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舟還在因方才的失言而慚愧,快步走到書架之前,抽出幾冊遞給應知非。
應知非大略翻看幾頁,并不關心內容。就他這個水平,遠不到挑字帖的時候,臨誰的字,對他來說都是一樣。
他將字帖收下,看向洪子鷹,言語大大方方:“多謝老師,老師還有什么吩咐?”
一聲“弟子”脫口而出,當然就是認下他了。應知非立刻順桿爬,也不管洪子鷹是否當真。
這位可是四品高手,金大腿不容錯過。
洪子鷹不乏深意地掃他一眼,輕笑道:“你不像貴胄子弟,倒像個市井之徒。”
應知非默然。他可不就是市井之徒。
好在洪子鷹只是隨口一提,他沉吟一聲,示意三人集中精力,借機指點弟子們:
“世人皆知,亞圣學宮與大秦官場密不可分。但,亞圣學宮的規(guī)矩,朝堂諸公是不會認的。跟他們打交道,書生的手段沒有用?!?p> 以目光一點宋文舟,洪子鷹沉聲道:“這一點,你該跟應未明多學一學。現在你可明白,我為何不準你去找方世青?”
應知非品味著洪子鷹的話,依然聽不出這是夸他還是損他。
宋文舟目光飄忽:“正大光明找上門,結局未必不同?!?p> 洪子鷹嘆了口氣,眼簾輕輕一挑,直指應知非。
應知非也嘆了口氣:“贏又如何?輸又如何?所謂,以文會友?!?p> 一個“友”字意味深長,尾音極重。
“你勝過他,就能讓他認錯么?”應知非挑眉看過去,調侃意味濃重,“你與他論詩,讓不知內情的人見了,或許還要引為佳話。”
賀北亭忽然插言道:“方、宋二人意見相左,卻不吝各抒己見,相談甚歡。正是學子之表率,我輩之楷模。”
“閉嘴!”宋文舟額角跳了跳。
應知非半是意外、半是好笑地看著兩人。
想不到賀北亭濃眉大眼,也是個促狹的性子。就是這口條不夠順溜,情緒不到位,對付宋文舟倒是夠了,說相聲就差點……
洪子鷹冷不丁發(fā)問:“你在想什么?”
應知非一個激靈回過神,跟他打哈哈:“沒有,沒有?!?p> 宋文舟聞言,怏怏地看著應知非:“你必然在笑我!”
……這你可真猜錯了。應大郎面不改色:“禮尚往來?!?p> 宋文舟愈發(fā)來氣。然而笑鬧之后,他卻立刻收了心,朝洪子鷹一禮:“老師費心了,弟子受教?!?p> 洪子鷹輕笑:“費心的是他們兩個?!?p> 宋文舟一時語塞,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應知非嘴角一抽。原來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賀兄,是我草率了。
洪子鷹眸心一轉,目光由下及上,不經意落在應知非身上??此戚p描淡寫,卻如有寒意侵身,令應知非挺直腰桿,站得端端正正。
……注意表情管理。他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
“若有志于朝堂,就不能意氣用事。做人和做官如一,本心不移者,放眼天下,只有一個徐志石?!?p> 洪子鷹輕叩桌案,用這一句話,叫停了方才的嬉鬧。
另外兩人各自揣摩恩師教誨,回顧今日所見所聞。應知非眼簾微垂,低聲問道:“老師,那朝堂的規(guī)矩,亞圣學宮認么?”
洪子鷹不答反問:“你以為呢?”
應知非聲音平淡:“人走茶涼?!?p> 就如徐志石,就如這一場風波。
“說得對?!焙樽愈椧馕恫幻鞯睾吡艘宦?,“但,亞圣學宮仍非官場?!?p> 應知非若有所思:“亞圣學宮仍非官場,也就不能唯利是圖。所以,祭酒出現了,他從一開始就在關注這件事?!?p> 只有這樣,才能選在最合適的機會出場。
“的確敏銳?!焙樽愈椬鞒鲈u價。
應知非點了點頭??磥?,他在無意之中,與這位不知真面目的學宮祭酒,打了一場配合。
他忽然有些好奇,洪子鷹既以方世青之事為題,那他與祭酒之間,是否也有某些默契?
如此這般,應知非就算是入門了,但他總覺得哪里不對。
半晌,他猶豫地問:“老師,我如今的身份……”
應知非雖能行走在外,卻仍然是戴罪之身。亞圣學宮背靠廟堂,是大秦皇帝倚重的權威。以他落魄之身,恐怕是進不來的。
洪子鷹揚眉笑道:“你拜我為師,與亞圣學宮有何關系?”
應知非恍然道:“沒有。”
下一瞬,他由衷感慨:“有教無類。幸有圣人遺訓,才能鉆這個空子?!?p> 亞圣學宮不閉門,不謝客。甚至,只要書齋主人不計較,外人同樣能來旁聽。
只不過,亞圣學宮弟子的身份,在大秦境內,幾乎等于半個功名,其他人是不能用的。
但應知非需要的,只是強者的指點,本就不在于一個名頭。
戴罪之人,正兒八經的功名也要革除。
既然列在門墻,有些事就能問一問了。他側身與宋文舟打聽:“那位志言兄現在何處?”
宋文舟也納悶,正要詢問,洪子鷹并指一揚,止住他們:“我有事要他去做?!?p> 二人見他無意多說,也就不再問了。
宋文舟順勢介紹道:“老師在學宮開壇授課,然而這些年來,被老師收入門墻的,只有我們幾人?!?p> 他嬉皮笑臉地,暗示應知非撿了大便宜。
應知非心中越發(fā)復雜。徐志石待他至誠,他又欠了一份情。
洪子鷹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慵懶地向后一仰,招來算盤和賬簿。
“瑣碎之事,你們下去說。退出院外。”一拂袖驅退三人,大門緊閉。
應知非嘴角抽搐,忍不住低下頭,捏了捏眉心。被迫漂移的滋味,著實不怎么舒坦。
片刻之后,他心有余悸地問:“老師一貫如此?”
“習慣就好?!彼挝闹酃粗募?,一臉感同身受。
三人并肩而去,腳步聲漸行漸近。
端坐書房的洪子鷹,從隨身的儲物器具中,找出一片皺巴巴的信紙。
邊緣凌亂而焦黑,像是從火中搶出來的。
“吾兒天資出眾,身負……”
洪子鷹喃喃自語:“你究竟想說什么,他身上,究竟有何特殊……”
余光掃過應知非留下的詩,洪子鷹倏地笑了:“天資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