著,就取出了一個隨身攜帶的海螺。但這個海螺,跟河陽城風靡的傳音海螺不同。
這是專門為修行者打造的,名為聽風海螺。目前里面還沒有什么節(jié)目,畢竟也沒有受眾。
不過如果柳芷彌當了第一個聽眾的話,那么顧尊不介意專門開設(shè)一個洗腦節(jié)目,刷刷好感度。
柳芷彌接過聽風海螺,想起顧尊之前曾經(jīng)問過的一些問題,說道:“你說此物是專門為了報答我的提攜之情?可我記得,你這是給那青樓花魁所制的吧?”
“不一樣,那是普通的。”顧尊拿出一個普通的傳音海螺:“仙子你看,就是這種東西,叫傳音海螺。再和我送你的聽風海螺比一比,雖然外形差不多,但之間的實質(zhì)差距絕對是天壤之別?!?p> 柳芷彌看了看,點點頭:“你倒是有心了。好,我收下了?!?p> 顧尊露出笑容,又接著問道:“仙子,我剛剛聽到了一聲‘生人回避’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倒是我疏忽了,忘了你看不到那些?!?p> 柳芷彌伸出手指,輕聲道:“閉眼。”
顧尊謹慎的握緊了爆炸符,又開了神識,這才閉上了眼睛。
“看把你給緊張的?!?p> 柳芷彌語氣里微微帶著笑意,那纖細如青蔥的手指緩緩劃動。
顧尊感覺自己眼睛和耳朵癢癢的,還微微有些涼意。那復雜的痕跡似乎是畫了一道符。
“好了,睜眼吧?,F(xiàn)在我能看到的世界,你也能看到了?!?p> 顧尊緩緩睜開眼睛,隨后忍不住露出驚訝的表情。
原本灰霧與灰燼一樣的世界,竟然多了很多說不上來的牛鬼蛇神、妖魔鬼怪、魑魅魍魎。
有妖道搖頭晃腦念死經(jīng),有邪僧目露兇光啃人骨。有扛著棺槨,蹦蹦跳跳的小鬼揮舞著哭喪棒。有大紅花轎里緩緩流出鮮紅的血,面無血色的媒婆在旁邊撒著紙錢。
漂亮的女子敲鑼打鼓,吹拉彈唱。只是表情全都一個樣,四肢全都綁著繩子直直的被牽引到天上。而在天上,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用繩子操控著這些女子。
青面獠牙的巨大灰影穿著戲服,整齊劃一的比劃著怪誕的動作,地上還翻滾著七八個男女老少人頭組成的人頭籠子。
霧氣昭昭,遠處什么也看不清。只是顯露出的冰山一角,足以讓人心生恐懼。
在這其中,顧尊還看到了一個帶著面具的人類,拿著哭喪棒又蹦又跳。
生人回避,百鬼夜行。有人混跡其中,笑得比鬼還開心。
大路中間,只躺了一個男人。
夜晚的灰霧還有邪祟經(jīng)過,竟然全都遠遠躲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遙遙遠處有一盞幽藍燈火。慢慢走近,看到了一男一女。
女人長相極美,提著青冥燈緩緩走來。身后跟隨著的男人則是四處觀望,一看什么都新鮮的狀態(tài)。
顧尊已經(jīng)跟上柳芷彌在夜里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遇見這躺在大路中間的男人,才停下腳步。
青冥燈的火焰旺盛了一些。
顧尊感覺到心花似乎也有所觸動,這男人身上居然有巨大的執(zhí)念。
那個人躺在地上看了看柳芷彌,指了指地上的一把刀,說道:“殺了我?!?p> 柳芷彌駐足于前,說道:“還愿人只還夙愿。你一心執(zhí)念入魔,所以我不會殺你,你也別再糾纏我了?!?p> 那個人依舊說道:“殺了我?!?p> 柳芷彌罕見的露出了不耐煩的表情,可依然沒有動手。
顧尊看明白了,眼前這位不是夜里的邪祟,而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活人。而且這人絕對實力不俗,和柳芷彌是一個級別的,否則不可能在夜里如此張揚。
可問題來,為什么求死呢?
顧尊感受到男人身上巨大的執(zhí)念,這是柳芷彌無法還的夙愿,卻是自己變強的契機。
想到這,顧尊問道:“仙子,這位是?”
柳芷彌無奈道:“送命人,季孤?!?p> 顧尊一怔,沒想到這位竟然就是朔州八奇中的送命人季孤,難怪了。
截止到現(xiàn)在,顧尊已經(jīng)通過各種方式,接觸到了朔州八奇之中的還愿人冥洛仙子、遷墳人修睦老道、逐妖人盡無和尚、送命人季孤。
傳聞這季孤一直在找人殺死他,現(xiàn)在一看果然是真的。
顧尊看著季孤這副頹廢的樣子,心中一動:“仙子,這位送命人想必是為情傷所困吧?”
地上躺著的季孤眉目微微一動,看向顧尊:“你想死嗎?”
顧尊真的能感覺到一股很重的殺氣,讓殺伐心花都開始預警。但是他知道這是一個機會,于是說道:“凡是人間的災難,無論落到誰頭上,誰都得受著,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才是一件最容易的事。”
柳芷彌護住了顧尊:“在夜里別亂說話,這沒有你的事情。”
但是下一刻,季孤身上的殺機瞬間消散,問道:“冥洛,這是你小情郎嗎?”
柳芷彌一皺眉:“不是。”
顧尊很無語,你那嫌棄的表情也太真實了。不過畢竟是柳芷彌護住了自己,所以他也沒有再想其他。
“在下......”顧尊想了想,說道:“在下自封朔州第九奇,綽號種花家的種花人?!?p> “種花人,種的什么花?”
顧尊釋放出自己的道韻,說道:“執(zhí)念之花?!?p> 柳芷彌錯愕的看向顧尊,沒想到自上次匆匆一別,現(xiàn)在顧尊居然成為了創(chuàng)道者。
這樣的變化,不得不讓柳芷彌刮目相看。沒想到本是自己隨手的一筆,竟然還描繪出了筆墨畫作。
此時季孤依然躺在地上,問道:“要不要試試殺了我?”
顧尊說道:“我不是想殺你,但我的執(zhí)念之道,或許能緩解你的苦楚。不過前提是,你要以誠相待?!?p> 季孤笑著想去摸刀。
柳芷彌則是說道:“我可以為他擔保?!?p> “哦?”季孤摸刀的動作一頓,說道:“既然有冥洛仙子做保,那我信你一次?!?p> 柳芷彌看了看顧尊,心里也沒底氣。這家伙膽子太大了,實在太能惹事了。
季孤可是朔州八奇里的第一煞星,甚至可以說是大離朝第一煞星都不為過。上斬神佛,下斬妖魔。尸山血海,百萬人屠。屠戮眾生,只為平息心中的戾氣。
柳芷彌叮囑道:“他早已因殺意瘋魔,你小心。”
“仙子放心?!?p> 顧尊走上前去,竟然直接躺在了季孤的身邊。
而季孤則是閉著眼睛,給顧尊講了一個故事:“從前有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
顧尊在開始施展了第一朵心花的神通:別有幽愁暗恨生,通感!
那些散碎的記憶碎片一點點拼湊成了季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