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黃的燈光搖搖擺擺,門縫里滲來的夜風,將桌上的白紙掀開。
金顏守在門邊,目不斜視。應知非端坐桌前,一支筆轉得飛快。
字帖隨意堆在桌角,應知非根本沒打開。至于寫滿大字的宣紙,被他勾勾畫畫,連起一片紅線。
“珍瓏:青云當的幕后老板,大秦女子國師,疑似親近主戰(zhàn)派。目前看來,天真得出人意料,行事難以捉摸?!?p> 后半句話,被朱筆圈了出來,打上一個鮮紅的問號。
應知非自言自語:“不像是裝的。但若不是裝的,就更加耐人尋味。”
難不成,當真會有人在活過五百年之后,仍像古靈精怪的少女一般?
“性格溫婉,但也好戰(zhàn)。對詠志抒懷、保家衛(wèi)國的詩詞情有獨鐘。據她本人所言,其中的意對她有用?!?p> “不修儒道,但能間接引動浩然正氣,效果非常明顯?!?p> 沉吟片刻,應知非用朱筆補上一句:“不亞于儒家五品?!?p> 這是他根據親身經歷作出的判斷。
“戰(zhàn)事興起之時,珍瓏正在閉關。因此,她對應家子弟懷有愧疚,對半年前的戰(zhàn)爭懷有負罪感。妖族在她閉關之時挑起事端,是巧合還是必然?”
“若是巧合,她遇到了什么麻煩?收集詩詞里的意,是否就是解決辦法?”
“若是必然,是國師閉關的消息意外泄露,導致妖族趁虛而入;還是他們一手策劃了這件事,原本就是有備而來?”
接下來,是幾行鮮紅的大字:
“橫武關戰(zhàn)敗,朝野嘩然,最終歸罪于鳳陽伯府。那珍瓏的反應,皇帝可曾知曉?此事背后的暗流,他可曾遣人核查?”
“從小釗的反應來看,珍瓏會在今日現身,他事前并不知曉。那她為何突然出現?”
“隨意挑一家當鋪,就恰巧撞進國師的地盤,又恰巧邂逅神秘的國師,是運氣太好、還是太壞?”
“她資助過多少人,又索取了什么代價?身為大秦國師,有心招攬人才,何必遮遮掩掩?”
“青云當的內幕,有多少人知悉?”
仔細檢查一遍,確認沒有疏漏,應知非將這一張紙反扣在桌上,隨手抽出一冊字帖。
才翻開一頁,還沒來得及蘸墨,就聽木門吱呀作響。
隨后,一個沉甸甸的荷包飛到應知非眼前,在桌上重重一砸,正好落在他右手邊。
燭影劇烈一顫,應知非眼前晃了晃,無奈地抬起頭:“凌虛,你想謀殺我么?”
他不愿承認,有那么一瞬間,自己連氣都沒敢喘。
應飛柏“呵”了一聲:“這么近的距離,我怎么可能失手?!?p>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性格如此惡劣。
應知非懶得和他爭,撿起荷包,翻開一看,迅速拍回桌上,眼神驀地一縮:“你哪來這么多錢?”
應飛柏的語氣頗為不屑:“武者想要賺錢,有的是辦法。”
“別兜圈子?!睉窍乱庾R板起臉,“說實話?!?p> 賺錢這么容易,他之前半年還裝什么?
應飛柏嗤笑一聲:“果然是書生,婆婆媽媽?!?p> 應知非的聲音越來越沉,一動不動盯著他:“應凌虛,說實話?!?p> 心里沒鬼,你瞞什么?
“二郎?!苯痤伬洳欢〉貑玖艘宦?。
“你袖口那是……”
應飛柏回頭瞪她一眼。
應知非大步搶上前,拽起他的袖子,前后翻看。
入目一片殷紅,應知非厲聲催促:“到底怎么回事!”
“少見多怪?!睉w柏滿不在乎地抽回衣袖,“幫京兆府的捕快抓了個犯人,這是府衙的賞錢?!?p> 應知非忽地怔住。
京兆府尹這個位子,徐志石坐了許多年。作為他的學生,應飛柏和府衙之人,關系應該很熟絡。但……
應飛柏心高氣傲,必不愿意讓人看見自己落魄的模樣??苛⒐ρp為生,對一位高門子弟而言,絕不是什么好滋味。
朝堂之上,誰人不是捧高踩低,落井下石。讓他去吃這碗飯……
應知非低聲道:“你不必如此?!?p> “若不盡快找到新住處,你一個病書生,遲早被外邊的人扒個精光。”應飛柏翻了個白眼,臉色不善。
你以為我是為了誰?
他恨不得罵出聲。
應知非頓覺懷里的荷包變得燙手,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幾度欲言又止,他并指一點桌面,委婉道:“你先看看這個?!?p> 應飛柏翻開那張宣紙,不經心掃了一眼,登時驚呼出聲:“你寫了什么東西!”
“別廢話?!睉抢夏槹l(fā)黑。
應飛柏斜他一眼,哼道:“是我說錯了,你頂多就是半個書生?!?p> 應知非額角跳了跳,心說你等著瞧。
雖然嘴上不饒人,應飛柏還是按捺住撕了這張紙的沖動,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辨認。
他的神色漸漸變深,直到看不出半點少年氣。
沉穩(wěn)、冷靜、處變不驚。
好似變了一個人。
應知非心頭,油然而生一句贊嘆——大將之姿!
意氣輕狂的外表下,是肩負重任,能屈能伸的大將胚子。
“相比于堂弟,原主的確差了太遠。”應知非暗自感慨。
他梳理過之前半年的記憶,可以用六個字概括:躺平,擺爛,等死。
應飛柏反蓋宣紙,低聲說道:“橫武關一戰(zhàn),開始和結束都不正常。”
“怎么說?”應知非虛心請教。
應飛柏無奈地看著他。
應知非面無表情。
小老弟的臉上,分明寫著“無可救藥”。
但隔行如隔山,記憶中的兵法戰(zhàn)策,原主尚且一知半解,何況他只是一個,生在和平時代的社畜……
應飛柏長長一嘆,被迫從頭說起:
“人妖兩族的戰(zhàn)事,持續(xù)了數百年,總有規(guī)律可循。
“大秦實力鼎盛,銀庫、糧庫都很充足。我人族素來以耕養(yǎng)戰(zhàn),秋季正是兵精良足之時。在仲秋時節(jié)南下犯邊,是最不合適的時機。
“豐收之時犯邊,就是要硬碰硬!
“但妖孽之屬貪食血肉,不事生產。一旦戰(zhàn)事不利,拖到入冬之后,萬象生靈皆要沉眠,他們靠什么補充血食?
“他們從不會打消耗戰(zhàn),劫掠、吞食邊境百姓之后,抽身就走才是常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