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你何干？”道士上下打量他一眼，譏笑道：“不會又是什么江湖好漢，混進宗門為奴為仆，就為了參加宗門大比吧？”
朱杋搖搖頭，見他不愿說，也就不再追問。
他推起木車剛走幾步，卻見那名道士快步走來，一腳踹倒了木車，煤炭灑落一地。
“??？你怎么不知道躲？就這成色啊？”道士狀似好心的拍了拍朱杋肩膀，“那我還是勸你不要在大比上自討苦吃了?！?p> 朱杋沒有反駁，他默默地扶起推車，將散落的煤炭撿回來。
在周圍人譏諷不屑的目光下，他推著木車走遠(yuǎn)了。
此時此刻，他心中并沒有怨恨，聽聞洪武皇帝要來，他不由地陷入了深沉的回憶……
……
三年前。
京城，應(yīng)天府內(nèi)。
累累白骨堆積如山，腥臭的血液流淌在溝渠內(nèi)。
朱紅的承重柱上，浮雕金龍盤旋。大殿內(nèi)靜坐著一群紅衣道士，在明滅不定的火光照耀下，那一張張木然的臉顯得格外詭譎。
朱杋猛地從祭壇上醒來，大口大口的喘氣。
“張?zhí)鞄煛瓘執(zhí)鞄煟∷蚜?！”急切且蒼老的聲音響起。
還沒等朱杋反應(yīng)過來，他就看到一對紫金色的重瞳，如山岳般的壓力接憧而至，他覺得周身重力仿佛被瞬間放大數(shù)倍，壓得他無法呼吸動彈。
“如何？是吾兒嗎？”
朱杋終于看到那蒼老聲線的主人，他穿著明黃色的大袍，兩鬢斑白，身材枯瘦，雙眼泛著細(xì)密的血絲。
那對隱沒在黑暗里的紫金瞳孔端詳朱杋良久，就在他快要窒息的時候，壓力忽然一松。
張?zhí)鞄熡挠牡溃骸安皇?，陛下?！?p> “不可能！你看他都醒了，他……他還是和以前一樣！”
“陛下一問便知?！?p> 穿著明黃大袍的老人聞言，怔愣了半晌，緩緩地將視線移到朱杋臉上。
朱杋至今忘不了那樣的眼神，悲傷就如同積壓萬年的海水，沉重地將這個老人壓在最深的海溝里。在無光的黑暗中，那些孤獨那些恐懼那些不為人知的陰郁，在此刻都化為了無助的目光。
兩人就這樣無聲的對視著，一句話都沒有交流。
但老人已經(jīng)從朱杋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他開始笑，笑得喘不過氣，笑得涕泗橫流，笑得咳出了血。
“陛下！”張?zhí)鞄熛胍獢v扶，卻被老人推開。
“還記得標(biāo)兒小時候?qū)ξ艺f過的話么？”老人嘶啞道，“他說我殺心太重了，說我包袱太沉了，說以后要幫我分擔(dān)……他……他還說，讓我多笑一笑，遇到什么煩心事，笑笑就好了……”
張?zhí)鞄煶聊徽Z。
“……罷了?！?p> 老人失神的看了一眼張?zhí)鞄?，又問道：“倘若他不是吾兒，那他是誰？”
“天道陰陽輪回之中，召來什么都有可能。”張?zhí)鞄煹吐暤馈?p> “也就是說，是妖孽？”老人斜睨。
朱杋總算回過神來，確認(rèn)了這不是在演戲，而是實打?qū)嵉拇┰搅恕Ｂ犅劥嗽?，他連忙辯解道：“我不是妖孽，我……”
“閉嘴！”老人猛然道。
他那悲傷的眼神消失不見，轉(zhuǎn)而充滿了無窮的怒火，像是要把這天地?zé)齻€一干二凈。
朱杋不知道他的憤怒從何而來，但顯然不是因為他或者張?zhí)鞄煛?p> 只聽他咬牙切齒，像是野獸在磨牙吮血，他從喉嚨里擠出了幾句話：“這，就是諸神會做的事么？”
張?zhí)鞄煙o聲的點頭。
“好！好！好！”
老人猛地轉(zhuǎn)過頭，枯瘦的雙手如鐵鉗一般，抓住了朱杋的肩膀。他直視他的眼睛，在滿是白骨的腥臭大殿里，說出了凡人不敢想象的狂妄之語：
“那就這樣，朕不管你是誰，用了朕兒子的肉體，你就該為他報仇！”
“報仇？要……殺誰么？”
“朕，要弒神誅仙?！?p> 老人沒有怒吼，也沒有激動。他只是忽然變得像水一樣平靜的說出了這句話，但朱杋卻感受到了如同北極圈萬年冰層般的堅硬。
朱杋隱約看到，他身后的老天師在笑。
……
……
“瘋子，什么狗屁弒神誅仙?！?p> 朱杋搖搖頭，像是要把回憶甩出腦海。
當(dāng)初他也是這么回應(yīng)的，相對現(xiàn)在更委婉一點，至少不帶狗屁兩個字?？赡呛槲浠实壑皇抢湫σ宦暎f了一句這可由不得你，然后就把他當(dāng)做妖孽圈禁在了龍虎山一重門后。
妖孽么……
洪武皇帝說是這么說，但朱杋覺得這種瘋子，根本不會介意與妖魔共舞。
無所謂了，反正到時候他就已經(jīng)逃了。
木車嘎吱嘎吱作響，他推著木車，在陡峭的山路上攀爬。相比以往，他感覺更輕松了一些，可能是因為突破至七品，身體更為堅韌了吧。
斗車的車輪咕嚕咕嚕轉(zhuǎn)悠，從清晨轉(zhuǎn)到了黃昏。
朱杋推著最后一車煤炭，來到了養(yǎng)心殿前。
周曉曉抱著食盒，向他揮了揮手，招呼道：“來啦，今天火工配了你的飯菜，我就知道你又開始干活了?！?p> “那可不，別看我這樣，我身板硬著呢！”朱杋將煤炭推進院子，抬頭看了一眼，李主持又不在屋檐上，于是他問道：“今天師姐吃飯嗎？”
“她也不吃，我剛敲房門了，說是在修行?！?p> “那行，我把煤炭換一下再來吃?！?p> 朱杋手腳麻利的把碳渣鏟出來，然后又換入新的金絲炭。
忙前忙后花了一個多時辰，等到他從丹爐房出來，太陽已經(jīng)下山了。
食盒放在桌子上，周曉曉已經(jīng)走了，道童不得在一重門后逗留一個時辰以上，這是清規(guī)。
朱杋打開食盒，發(fā)現(xiàn)最底下放著一串冰糖葫蘆，還留了一張紙條。
“專門留給你的，好好補補。你要偷偷的吃，千萬不要叫人發(fā)現(xiàn)我給你夾帶小食了。”
朱杋無聲地笑了笑。
他聯(lián)想到了自己小學(xué)時代的女班長，她也是學(xué)霸，對陌生人特別警惕，經(jīng)常一本正經(jīng)表現(xiàn)出一個小大人的模樣。但是在熟人面前，她也會做錯事，會表現(xiàn)出膽小可愛的一面。
他咬了一口冰糖葫蘆，幾年來從未嘗過酸甜的味蕾忽然活了過來，他差點流出眼淚。
真你媽酸。
酸得他口水大片大片的流，但他卻強忍著，一顆不剩的全部吃進了肚子里。
“好猛的開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