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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貴榮華

第二章 巨變(中)

富貴榮華 府天 4305 2012-07-31 09:09:17

    歸德府衙后頭的官廨除了住著歸德知府張昌邕,原本還該有同知通判等等不少屬官。然而,張昌邕是出身京城富家的兩榜進(jìn)士,岳家又是朝中頂尖勛貴,自然沒人敢和他相爭,其余幾家陸陸續(xù)續(xù)都搬了出去,只有和張昌邕相好的陸同知占了一小塊地方。

  章晗心事重重地到了府衙后門,見門口竟守著兩個身材健壯的仆婦,分明是張家的人,她微微一愕,就沒有貿(mào)貿(mào)然往外走,而是很自然地轉(zhuǎn)到陸同知的官廨里。她是常常來往的人,進(jìn)陸小姐屋子之前,叫住屋子外頭一個正在跳繩的八歲小丫頭,給了她幾文錢囑咐了幾句,小丫頭立時丟下繩子跑了出去。這時候,她才進(jìn)屋隨便找了個由頭和陸小姐攀談了一會。

  等她出來,那小丫頭早回來了,見她出門就連忙迎了上前:“晗姑娘,那個包頭巾賣針頭線腦的劉婆子說,她昨天才去過您家里,可您家里沒人在,她敲了好一陣子門都沒動靜。問了左鄰右舍,說是有人把您的家人接走了?!?p>  “被人接走了?”

  章晗見小丫頭很是確定地點了點頭,強笑著謝了她一聲,走出去的時候不免有些心神恍惚。哪怕沒有張瑜的出口趕人,她也早就打算離開張家這個是非之地。因顧夫人吩咐過,她平日不能隨便回家,于是很久之前她就和后街上做生意的劉嫂子約好了,每月對方去自家探望母親弟弟,她則在其手上多買些繡線之類的東西作為回報。然而,這次偏在她希望其傳信讓母親來接自己的節(jié)骨眼上,家人卻被人接走,張琪還說宋媽媽打聽過她的家人,這事情未免不尋常!

  “姑娘,姑娘,夫人……夫人仙去了……”

  盡管早有心理準(zhǔn)備,可是,當(dāng)小丫頭跑來告知了這個消息的時候,才剛心事重重回到后花園的章晗仍然打了個寒噤,隨即慌忙提著裙子往回跑。果然,才到正房門口,她就聽到里頭傳來了張瑜喊著娘的哭聲。發(fā)現(xiàn)那哭聲更像是干嚎,她猶豫片刻方才進(jìn)了門去。

  進(jìn)了西次間,她就看見床上的顧夫人仿佛是睡著了一般,竟比之前病著的時候更多了幾分安詳,一旁的鄭媽媽則是面色蠟黃眼神黯淡。然而,還不等她近前去,張瑜就突然扭過頭來,盯著她看了半晌就霍然起身,厲聲說道:“平時你在娘面前那樣殷勤,這種時候卻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你這個白眼狼!這兒不要你假好心,你給我滾,給我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

  章晗被張瑜眼中那種磣人的惡意給瞪得心頭火起,雖想扭頭就走,但念及顧夫人教導(dǎo)她一場,她仍是沉聲說道:“干娘教導(dǎo)我這許多年,我給她磕過頭后就走!”

  張瑜冷笑一聲正要反唇相譏,門口就傳來了一聲怒喝:“夠了,你娘尸骨未寒,你就在這大吵大鬧,讓人看見聽見成何體統(tǒng)!你之前怎么答應(yīng)的你娘,這會兒鬧什么!”

  “好,好,娘不在了,連你也還幫著這么個外人!”

  見掀簾進(jìn)來的是張昌邕,張瑜從來就不怕這個父親,嚷嚷了一聲就頭也不回地往外頭沖去。一旁手足無措的張琪這才反應(yīng)過來,疾走兩步仿佛要追,卻被張昌邕一把攔住。

  “隨她去!她這任性張狂的脾氣,是該改一改了!”說到這里,張昌邕才和顏悅色地對章晗點了點頭道,“晗兒,你就給你干娘磕幾個頭吧,也不枉你們母女一場,要走的話就不用提了?!?p>  章晗本指望張昌邕順著張瑜的意思讓她回去,此刻不禁大失所望,但仍是依言點了點頭。上前給顧夫人磕了三個頭后,她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主意,隨即極其突然地一頭栽倒了下來。

  見此情景,張昌邕大吃一驚,張琪慌忙上前攙扶著人。鄭媽媽也嚇了一跳,又是叫丫頭又是吩咐到外頭叫大夫,好一陣折騰之后方才把人安置在了東次間。因為顧夫人的病一直留在府衙的兩個大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診過脈,對視一眼就一口咬定是勞累過度缺乏休息所致。

  出身名門的知府夫人沒治好他們就已經(jīng)一身騷了,這一回只能推在病人自個身上!

  顧夫人重病這段時日,張瑜身體一向不好,張琪又信不過,都是章晗衣不解帶和鄭媽媽以及幾個丫頭在旁邊服侍,期間也累倒了兩回,因而這診斷出來,其他人倒也沒覺得奇怪。張昌邕留下藥方,吩咐把大夫領(lǐng)出去,又留了個小丫頭在旁邊服侍就出了東次間,張琪也不敢停留,囑咐兩句也跟著出了去。

  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章晗卻一直留心聽著外頭的動靜,可最初傳入耳際的一直都是那不安分的小丫頭搖晃著凳子的聲音。也不知道在這種漫長的等待中煎熬了多久,她才聽到外間傳來了宋媽媽的叫喚。那小丫頭就一溜小跑出了門去,繼而又是嗯嗯啊啊答應(yīng)著的聲音,須臾,外間又安靜了下來。

  足足又等了許久,章晗也沒見那小丫頭回來,這才松了一口氣。她沒有貿(mào)貿(mào)然挪動身子,而是仔細(xì)思量著接下來該怎么辦。

  就這么先裝幾天病,然后再設(shè)法讓那小丫頭透兩句話出去,讓張瑜借機(jī)生事,以怕過了病氣為由把自己趕出去,還是干脆借病求了張昌邕這個干爹,設(shè)法出府回家?可相比怎么回去,弄清楚家里怎么會突然沒了人更重要!

  就在她想得腦袋隱隱作痛的時候,外間突然傳來了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動靜,就仿佛是有人嗓子啞了似的竭盡全力卻叫不出來,又好似是有人痛苦地在地上打滾的聲音。她幾乎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下地去看看,可最終的反應(yīng)卻是緊緊閉上了眼睛。

  她就要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突然,她的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聲音,仿佛是有什么人揭開了這邊的門簾,而那毛骨悚然的聲音自是一時更大了。一下子懸起了心的她竭力讓自己保持著一動不動的樣子,下一刻,一聲冷笑就傳入了她的耳朵。

  “嘖,還想讓這死丫頭也來瞧瞧你的下場,沒想到她竟是真的昏了過去,到現(xiàn)在還沒醒,枉我把人支開!”

  章晗聽出那是宋媽媽的聲音,旋即就被那帶著惡意的稱呼和下場二字驚得心中一顫。須臾,那簾子就落下了,緊跟著宋媽媽的聲音就因為隔著簾子而顯得有些發(fā)虛。

  “鄭姐姐,莫非你是不想隨著夫人去?這是老爺給你的恩典,誰不知道滿家里上下就你對夫人最是忠心耿耿,如今夫人一去,你殉主而死,這樣的忠仆傳揚出去也是天大的體面和名聲,就是兩家侯府知道了,也少不得給你家里的親朋好處!放心,你家里的男人還有孩子,老爺一定會好好照顧他們的!”

  “你……你……”

  明間里,見地上披頭散發(fā)七竅流血的鄭媽媽好容易才從喉嚨口迸出了這兩個字,卻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一般,只是胸口劇烈起伏著,宋媽媽不禁陰惻惻地一笑:“你去了之后,夫人從侯府帶出來的陪嫁丫頭就只剩下我一個了,我當(dāng)然會好好侍奉老爺和大小姐,替你管著夫人的那些陪嫁產(chǎn)業(yè),你就放心的走吧!”

  鄭媽媽死死瞪著宋媽媽,嘴里終于竭盡全力迸出一句話來,聲音卻是含含糊糊:“宋心蓮,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等你下了九幽黃泉再說吧!”宋媽媽站起身來,嫌惡地往鄭媽媽身上踢了一腳,見人竟是睜著眼睛就這么死了,她不免又有些發(fā)毛,蹲下身幾次去合那眼瞼卻怎么都合不攏,頓時氣得罵了一聲娘,隨即就惡狠狠地說道,“叫你成天裝忠仆,這是報應(yīng)!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關(guān)路,下地獄的就只有一個你而已,誰讓你只認(rèn)夫人不認(rèn)老爺!”

  屋子里的章晗幾乎一字不漏聽清楚了外頭發(fā)生的這些事,一時駭?shù)眯闹袥鐾噶?。宋媽媽所說的這些話里頭透露出了太多讓人不可置信的訊息,尤其是鴆殺鄭媽媽的背后竟是張昌邕指使,更讓她心驚肉跳。她勉強閉著眼睛裝睡,當(dāng)又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傳來的時候,她仍然小心翼翼地保持著一動不動的姿勢,口鼻發(fā)出了均勻的呼吸聲。

  “姑娘,晗姑娘?”

  那輕輕的叫聲只維持了一小會兒,隨即就隨著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漸漸消失了。然而,章晗卻依舊一動都不敢動,哪怕是外間一絲一毫的動靜都沒有,她也依舊僵硬地維持著自己的姿勢,腦海中飛速地思量著剛剛發(fā)生的事。

  這張家不能呆了,她一定要盡快回家!

  夜色已經(jīng)深了,外頭一絲風(fēng)都沒有,靈堂前那棵大槐樹的枝葉在慘白的月色底下一動不動,投下了大片大片濃重的陰影,越發(fā)顯得陰氣滲人。白天靈堂中那此起彼伏的哭聲如今已經(jīng)幾乎聽不著了,只偶爾傳來了一兩聲嚶嚶飲泣。

  靈堂一角,醒過來之后執(zhí)意要到靈前守靈一晚的章晗正低頭一張一張地?zé)堝X,不時抬起頭看一眼那刺眼的靈位,與其說是傷心,還不如說是空空落落不著底。

  傍晚聽到的那一幕無時不刻不在刺著她的心,一想到剛剛張昌邕滿臉悲痛宣布鄭媽媽“殉主而死”的內(nèi)情,倘若能夠,她恨不得奪門而逃,立時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

  無知無覺地將幾張紙錢撥在了炭盆中,她突然聽到背后依稀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連忙低頭說道:“干娘,雖對不起您,可今天姐姐既然發(fā)了話,我也不會再厚顏在張家再住下去,明日我就回家為您守孝一年。您對我的好,我這輩子都記在心里。”

  就在她等待著身后反應(yīng)的時候,耳邊終于傳來了一個聲音:“什么厚顏,你干娘雖說已經(jīng)去了,可你盡可在張家繼續(xù)住下去。瑜兒是一時傷心氣糊涂了,你不要和他一般計較。你干娘要是在天有靈,想來也不希望你傷心過度傷了身子?!?p>  章晗小心翼翼抬起頭來,見面前是身穿麻布衣裳的張昌邕,連忙起身行禮叫了一聲干爹,隨即方才垂下眼瞼說道:“干爹教訓(xùn)的是,可我畢竟是外人,繼續(xù)住在這里未免名不正言不順。況且姐姐剛剛又發(fā)了病,連守靈都不能來,正在休養(yǎng)的時候,何必為了我讓她心里不快?萬一她的病情有什么不好,那就是我的不是了?!?p>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縱使帝王將相,還不是逃不過一死?她要是那么氣量狹窄,那是她的命數(shù),縱有好歹也怪不得你?!?p>  張昌邕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面前的少女,見其雖是不施脂粉,勻凈的素面上兩只眼睛還微微腫著,身上只穿了一件寬大的麻衣,頭上亦只有孝帶裝飾,可看上去卻偏偏流露出我見猶憐的楚楚動人來,瞇了瞇眼睛方才溫和地說道:“你不用擔(dān)心,你干娘雖然不在了,但從今往后,我也會和她一樣好好待你?!?p>  章晗本就對張昌邕提防十分,聽到這話連忙屈膝又行禮道:“多謝干爹關(guān)切。我不要緊,只是之前姐姐身體原本就不好,此番又傷心過度,還是先請個大夫給她看看來得要緊?!?p>  “到底是你細(xì)心。瑜兒這丫頭能有你這樣的妹妹照拂,也不知道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偏生她還生在福中不知福。就是琪兒,旁人踩低逢高不把她放在眼里,也就是你一直對她關(guān)照有加。晗兒,你干娘新喪,家里雖還有兩個姨娘在,但都不中用,瑜兒那身體更是一陣風(fēng)吹了就走,所以我想了想,這一陣子家里上下事務(wù)還是你管一管吧?!?p>  乍然聽得這話,再想到鄭媽媽的死,章晗暗自打了個寒顫,慌忙推辭道:“干爹,這怎么使得,我一個外人,又年輕不能服眾,必然會招致閑話……”

  “什么外人,你干娘拿你當(dāng)家人,我也是一樣的!”張昌邕一口打斷了章晗的話,臉上又露出了一絲微笑來,嘴里說的卻是與這和煦言辭截然相反的冷冽話語,“至于閑話,家里誰敢胡言亂語,立刻打死!你干娘調(diào)教你這許多年,自然也早把你當(dāng)成了張家人。”

  見章晗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呆滯了起來,張昌邕便上前一步,笑吟吟地撩起她掉在耳邊的一縷亂發(fā):“歸德府雖則是一度興旺發(fā)達(dá)過,可如今不比從前了,居然能養(yǎng)出你這樣品格的人來,實在是異數(shù)。你跟著你干娘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應(yīng)該知道,這本地大戶和京城真正的名門比起來一文不值。莫非你打算讓你父母隨隨便便定一門親事,就這么葬送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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