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身披魚鬣衣,白日忽上青天飛。
龍虎山中好明月,玉殿珠樓空翠微。
這是唐代正一道士吳筠所作,描寫的就是道家的發(fā)源地,龍虎山。
盛夏時節(jié),烈日當頭。龍虎山上綠林波濤,陡峭的石階邊,百年老樹盤根錯節(jié)。遠山云霧中,恢弘得不似人間造物的宮殿矗立在山頂上。
蟬鳴陣陣,白云悠悠。一陣鐘聲忽然打破了夏日安逸的氛圍,它源自山頂?shù)慕溏?,洪武皇帝在龍虎山修建了九九八十一顆鐘,戒鐘就是其中之一。
身穿道袍的道家弟子向殿內(nèi)走去,明明邁步不大,但卻速度驚人。此地并非凡俗之人輕易可入,過了山腰那‘二重門’,就屬清凈之地,寓意凡俗因果徹底斷絕,再不加身。
這里就是天下第一的教派所在。太祖大興道宮,賜掌門張正常‘真人’之稱,并下詔讓其歷代掌管天下道教,其名煊赫,皆因此為道祖天師張道陵所傳之道統(tǒng)……
“正一教……”
小蓮花峰上,朱杋俯瞰著道宮山門,他低聲喃語,身上破舊骯臟的道袍隨風飄舞,稍一駐足,崎嶇山路上的木推車就開始向后滑去。
朱杋連忙扶住推車,幾塊金絲煤炭從推車上滑落,墜下山谷,砸中了一名正在燒鍋爐的死囚。
與這云霧仙山形成強烈反差的,便是這小蓮花峰下的山谷。
烈日照不進這濕冷的陰溝,大裂谷下終年不見日光,如蟻群般密集的人群,依靠巨大的鍋爐和氣管照明。
因為地形因素,熱氣流難以上升,在山谷內(nèi)的溫度竟然比地面還高!
人人都汗流浹背,但抱怨者少之又少,皆因住在此處的,都是死囚。他們手腳戴著沉重的鐐銬,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眼神麻木,活像一具具行尸走肉。
抱怨此地太熱的多半是監(jiān)工,他們揮舞著鞭子,催促監(jiān)督死囚們搬運煤炭、挖掘礦石,全然沒有想過,若是到了冬天,這些死囚們只能靠這些鍋爐取暖活下來。
崎嶇山路上,兩名道士輕松寫意的躍過,他們瞥見了頂著推車,艱難爬山的朱杋。其中一名道士說道:“要不去幫幫忙?”
“幫他?他是個囚犯!不值當你我動手相助。”
“怎會如此,那他是怎么從深潭里出來的?”
另一名道士未作解釋,只是說道:“你看他腳下?!?p> 清風徐來,因為山谷上的崖壁以及蒸騰的熱氣,底下的死囚感受不到絲毫的變化;但在小蓮花峰上的朱杋,再一次被風吹起了道袍,露出了雙腳上笨重且堅硬的鐐銬。
因為長期佩戴,吃飯睡覺也不取下的緣故,他雙腳關(guān)節(jié)處被反復磨損,從血肉模糊,發(fā)膿糜爛,直到現(xiàn)在,結(jié)成了一層厚厚的紅色老繭。
“師弟你初入我正一道,可能有所不知。他不知犯了何等大錯,被老天師貶為罪籍,現(xiàn)在與囚徒無異!”
“可死囚不都是關(guān)在深潭,輕易不得踏出一步嗎?”
“這就是怪異之處了,區(qū)區(qū)一個囚徒,竟然能住在龍虎山圣地,也就是一重門后,光這一點,就足以讓整個正一道教眾不待見他了。”
他說完,臉上嫉妒的神情轉(zhuǎn)瞬即逝,看那朱杋腳滑,差點摔下懸崖時,又笑道:“這等俗物,當真玷污了一重門后的清凈之地?!?p> 隨后,兩人收回了視線,一甩道袍,飄然離去。
另一邊,朱杋也收回了目光,握緊了推車的握把,滾輪嘎吱作響,他走向上山的石階。
龍虎山陡峭,幾乎九十度垂直,石階上長滿了青苔,稍有不慎就會跌落山崖。
朱杋手腳并用,幾乎是在咬牙頂著推車在爬。下面的死囚羨慕他能免遭炎熱寒冬之苦,但他又何嘗不羨慕那些死囚,他們不用在這險峰中,冒著生命危險運煤。
在即將穿過一重門,到達天師道宮的時候,他忽然轉(zhuǎn)向山間小路,朝著無人問津的養(yǎng)心殿走去。
路途稍微平坦了些,朱杋終于松了口氣。
誦經(jīng)聲飄揚而來,香客拜謁,小道童笑著高聲呼喊。朱杋駐足側(cè)目,眼神茫然,那飄渺的煙火紅塵氣息仿佛被風吹了過來,讓他能久違的感受到了人間朝氣,心中不由得多了幾分落寞。
身陷囹圄,久在樊籠……
“唉……”
輕嘆一聲后,朱杋露出惆悵的神色。
他突然穿越過來,附身在已死的大明太子朱標身上,被當作妖孽囚于龍虎山一重門后,一生不得沾染紅塵是非。
自己穿越到的這個大明,并非歷史書中記載的大明,而是真實存在著妖,鬼,甚至是神仙的玄幻大明王朝!
老天師對外宣稱朱杋是因犯錯而被禁足,當今世上只有洪武皇帝、老天師和朱杋三人知道他曾是太子朱標。而當今圣上得知朱標性情大變,被妖孽附身后,覺得他玷污了自己兒子的肉身,雖舍不得殺,但也全無好感。三年內(nèi)從沒來看望一眼,就是最好的證明。
皇子終究是皇子,再落魄也不能與死囚為伍,老天師守住了這條底線,在眾多住持的要求下,朱杋成了給一重門后道宮道觀送煤炭的仆役。
林中小路狹窄崎嶇,四周鮮有人跡。小半個時辰后,朱杋站在了養(yǎng)心殿前,望著黃瓦檐角仙人走獸處,那一塊深深的凹陷。
養(yǎng)心殿雖名為殿,但實則是正一教最小最偏僻的一個道觀。里面甚至沒能修建神像,墻壁久未修繕,不僅長滿了爬山虎,甚至塌了一小塊缺口。
朱杋隨手用袖子擦了擦汗,踩著無人清掃的枯葉,正要推開門時,卻聽到一聲稚嫩的呼聲從身后響起。
“阿杋,今天還是這么準時來吃飯呀。”
聽到聲音,朱杋轉(zhuǎn)頭,只見身后站著的是個可愛白嫩的小道童,眼睛大而有神,像兩個玻璃珠子。
他回道:“是啊,今日李居士丹爐所需的金絲炭送來了!”
小道童拎著食盒走進道觀,笑道:“快進快進,累壞了吧?!?p> 大堂的陳設都被撤了,只剩一張桌子,幾張破凳。小道童拎著兩個笨重的食盒,卻一點不顯疲態(tài),她將飯菜擺在桌面上,攔住了想要幫忙的朱杋。
朱杋拿起碗筷,道了聲謝,然后大快朵頤起來。
這時,小道童從食盒底下拿出一個糖人,高興的炫耀道:“昨日我?guī)煾刚f這兩天得空,今早就帶我下山采買,還給了我?guī)孜腻X……”
才說一半,小道童忽然想起眼前這位與她同輩的阿杋,此生不得踏出重門半步,在前年甚至被貶為仆役,每日生活困苦,與死囚無異。
于是,大堂里的話音戛然而止。
小道童戳到人傷疤,感到無措尷尬,就連手上的糖人都好像在指責她亂說話。
“那不錯啊,多和師傅下山看看江湖是啥子樣的,回來才好講給我聽嘛。以后出門在外闖蕩,遇事可以提我的大名!哈哈哈哈?!?p> 朱杋不以為意的繼續(xù)吃飯,像是早已認命。
當初,在弄清楚自己所在的世界是大明朝后,朱杋當然不會輕易屈服,幾度試圖逃下龍虎山。
但他每次將要越過一重門時,道宮里的那個戒鐘就會無風自鳴,滿山修為高絕的道士們就知道朱杋又要逃跑。
要知道,龍虎山有三道極為特殊的‘門’,立在山路的石階上,沒有門板只有門框。它并非象征意義上的東西,真正的用途是為了劃分凡俗與清凈洞天。
沒錯,太祖修建的那九九八十一顆銅鈴,不均勻的分布在整座山上,與重門相互勾連。
因果紊亂,它們就會出聲示警。
周曉曉父母是正一教俗家弟子,她自幼便在山上山下修煉。如今年不過十一歲,便已經(jīng)能吐納內(nèi)氣,將無數(shù)江湖草莽甩在身后,由此就可管中窺豹這天下第一大派的底蘊。無論是誰見了,都會夸上她一句天縱之才。
反觀朱杋,在龍虎山住了三年,耳邊聽到最多的不是神仙真人,而是來自周圍人的冷嘲熱諷,以及不屑的斥罵。
眼下,周曉曉見朱杋不甚在意,松了一口氣的同時,轉(zhuǎn)而安慰起他。
“只要你勤加修行,早日踏入七品,就能脫離罪籍了!”
朱杋扒飯的手僵住了,剛剛還好,這次是真的被言語戳中了心事。
他在心中腹誹,不會說話就別說了吧……
三年以來,他無數(shù)次嘗試修煉出氣感,想要踏入仙途,憑借自己的本事逃出龍虎山。但事與愿違,他天資奇差,吸收來的靈氣如泥牛入海。
迄今為止,他已經(jīng)沖竅兩次,皆是失敗。
往后一次比一次機會渺茫,若是第三次還未沖竅成功,那恐怕他此生無望仙緣。
“我盡量早日踏入七品!”
朱杋放下碗筷,感嘆道:“就是不知道,七品之上又是什么風景,外面的江湖又該是多么精彩!”
周曉曉撇了撇嘴,說道:“整個江湖以龍虎山為尊,有什么精彩的!至于七品之上……不如,我給你好好講講,當今修行境界的劃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