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2020年六月中旬,某個周末的下午四點。
廣西壯族自治區(qū)BH市銀灣區(qū)潿州島,東面的貝殼沙灘。
江水青正在沙灘上指揮工作人員調(diào)試一個長型的T臺,這個T臺寬6米長達50米,三分之二搭建在沙灘上,三分之一延伸到海里。T臺的一半由鏡面的金屬板鋪設(shè),另一半拼接著由江水青團隊從島上收集的廢舊老船木,有點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即視感。T臺上散落幾張藝術(shù)家具,有板凳,休閑椅,茶椅,辦公椅,吧凳等,由低到高,錯落有致。這個T臺似乎沒有背景,或者說以大海為背景,只是在T臺盡頭的淺海里,用舊帆布和舊漁網(wǎng)組裝了一個半弧形的幾何裝置,遠看像一只正在起飛的海鷗的翅膀。
今晚,這里將舉例江水青從事服裝設(shè)計十五周年的特別回顧展。對于這個回顧展,江水青籌劃已久,只是因為她的設(shè)計風(fēng)格過于前衛(wèi),加上她苛刻的要求和固執(zhí)的性格,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贊助商。
今年年初,一家國際服裝品牌《意外》終于意識到江水青作品的前瞻性和未來的商業(yè)價值,于是就有了這次合作。不過“意外”董事會的高層對江水青選擇這個相對偏辟的小島,來舉辦這場有份量的回顧展百思不得其解,覺得實在不可理喻,多次要求江水青調(diào)整方案,但江水青執(zhí)意堅持,甚至不惜以放棄這次合作為要挾,這讓公司高層想起了多年前,他們錯失了與設(shè)計鬼才麥昆合作的往事,也只好妥協(xié)了。等到江水青的創(chuàng)意方案一出來,他們就徹底閉嘴了。也因此,江水青感到特別的壓力山大,對每個細節(jié)都嚴格把控。她把助理導(dǎo)演叫過來,準備對各個環(huán)節(jié)再檢查一遍。
這時,一位工作人員跑過來,遞給她一個信封,江水青一看到那個信封,突然像觸電一般,她怔了好一會兒,吩咐好助理導(dǎo)演和工作人員后,她向遠處的沙灘走去,她需要靜一會兒……
此時已近傍晚,夕陽好像積累一整天的彩信,此刻要把它們?nèi)咳鱿蚝??,一時海面上波光磷磷……遠處的斜陽島在波光里朦朦朧朧,像一座名符其名的海市蜃樓。江水青走到一塊礁石旁,坐了下來,一陣微涼的海風(fēng)襲來,吹動了她的短發(fā),也吹動了她的思緒。
她拈了拈信封的份量,其實不用拆她也知道這里面裝著什么,二十年了,每年的這個時候,不管她在哪個地方,她都會收到一張莫名其妙的名信片,一張幾乎空白的明信片。說它幾乎空白,是因為每張明信片上都畫有一條幾乎一模一樣的山形曲線,除此之外再無只字片言。開始幾年,江水青也曾費力追查過,但因為可尋線索少之又少,最終只好不了了之。
也許是有人惡作劇?是某位暗戀者的信物?江水青只能這么猜想,也只能這么一笑了之。不過能堅持20年,如果是惡作劇,也可以升級為行為藝術(shù)了;如果是暗戀者,也算得上是一個執(zhí)著而忠誠的暗戀者。江水青苦笑了一下,還是有點不太情愿又不自由自主的拆開了信封……果然,還是一張幾乎空白的明信片,那條山形曲線和以往也幾乎一模一樣,此時,這條山形曲線像一張裂開的嘴,仿佛在嘲笑著她……她突然感到一種透頂?shù)臒o聊,或者說一種無形的虛空拽住了她,她猙扎著站起來想要往回走,卻一下子跌坐在沙灘上,她干脆順勢一躺,四腳朝天的躺在沙灘上,若有所思的閉上眼睛……
“好像有點不一樣?”
“什么不一樣?”江水青在腦海里自問自答。
“是明信片嗎?”
“好像不是!”
“是哪里不一樣?”
“哪里?這里?對!是這里不一樣?!?p> “這里怎么不一樣了?”
“是這里和明信片一起讓我想起了他?!?p> “你是說明信片是他寄的?你覺得一個死去的人會寄明信片嗎?”
“但也只能是他啊……”
一陣海風(fēng)又吹了過來,把她的記憶吹到了那個青蔥的歲月……
【3-2】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歸不久,江水青通過“京港人才交流機構(gòu)”附屬的“京港青少年交流中心”,從香港來到BJ,在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中國畫學(xué)院進修。
從一個彈丸之地來到一個擁有三千多年歷史的文化古都,對第一次來到BJ的江水青來說,一切都是有待探訪的驚奇。雖然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江水青還是抑制不住好奇心的驅(qū)使,迫不及待的開始了探訪老BJ的行動。故宮、長城、圓明園,天壇,什剎海那是必去的,她常常獨自一個人,去那些遺址和景點寫生。
這年的十一月初,她一個人帶著寫生畫具來到了香山。此時的香山已近深秋,霜降已過,氣溫下降,層林盡染,秋風(fēng)起時紅葉散,可謂萬葉飄舟,十分淒美,正是賞葉和寫生的好時節(jié)。
江水青早上先去了香山的櫻桃溝,在櫻桃溝可以很近距離地觀賞紅葉,這是一條山谷,谷底溪流清澈,兩則長滿櫻桃,她沿著谷底的步行道一直走到了水源頭,繞過元寶石的景點后再往回返,趕往香山的主峰——鬼見愁。與櫻桃溝不同,如果說在櫻桃溝是“近賞紅葉”,那么在鬼見愁上就是“遠觀紅林”了,對于一位有追求的藝術(shù)青年,江水青當(dāng)然要滿足這種遠與近的不同的感受了。
鬼見愁海拔只有557米,山雖然不高,但山勢陡峭,地形險峻,丘壑起伏,因登攀艱難而取名“鬼見愁”。江水青倒不覺得艱難,一路的山景美不勝收,她走走停停,邊看邊畫,不知不覺中已到達了頂峰。
果然,“會當(dāng)臨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來了,最震撼的是那一片氣勢如虹的滿山紅葉,染紅了天,也染紅了江水青的眼睛。她急忙來到那個傳說中的“大師位”,架起畫具,作起畫來。所謂的“大師位”,是指趙無極、吳冠中等大師都曾經(jīng)在這個位置上寫過生。
天色漸漸向晚,夕陽給紅葉鍍上一層金輝,整片紅林在余暉里像一塊巨大的正在燃燒的琥珀。
江水青還在一心一意的沉醉在創(chuàng)作中,來頂上觀景的游人都已經(jīng)絡(luò)繹下山。香山深秋晝夜的氣溫落差很大,太陽已經(jīng)下山,氣溫開始驟降,一陣硬梆梆的冷秋風(fēng)吹來,江水青不由的打了個冷顫。
光線也已很暗,不宜繼續(xù)創(chuàng)作,江水青只好收拾畫具準備下山……下到半山腰的時候,天空下起了綿綿秋雨,山道上空無一人,光線暈暗,加上一天過于興奮后的勞累這時一起向江水青襲來,她又冷又餓,一不留神,從陡峭的山道上跌了下去……
當(dāng)江水青醒來時,已經(jīng)是凌晨一點,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一時記憶出現(xiàn)短路??此荒樀拿⑷?,護士小白走過來,跟她簡單說明了事情的來由。
“這里是316醫(yī)院,你是昨天晚上九點二十分的時候,被你的男朋友抱過來的,當(dāng)時你處于昏迷狀態(tài),你的小腿脛腓骨輕度骨折,臀部和腰部有中度溢傷,是由于過度疲勞,受冷加上過度恐慌而造成休克,醫(yī)生說你需要在這里留醫(yī)半個月左右才能康復(fù)?!毙“琢嫜览X的表述得很清楚。
“哦……那個……那個朋友還在這里嗎?”江水青問道
“他幫你辦完入院手續(xù),看你狀態(tài)穩(wěn)后,十二點左右,說有事就走了。”小白回答。
“他有留聯(lián)系方式嗎?哦……他不是我朋友,我不認識他……”江水青有點急了。
小白很驚訝的張開嘴巴:“你不認識他?不過也沒關(guān)系,那你明天認識他吧,他說明天下午會過來?!?p> 第二天傍晚,在江水青期盼了一整天的目光中,一道佼健的身影出現(xiàn)在病房門口,只見他右肩上背著一套畫具,左手里抓一把香山紅葉,正微笑著走向她的病床。他把紅葉放進床頭柜的花瓶里,然后拉過一張凳子坐下,把肩上的畫具撂在雙腿上,順手拍了拍沾在畫具上面的塵土。
“這是你的畫具,昨天抱你走的時候太匆忙,忘記了帶走它,今天我又去了一趟,它還在那里,還好,沒摔壞,就給你帶來了?!?p> “……”江水青腦袋一片空白,她等了他一整天,想了很多遍要跟他說的話,現(xiàn)在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像個啞吧似的。
“我叫顏華,是個登山發(fā)燒友,每天下班后都會去鬼見愁鍛煉,昨天晚上就碰巧遇到了你……”顏華說得輕描淡寫。
就這樣,江水青和顏華就在這種多少有點尷尬的氛圍里,算是正式認識了。
在江水青住院的那段日子里,顏華每天在鬼見愁鍛煉完以后,都會跑過去看她,每次都給她帶來一些小驚喜。這次帶來一把香山紅葉,下次又捎去一束野生山杏;今天給她一份驢打滾,明天又給她一盒糖耳朵。
這一天,顏華卻帶來一本書,說是他的朋友的朋友寫的詩集,他打開書,從里面挑了一首《香山紅葉》朗誦給江水青聽:
是什么使人柔腸寸斷
是什么讓人留連忘返
啊,香山紅葉
你使愛情如此浪漫
你讓人生這樣癡情
不,你不是紅葉
你是一顆相思的心
相逢時,你是一根多情的絲縷
熱戀中,你是一片摯愛的明誓
離別了,你是一份沉重的思念
分手后,你是一段珍貴的記憶
而真正的你
只不過是一片葉子
秋天死了
你還活著
……
啊,香山紅葉
……
顏華裝瘋賣傻又故作高雅式的朗誦,把江水青笑得肚子都痛了,但傷口卻不怎么痛了……果然一個星期以后,江水青的傷真的不怎么痛了,她可以下床活動活動筋骨。
這天傍晚,顏華扶著她來到了醫(yī)院后院里的一座小山前,江水青看著小山,有所困惑似的問顏華:“你每天都要去鬼見愁鍛煉,真的那么喜歡爬山吧?”
“是的,爬山是我的一個夢想,不過,我想爬的可不是鬼見愁,我想爬的是一座神山。”
“神山?你說的是珠穆朗瑪吧?”
“是的,珠穆朗瑪,我生命中所有的缺失都在那里。”顏華又想起了那首詩。
“嘩,那可是一個偉大的冒險,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險去爬一座山?”
“因為山就在那里?!鳖伻A不假思索的回答。
“因為山就在那里,這話也太哲學(xué)了吧?能不能說點接地氣的?比如說……你小時候的故事,然后……又是怎樣的慢慢愛上爬山的?這里面肯定有很多有趣的事……”江水青著實是太想了解顏華了,她發(fā)現(xiàn)她找到了一個切入點。
“何止有趣,這要說起我那些跌巖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和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恐怕沒有三天三夜是沒有辦法說完的?!?p> 【3-3】
顏華出生在冰城哈爾濱,他出生后不久,母親就因病去世,父親是一位軍人,在特種部隊里任武術(shù)教官。雖然是軍官,但顏華父親的骨子里仍保留著中華傳統(tǒng)武術(shù)的作派,顏華很小的時候就得跟著父親習(xí)武,苦練十八式的童子功。但父親又經(jīng)常不在家,這給小顏華有足夠的時間去放任撒野。特別是冬天,他常常一個人跑到效外的冰天雪地,一個人玩滑雪和溜冰,甚至是冬泳。九歲那年,他就混在冬泳的人群里,跟著大人們在零下二十多度的松花江里泡個半個多小時。
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他的父親被調(diào)往南方,于是他又跟著父親來到了廣西的一個濱海城市——北海,這里四季常春,與冰城哈爾濱的四季分明絕然不同。奇怪的是顏華卻很快喜歡上這里,因為他覺得這里的海和哈爾濱的冰天雪地都藏著一種異曲同工的神秘,這種神秘的力量在召喚著他。
初三那年,他跟兩位極限運動愛好者成立了一個“少年特攻隊”,準備沿著北部灣的海岸線,從BH市的外沙橋徒步到合浦縣西場鎮(zhèn)的牛尾灣,這其中要渡過三條河流,爬過兩處險灘。結(jié)果徒步的當(dāng)天,一位隊友因體力透支導(dǎo)致虛脫而住院,顏華則被學(xué)校警告處分。
高二的那個暑假,顏華一個人來到潿洲島,在島上逛了幾天后,突然萌發(fā)了一個有點瘋狂的念頭:他決定沿著海岸線環(huán)島一游,這個“游”當(dāng)然不是旅游的“游”,是在海里游泳的“游”。潿洲島海岸線總長24.5公里,這個距離對顏華來說也許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環(huán)島的大部分海域都屬于非泳區(qū),隱藏著諸多的危險,是嚴令禁止游泳的。但顏華已經(jīng)顧及不了那么多,或許,這正是他想要的挑戰(zhàn)的。
那天凌晨五點,海平面剛剛露出魚肚白,顏華從潿洲島東南面的五彩灘下海,沿海岸線游向東北方,開始了他的環(huán)島之游。按顏華預(yù)計的方案,如果一切順利,他將在當(dāng)天下午二點左右在島東南面的鱷魚山燈塔處上岸。
兩只早起的海鳥在顏華的頭頂上盤旋著,不時發(fā)出一兩聲鳴叫,像是在為顏華的壯舉喝彩,這時,太陽已慢慢涌出海面……在海里游泳看日出的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因為霞光透過波浪拍打在你身上,仿佛你也成為波浪的一部份,成為日出的一部分。
令顏華始料不及的是,當(dāng)他游到東面貝殼沙灘的海域時,他的“壯舉”就被一群看日出的游客給發(fā)現(xiàn)了。他們朝他發(fā)出各種各樣的歡呼聲,游客中的幾位攝影發(fā)燒友干脆租上一條小游艇,跟在顏華后面,一邊給他拍照一邊給他吶喊助威。他們的吶喊引來了更多游客的注意,中午十二點,當(dāng)他們經(jīng)過潿洲島南面的暮崖時,終于引起了海警的注意,兩名海警開著救生艇追了上來,但不知為什么救生艇快接近他們時,卻慢了下來,與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像是在觀察事態(tài)的發(fā)展……就這樣,好像在兩艘船艇的護送下,顏華于當(dāng)天下午兩點,在鱷魚山燈塔邊的滴水舟屏順利沖灘……當(dāng)然,迎接他的不是鮮花,他是在游客的呼喚中被海警帶到了島上的派出所,他被暫時拘留,要寫一份深刻反省的檢討報告。
大學(xué)期間,顏華對“極限運動”的熱愛有增無減,大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他參加一個“萬里走單騎”的自行車極限運動,去了一趟XZ……回來以后,整個人跟丟了魂似的,原來,他一直在尋找的那個“極限”就在那里——珠穆朗瑪。
于是,顏華馬上開始深入去了解登山運動,他認識了很多登山界的朋友,并利用大學(xué)課余時間,參加BJ登山俱樂部的特種培訓(xùn)。
但是,要參與登山運動,除人的因素外,還必須有強大的物質(zhì)基礎(chǔ),這對當(dāng)時還是個學(xué)生的顏華來說,是可望不可及的,他只能等待。
大學(xué)畢業(yè)后,為了留在BJ,他選擇了考研。當(dāng)時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他選了一個高冷專業(yè)——病毒研究學(xué),更奇怪的是,顏華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病毒研究方面,有著特獨的洞察力。他在讀研不久,就發(fā)表了一篇《有關(guān)病毒,宿主與微生物》的論文,在當(dāng)時的病毒界引起不小的反響。
他也因此交上了好運,當(dāng)時美國病毒學(xué)家梅爾尼克教授正在BJ做訪學(xué)交流,需要一個臨時助理,就找到了顏華。訪學(xué)結(jié)束后,梅爾尼克教授對顏華在病毒研究方面的獨特見解贊嘗有加,就推薦顏華到美國華盛頓大學(xué)附屬的醫(yī)學(xué)中心做助理研究員。
兩年后,顏華作為特殊人才,順利加入美國籍。不久,顏華就跳槽去了一家華盛頓最前沿的生物制藥公司。因為在這種制藥公司做病毒研究,不但年薪豐厚,而且業(yè)余時間非常充裕,經(jīng)常有長假可以外出旅游,珠峰不是還在等著他嗎?就這樣,顏華一邊在忙著他的工作,也在一邊尋找機會實現(xiàn)他的登山夢。
機會終于來了,一九九六年年初,顏華所在的公司與BJ的一家生物制藥公司達成協(xié)議,聯(lián)合開發(fā)一個新項目,顏華就順理成章的被派往BJ。工作之余,顏華也在為他的登山行動做好充分的準備。這時,離他第一次仰望珠峰,已經(jīng)過去6年,他是該出發(fā)了……
【3-4】
在顏華的精心陪伴下,江水青的傷情康復(fù)得很快,不到半個月,她就出院了。在往后的一段日子里,顏華自告奮勇的當(dāng)起了江水青的向?qū)Ъ嫠饺吮gS,帶著她把BJ大大小小的地方都逛了個遍。他覺得江水青既然是學(xué)畫畫的,就應(yīng)該多認識些畫家朋友,于是,顏華就帶著江水青來到宋莊的畫家村。
此時的宋莊,聚集了一大批剛從圓明園畫家村遣散而來的藝術(shù)家,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北漂藝術(shù)青年們”。有的“北漂”還要呼朋喚友,來宋莊安營扎寨,這些人里面有畫家,樂人、詩人、批評家、設(shè)計人、畫商……等等,成堆的藝術(shù)家交雜在這個村落里,宋莊成了漂泊處、謀生地、工作室……也有人把它當(dāng)成自己的家園。
顏華的光頭朋友方力君,就是其中的一位,他是最早來到宋莊的那一撥,也是最早混得最好的那一撥,他在宋莊的小堡村有一個六百平的大畫室,據(jù)說當(dāng)時是世界上最大的私人畫室。后來,江水青也是在這間最大畫室里,認識了很多不同流派的畫家和各種各樣的先鋒藝術(shù)家,其中就包括跨界服裝設(shè)計師馬可,這對江水青后來從事服裝設(shè)計有深刻的影響。
這天下午,顏華和江水青來到方力君的工作室時,正趕上一幫藝術(shù)家朋友在院子里擺上了“流水席”,一大鍋羊蝎子,一整箱二鍋頭,一大堆人圍起來,就開始了他們的圍爐夜話。
那時候的宋莊,是一個人人皆可為師的地方,誰都有故事,誰都有想法,不同的想法和觀點拌著二鍋頭在黑夜里碰撞出火花。喝了一會兒,進來一撥人……又喝了一會兒,一撥人走了又進來一撥人……這就是“流水席”。
新進來的一撥人中,有一個小個子青年,看樣子不怎么像藝術(shù)家,他挎著一個黃色的軍用書包,從書包里拿出一本黃皮書,好像在跟他旁邊的人兜售著什么……
突然“嗙啷”一聲,力君兄把一個酒瓶子摔到了地上……看來他又喝大了。力君兄愛喝大酒在宋莊可是出了大名的,他不但愛喝酒愛醉酒,還愛酒后吐真言,他戲稱自己是“粉碎性精神分裂癥”,酒后特愛“胡說八道”,這一會兒,他又開始“胡說”了:
“我要說,藝術(shù)家就是一根柔軟的特別器官,只有在創(chuàng)作時才會強勁起來,而且強勁的時間很短,完事后還是軟弱的;我要說,正如這種特別器官沒有骨頭,藝術(shù)家也沒有主心骨,特別器官靠充血才能強勁起來,藝術(shù)靠激情才能創(chuàng)作……”
“力君兄,這是你寫的詩嗎?”有人似醉非醉的問道。
“是我寫的詩?!绷诌@時好像挺清醒的,他突然指著那個人說道:“天啊,只要你還沒讀過我的詩!”
天?。∷志穹至蚜恕f的最后一句“只要你還沒讀過我的詩”,勾起了在座諸位藝術(shù)家在圓明園的往事記憶,那時他們饑寒交迫,常常一堆人扎在一起,共同背誦這首詩來充當(dāng)“精神食糧”,此時此景,他們有感而發(fā),于是,院子里,響起了一片滄桑而低沉的聲音:
在我們的祖國
在我陽光萬丈的祖國
月亮千里的祖國
燈火家家戶戶的祖國
只有你還沒讀過我的詩
只有你未曾愛過我
你是我光明祖國唯一的陰影
你要向藍天認錯
向白云認錯
向青山綠水認錯
最后向我認錯
……
“流水席”繼續(xù)著,圍爐夜話繼續(xù)著,從古到今,從東到西,一直到天明……
第二天早上,江水青和顏華擠在“11路”公交車上往回趕……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圍爐夜話讓她很驚奇很興奮,但有一個小問題想問顏華:你說你一個搞病毒研究的,是怎么和這堆“神仙”成為朋友的?顏華解釋道:你別忘了,我還是一個“極限運動”愛好者,很多藝術(shù)家都是極限運動愛好者,我們就是一起玩極限運動時成為朋友的。你可能想不到,力君兄還想和我一起去登山呢!只是他酒喝得太頻了,體力跟不上了。
接著顏華反問江水青:玩藝術(shù)又何嘗不是一種“極限運動”呢?特別是一些行為藝術(shù)家,他們甚至觸碰到了人性的極限,其實你也是一位“極限運動”愛好者……江水青無精打采的點點頭,她確實有點困了,她靠在顏華厚實的胸脯上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雖然認識顏華只有短短的兩個月,江水青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已經(jīng)離不開顏華。從初來乍到、舉目無親,到現(xiàn)在受到護花使者般的呵護,還認識了不少的同道中人,還可以跟一群即將的大師們推杯換盞,談笑風(fēng)生……這讓江水青有時會有一種幻覺,在鬼見愁摔的那一跤,如果不是天意的,就是她故意的。
十二月底的BJ,下了一場小雪,細細柔柔的雪花還沒落到地上就化了……一九九七年既隆重又平靜的過去了……元旦期間,顏華要回北海探望父親,江水青執(zhí)意同行,她說她知道,那里有一片銀色的沙灘……顏華也只能默許,因為他也想帶她去看看那個島,那個地方對一個學(xué)畫畫的人來說,一定會有很多靈感的,他自以為是的想著。
回到北海,當(dāng)顏華的父親一看到江水青,兩只老眼睛頓時發(fā)亮,他太高興了,他們兩個陪著老人家開開心心的玩了兩天,還去了江水青向往已久的銀灘。第三天一早,顏華和江水青登上游輪,直奔潿洲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