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去開門，來人又是我伯父。昨天祖父讓他去辦事，今天是來回話的。我伯父比我父親年長18歲，他們倆雖是親兄弟，但在我父親眼里哥哥是大人，自己是小孩。老祖宗傳下來的規(guī)矩：長子不離長門。所以伯父一家仍然住在我們的老房子里。我祖父、祖母住的是我二姑家的房子。因?yàn)槲叶梅驎r任，國民政府陜西省首席檢察官，我二姑于1942年8月，帶著兩個孩子隨夫去了西安，這座院子就交給我祖父祖母照護(hù)。兩位老人等于是給二女兒家看門守戶，我父母帶著我和哥哥隨祖父祖母一塊生活。
伯父進(jìn)來一臉晦氣，我祖父和我父親都看他的臉色。因?yàn)殛P(guān)于我家的錢這事，是他最先聽說的，這事他不來告訴祖父，就不會發(fā)生祖父為錢動怒那一幕了。他老人家整天為全家人吃飯的事情犯愁，自然就不會為別的閑事兒上勁啦。
由于我伯父平?？臻e時，喜歡去全城最高的茶館，老佛樓喝茶，與朋友調(diào)侃搧呼。昨天他閑來無事就又去老佛樓，走到半路上，迎面碰見一個熟人，遠(yuǎn)遠(yuǎn)地就向他招手，像有什么事情找他。雙方都緊走幾步，倆個人湊近了，那人一把將他拉到路邊，擠眉弄眼對著他耳朵小聲說了一陣。我伯父聽著聽著臉色就變了，他將信將疑，掉頭就往回返。那人還囑咐他：“別賣師傅?！彼^也沒回，只說了：“知道”二字就大步小跑回來透信。
從昨天到今天，全家人都耐心等待我伯父能帶回好消息，卻沒想到，我伯父這次回來提不起一點(diǎn)精神。一進(jìn)屋，無精打采往椅子上一坐，頭向后仰去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嘴里冒出一句誰都想不到的話：“該餓死是一定的?！?p> 我祖父和我父親，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父子倆對我伯父沒有說出來的事情，可能已是心知肚明啦。不過，我祖父還是問了一句：“咋樣呢？”
我伯父嘆了口氣回話：“人家就不認(rèn)賬?！蔽易娓嘎牶笞匝宰哉Z：“咋能不認(rèn)賬呢？”
我伯父才說：“人家說我是半空中抓旋風(fēng)，你聽誰說的挖出金子這事就去找誰。反正他沒有見到什么金磚、金條、金元寶、銀元寶?！?p> 祖父又問他：“你沒再問問那人，他聽誰說的這事兒？”
我伯父答：“問了，他說全城都傳遍了，挖地基的三個人說，是他們挖出來的，要三個人平分?，F(xiàn)在的房主不愿意，說是在他的地基上挖出來的就是他的。他讓挖地基的三個人用框子擔(dān)上，半夜里往他家送，這三個人都偷偷擔(dān)回自己屋里去啦。一個人擔(dān)了兩擔(dān)都沒有擔(dān)完。房主知道后不行，找人家麻煩，吵架打架，鬧得全城人都知道了?！?p> 祖父追問他：“你呢？就不吭氣啦？”
伯父說：“我當(dāng)然要吭氣。就找他的麻煩，可沒想到，人家說得比咱還有理?！?p> 祖父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憤憤不平地說：“他有狗屁理，見錢眼紅，耍賴。”
伯父一拍手說：“人家說第一，這房子他不是從我們手里買的。第二，這房子現(xiàn)在歸他了，他是房主。想拆就拆，想挖就挖，誰也管不著。”
祖父氣得直罵：“這個仔娃子，不講良心的東西?！?p> 我父親一直悶不做聲；這會兒他開口道：“人家說得也有道理。咱手里沒有憑據(jù)，空口說白話，別人也不信呀！”
祖父長出一口氣，也覺得無可奈何。這會兒他也清楚了，要辦這件事，好比老虎吃天，無法下口啊。
趁父子三個都沉默不語這點(diǎn)空兒，祖母又冒出一句：“失手的金子，放出去的屁，抓不回來啦?！?p> 祖父一聽暴跳如雷。又罵老伴：“妳這張臊嘴，總是放臊，我這輩子都快讓妳臊死了。當(dāng)初不知咋瞎了眼，娶回妳這個掃帚星。”
祖母也氣不打一處來。大聲嚷嚷：“不是你瞎眼了，是我眼瞎了。自從嫁到你們陶家，過過幾天好日子？老是難過上頭加難過。傷心流淚對誰說？我的兩只眼睛都快哭瞎了，在你們家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不愛聽祖母嘮叨，祖父專撿難聽的話刺激她:“妳個窮命鬼，妳不吃苦誰吃苦？妳不受罪誰受罪？自從娶回妳，就像麻子夫人進(jìn)門，不倒灶才怪哩?！?p> 祖母聽了，又是不依不饒。質(zhì)問他：“我的八字你不知道呀？瞞你了？哄你了？你咋不早點(diǎn)把我休了？找個有福的，帶給你全家福呀？你是吃了忘狗屎了，還是吃了癡慫藥啦？”
祖父很爽快地回答：“吃了癡慫藥啦。要不咋會把光景過成日月呢！還不是因?yàn)檎埢貋硪晃粏书T神，送也送不走，只好人家吃肉咱喝湯，人家喝湯咱聞香，只能洗鍋用抹布----?！?p> 祖母又說：“你不要驢不走怨抽棍，你怨不著我，只怨你家先人虧人啦?！?p> 祖父一聽這話又不依了。問她：“我家先人虧誰了？”
祖母嘴上可不饒人：“你問我，我問誰呀，你家先人沒告給我。”
祖父又好氣又好笑，惡聲轉(zhuǎn)好氣，說道：“我家先人就不會虧人，盡做善事哩。”
祖母還不服氣。又說：“你說這話像刮風(fēng)，頭上有青天，老天有眼。人不公道天公道，遠(yuǎn)在兒女近在本身?！弊娓笟獾弥钡裳?，可也說不出反擊老伴的話。
老倆口吵架，兩個兒子左右為難，知道勸誰也沒有效果?？梢膊荒茏屗麄円恢贝蜃煺萄?！有啥用呢？吵來吵去有啥意思呢？
我父親年輕，還是我伯父抓住機(jī)會開口說話了。他走到自己母親跟前，彎著腰對近母親的臉叫了一聲：“好我的媽哩，妳都成了我家先人了，妳還罵我家先人哩，妳告訴我，妳虧人了嗎？”
祖母笑著說：“你媽連門都不出，人都不見，還會虧人嗎？”
伯父又說：“妳說遠(yuǎn)在兒女近在本身，這不是把我們都咒了嗎？”
祖母忙解釋說：“我是說你爺爺哩?！?p> 伯父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母親的臉大聲問：“妳憑啥說我爺爺虧人啦？我爺爺啥時候虧過人？”
母親被兒子問得無話可說，算是敗下陣來了。
伯父哈哈大笑起來。祖母不好意思，才又強(qiáng)詞奪理：“我還不是聽你說，錢鋪地下挖出金子了。”
伯父答：“是挖出金子啦，說是一大甕，后頭又說是還有兩個鐵箱子。錢多就是虧下別人的呀！那是掙來的，不是虧人虧來的，知道嗎？”
祖母自己也覺得理虧，老公公去世都快30年了，作為兒媳婦，還說公公的不是，而且是由嘴亂說，話又那么可惡，后代子孫聽了都會反對。同著他們父子三個認(rèn)錯，又抹不下這個老臉。可是，這個兩眼差不多完全瞎了的小腳老太太，腦子還挺靈活，也會講策略。她好言好語問兒子：“永泉，你說那一大甕金子，是不是你爺爺開錢鋪的時候埋下的？”
伯父答：“十有八九是我爺爺埋下的。”
祖母又說：“我剛才說得是氣話，你爺爺是個好人。聽說當(dāng)初開錢鋪的時候，房子也是從別人手里盤過來的。那一大甕金子，總不會是原來的房主埋下的吧？”
沒等伯父答話，祖父搶先來了一句：“狗屁不通?！彼臍膺€沒有消下去，一拍桌子說：“沒腦子的老東西。他窮的把房子都賣了，還會把一大甕金子放在那里，原封不動？賣房子時連一大甕金子也一塊給人嗎？”
祖母馬上反駁一句：“那你們陶家還爭什么呢？還不是賣房子時，連金子一塊都給人家了嗎？”祖母的這句話，一下鎮(zhèn)住了父子三人。誰都想不出理由來對付這位老太太。她哈哈大笑，竟然笑出了眼淚，很是得意，為自己這個沒有文化，又缺少見識的老女人，這張牙都快掉光了的嘴，一句話出口，堵住了三個男人的嘴而得意。
祖母應(yīng)該得意。她的話是客觀的、有道理的。女人的智力并不差，有時甚至比男人想得還要細(xì)致深刻。聽見沒人說話，祖母又接著說：“金錢撲土糞，臉面值千金。人活在世上什么都能丟，只有臉面不能丟。人活臉樹活皮。這事沒有真憑實(shí)據(jù)，千萬不敢吭氣，省的別人說咱眼紅了，想訛人。”
我父親一直悶不做聲。聽了這話他卻說道：“我看這一大甕金子，興許就是我爺爺埋下的。”可只說了一句就不往下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