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京,外城一小巷。
應飛柏領著兩人幾度穿梭,跨過數(shù)十個乞丐。若非這些人的胸膛起起伏伏,應知非險些以為,他越過了一地尸體。
三人的氣度與此地格格不入,有許多人心生歹意,卻被應飛柏的目光驚退。但仍不乏膽子大的,將手探向金顏和應知非。
然后就被七品武者的威勢嚇破了膽。
眼前是一間泥草房,門合不上,也沒掛鎖。
應飛柏隨口道:“外邊的人,幾天就會換上一批,總有不知趣的。不過,這間屋子,他們不敢進?!?p> 應知非皺起眉:“你一直住在這里?”
鳳陽伯府奪爵抄家,應知非對京城生活有所估計,但這個場面,遠遠超出他的預料。
應飛柏是名聲在外的天才武者,何至于淪落乞丐窩?
忙于收拾東西的應飛柏看他一眼,答非所問:“是該換個地方了,書生和女人不能住這里,太扎眼?!?p> 這顯然是刻意回避,應知非聞聲皺眉。忽地,他想起另一件事,臉色一變:“鶴卿和長生,處境如何?”
成功脫罪的應飛柏尚且如此凄慘,那他的妹妹和幼弟呢?
應知非腦海之中,浮現(xiàn)出兩個熟悉又陌生的人影。
應飛柏的雙胞胎妹妹應鶴卿,曾是京城貴女之中,出了名的美人。六歲的應長生和堂哥應知非一樣,生來就是病秧子。
這兩人囚在詔獄……
見應飛柏久久沒有回應,他的面色越來越沉。
應知非本以為,他不會多在乎白撿的親人。但一想到兩人可能的遭遇,他只覺一陣郁氣涌入胸膛。
這是潛藏于心的情感,也是對這個世界的本能忌憚。
“咳、咳……”
金顏和應飛柏同時扶住他。
扶應知非緩緩坐下,應飛柏沉聲道:“我不能去探監(jiān),一直是大伯的幾位故交在暗中關(guān)照他們?!?p> 金顏盛了一碗水,應知非喝了兩口,追問道:“為何不準你探監(jiān)?”
這是哪門子道理?
應飛柏眉目陰沉:“怕我助鶴卿和長生自盡?!?p> 應知非抓緊碗沿,指腹印出一道深棱。良久,他才出聲:“誰的命令?”
原主離京之前,應飛柏已經(jīng)出獄,當時并沒有這個規(guī)矩。
應飛柏嗤道:“麒麟司指揮使,郁昭。你北上不久,鶴卿和長生就被關(guān)進麒麟司。”
應知非的心沉了下去。
麒麟司兇名赫赫,是大秦朝堂的異類、皇帝手中的尖刀。
這是太祖皇帝一手培植的武者門庭,橫行九州五百年,招攬英杰無數(shù),在朝中地位超然。
但這并不是應知非忌憚的原因。
郁昭也是三品武者,與鳳陽伯并稱大秦雙壁。但應黨和麒麟司一貫是兩看相厭,話不投機。
朝堂諸公誰不知道,直面妖國的邊軍、尤其是追隨過應大將軍的橫武關(guān)精銳,最瞧不起的,就是端坐京城、失了血氣的麒麟司武者。
甚至有極端的,直罵郁昭是懦夫。
拋頭灑血之人,看不起天家酷吏,不足為奇。
但鳳陽伯府失勢,郁昭橫插一手……
應知非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當初兩派相爭,郁昭始終緘默。戰(zhàn)后滿朝喧嘩,他也獨善其身。偏偏吵出結(jié)果之后故意為難……更像皇帝授意?!?p> 麒麟司,遠比刑部或大理寺難對付。
“但如今的應家,還有什么值得皇帝圖謀的么?”應知非問道。
應飛柏嘴角一沉:“怕你跑了?”
……真是個小天才。應知非深吸一口氣,反問:“你覺得我有這個本事?”
應飛柏沉默。
“凌虛?!睉菃玖艘宦?,后背泛起雞皮疙瘩。
果然還是不適應。他輕嘆道:“你為什么認定,我能跑得掉?”
應飛柏兵法諳熟,得鳳陽伯精心培養(yǎng),沒道理這么天真。一朝大將的繼承人,怎么能是單純的二愣子。
可他們重逢不到半日,應飛柏兩次提起此事。
應知非何德何能?
一個在皇帝面前掛過號的“特赦人員”,怎么逃?往哪逃?
他的路引、戶籍,都昭示著不尋常的身份。記憶告訴他,原主北上途中,路過各道州縣,處處都有衙役盯梢。
這還只是明面上的。
應知非的目光掃過金顏,又回到應飛柏身上:“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么?”
語氣堅決,不容回避。
他沒忘記,三人重逢之初,應飛柏和金顏有過一次意義不明的對視。
金顏似有遲疑,貝齒咬得更緊。應飛柏揚頜抬頭,面不改色。
應知非盯著兩人,聲音平靜:“走到這種地步,沒必要互相隱瞞了吧?”
應飛柏目光深深,迎上他的視線:“大哥回京之后,好似變了個人?!?p>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我也覺得自己變了?!睉堑偷鸵恍Γ缬袩o限滄桑。
聽到這一句話,應飛柏倏地無言。
應知非故作詫異:“不會吧不會吧?應二郎這么輕易就被打動了?”
應飛柏回敬一個白眼。
然而,待應知非飲盡一碗水,應飛柏到底是坦白了。
“大伯入朝近三十年,鎮(zhèn)壓兩代高手,怎么可能沒有心腹。我安排了一些暗樁,以他們之能,助你脫困,隱于江湖,并非不可能之事?!?p> 驚雷震徹腦海,應知非霍然色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鳳陽伯夫婦戰(zhàn)死邊境,應家頃刻傾塌,無人主持大局。他本以為,這是因為一眾遠親不堪大用。卻原來,身挑大梁的,是十六歲的應飛柏!
應知非暗暗感慨,別人家的孩子,永遠這么優(yōu)秀。
隨后,他看向金顏:“這件事,你也知道?”
金顏默然頷首。
“那……”脫口而出之后,忽地無聲。應知非回視堂弟,目光復雜。
不必多問,他也知道金顏抗命的原因。
倘若應知非消失于江湖,留在京城的二房三人,就當真沒有活路了。一代悍將鳳陽伯,也只能背著罵名而去。
應飛柏剜她一眼,冷哼道:“我敢做此安排,自能確保天衣無縫,何須你自作主張。”
應知非盯著他看了半晌,竟看不出這是嘴硬還是真心話。
但……
“就算我‘死’在路上,皇帝依然會顏面盡失。屆時,此案再不會有回旋的余地,橫武關(guān)十萬將士,身后只剩下惡名?!?p> 輕輕放下茶碗,壓下心頭翻覆的遺憾,應知非強裝淡定:
“既來之,則安之。往事不可追矣,不必再爭了。幫我找一套干凈的衣服,拜訪長輩,不能一身落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