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曾祖父陶長春，原名段敦智。出生于清同治年間，是他家里的長子。他的父親原名段德成，是一個靠種幾畝水田過活的莊稼人。為人處事老實厚道，念過幾年書。
當(dāng)年，他父親一心想叫兒子讀書識字，成為一個文化人，日后不再象父輩一樣，天天迎日出送日落，面向黃土背朝天，把太陽從東山背到西山，沒完沒了地要在田間勞作，太辛苦了。希望兒子學(xué)下本事，能寫會算，也好在外面謀一個體面的差使干干，過上城里人的生活，兒子出息了，大人也覺得臉上有光。“先人有德，子孫秀嘛”！
可是望子成龍只是一廂情愿，兒子能不能出人頭地則另當(dāng)別論啦。畢竟兒子腳下的路得他自己走，前途也得他自己追求。
一開始，德成自己的信心挺大，認(rèn)為自己已算是個文化人了，哪里還會再想回鄉(xiāng)務(wù)農(nóng)這檔子事。但在桃源城里混了二三年，也沒混出點啥名堂，苦沒少吃，錢沒多掙，只覺得一肚子委屈。怎奈人窮志短，不免灰心喪氣，不得不打退堂鼓，收兵回營拉倒了。
細(xì)想想干啥都不容易，只有回家種莊稼比較容易。人說：“七十二行，莊稼為王，人勤地不懶，老實人就老老實實、腳踩實地的干吧”。他使勁一跺腳下了決心，回家種莊稼去了。
德成回家后第二年，父母便給他娶了媳婦成了家，第三年既生下一個兒子。男娃娃落地，老段家人個個喜歡地合不攏嘴。
爺爺給孫子起名叫敦智，小名就叫智兒，愛如珍寶。
德成也暗自慶幸自己福大，命大，造化大，雖說回家種地倒也樂滋滋的，一家人平平安安就是福呀。不再想魚龍變化那檔子事了。
人常說：“人生人嚇?biāo)廊?。”敦智的母親在他六歲那年，又給他生下一個弟弟。當(dāng)時因為難產(chǎn)，出血過多，產(chǎn)后身體非常不好。又因為家境貧困，沒能很好調(diào)養(yǎng)，得了月子病。雖經(jīng)多方醫(yī)治，花錢不少，債臺高筑，還是未能救下她的性命，不久就亡故了。一個男人帶著倆個孩子，小的正嗷嗷待哺，那困難可想而知。實在沒辦法，只得一狠心，一咬牙，把小兒子送了人。
在段家，德成也是一顆獨苗。倆個老人也都去世了。德成一個人帶著兒子，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艱難度日。討債的人不斷上門逼債。德成面對討債的人，不止一次傷心地抱頭痛哭。人到了傷心處不傷心也不由人，他的兒子敦智也跟著哭，人看了要多凄慘有多凄慘。討債的人有的也不禁潸然淚下。討債的人知道他是個老實人，不是有錢不還，而是實在拿不出錢來，也不忍心硬逼，只好一個個空手而去。但欠人的錢還不了，叫人家一趟又一趟上門來討，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人家好心幫忙，反過來又讓人家作這個難，自己太難為情了，覺得太對不起人了?？蓪嵲谑窍氩怀鲛k法來，成天愁眉苦臉，被債務(wù)壓得抬不起頭來。
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庇幸惶?，德成的一個朋友對他說：“從城里聽來一個消息，說是從外地來了一位知府大人，要找一個管家。你識字達(dá)文，又失了家，這也是一條生路。給人家當(dāng)管家，雖然名氣低，可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p> 他想了好一會兒沒有答話。腦子里那根繃得很緊的弦越繃越緊，好大一會兒才迸出一句話“伴君如伴虎”。雖說知府大人官不算大，可平民百姓歷來對做官為宦的有畏懼心理，德成心想頭上頂著一個“怕”字，去往知府大人家里“如入虎穴”。不能說兇多吉少，可那種日子還不就象在刀刃上過嗎？稍有差錯后果要多可怕，就有多可怕。他猶豫著說：“給人家當(dāng)管家是要賣身的呀！”
他的朋友勸他：“這是活的，干幾年攢下錢再贖身嘛?！?p> 窮漢脖子上沒拗勁，左思右想了好大一會兒，總算下定了決心。對他的朋友說：“火燒眉毛，只得先顧眼前。敦智他媽生病時，親戚朋友們湊借、幫忙，這么長時間還不了人家的錢，怪不好意思。總對人家說沒錢拿不出來，太說不過去了。就這么定吧，我去?！?p> 他去了才知道，這位知府大人是山西絳州城內(nèi)人士，姓陶。要算路程，桃源距陶大人的老家，足有兩千里之遙。人說千里坐官，為的吃穿。陶大人這個官，坐得夠遠(yuǎn)的。當(dāng)管家的事情，順順當(dāng)當(dāng)辦成了。這是賣身為奴的丟人事，賣身契約是怎么寫的、身價給了多少銀兩，他根本不提。大家只知道他還清了所有的外債。還請親戚朋友吃了頓飯，喝了頓告別酒，隨后帶著兒子上任去了。
初次見面，看上去陶老爺一身北方人的氣魄，膀大腰圓，體格健壯，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個子不算很高，但在南方人眼里就是高個子。長方臉，濃眉毛，眼睛雖然不大，可那眼光象是能把世界看透。不怒而威，令德成頓生敬畏之心，只覺得六神無主，雙腿發(fā)軟，只想趕快離開陶府。不過，接下來陶老爺開口說話倒也和氣。
到了陶府，首先要改名換姓。段德成改叫陶福明，兒子段敦智改叫陶長春。經(jīng)過改名換姓成為陶福明的段德成，肚子里象是打翻了五味瓶，說不清是哪種滋味。當(dāng)然，他想的更多的是既已賣身為奴，主奴就是一家人，吃黑飯保黑主，要象狗一樣對主人死忠。份內(nèi)之事只能干好不能做賴，就象老牛拉重車，寧肯牛累死，也不讓車回頭。他囑咐兒子叫陶老爺“爺爺”。長春一點也不含糊，只要瞅見陶老爺回來，不管跟前人多人少，有事沒事都要跑上前去，喊一聲“爺爺”，調(diào)頭跑開。一天見幾次面喊幾次爺爺，這惹得陶老爺不得不對他多看幾眼。再加上長春長的白白凈凈虎頭虎腦，一付頑皮可愛的模樣，比起同齡孩子顯得聰明機(jī)智，令陶老爺對這個小傢伙印象很深，有閑工夫喜歡逗他玩玩。有一次，長春拿來一個從牛糞堆里爬出來的屎巴牛，對陶老爺說：“爺爺，您看它頭上有三個角，是大官兒可厲害了，誰都怕它哩”。日子長了，爺孫倆之間的感情在潛移默化中一點點加深。陶老爺覺得長春跟自己的親孫子一樣，已經(jīng)沒有多大區(qū)別了。管家有這個兒子是他的福氣。長春父親在給人家當(dāng)管家的崗位上，小心謹(jǐn)慎、認(rèn)認(rèn)真真，大事小事，井井有條。陶大人很是滿意，把他們父子當(dāng)成自家人，他又很喜歡長春。長春在陶大人跟前無拘無束，父子倆也把陶府當(dāng)成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