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知道那日院中撫琴的人是舜安彥,我一定不會讓怡寧走進(jìn)那個(gè)院子。從走出那個(gè)院子的時(shí)候,怡寧就不再是從前的怡寧了。
我和怡寧沉默著回到四福晉的生辰宴席上,幾個(gè)巨大的火爐子把屋子烤得暖若三月陽春,一屋子的美人珠光寶氣熠熠生輝,空氣中暗暗流動著熏香的味道,眼前的一切富貴繁華使得方才那清新冷冽的一刻都有些虛幻起來。不知誰先起了頭,女眷們又用指婚的事取笑九格格。九格格紅著臉低下頭去,但是我還是看到了她不勝嬌羞的嫣然笑意。
心里涌起難以言喻的酸澀,怡寧忽然在桌下緊緊抓住了我的手。我轉(zhuǎn)過頭,她的笑容是那樣的明亮而得體,怎么看都是為姐姐高興的妹妹,可是我知道,她的手,那樣冰,那樣冷。
在宮里我和怡寧并不能每日相見,但是我們的丫頭卻是可以往來的。
“冰弦說十三格格比從前更喜歡撫琴了,整日里什么也不管,就對著一張琴,日也撫,夜也撫?!甭犙└嬖V我,我怔怔地看著香爐頂上裊裊的青煙,心里滿滿的都是憂傷。
晚膳后十四來到弄梅小筑。“舜安彥說她妹子托我給你的。”十四把厚厚一疊用白色錦緞包裹的琴譜放在我桌上,懶洋洋地坐下身來喝了口茶,沖著聽雪笑著眨眨眼,又道,“你怎么跟佟家的姑娘也有交情,這紫禁城好像根本沒關(guān)住你。”
“在四阿哥府上認(rèn)識的,一見如故?!蔽野岛粢豢跉猓p描淡地道,一面把琴譜緊緊抱在懷里,使勁壓住狂跳不已的心,好像生怕它會蹦出來似的。十四狐疑地看著我,“什么寶貝琴譜,激動成這樣,給我瞧瞧?!彼杨^湊了過來,我連忙轉(zhuǎn)身把琴譜放到身后的書架上,笑道,“琴譜不是都一個(gè)樣?光看有什么意思,還是我撫琴給你聽吧。”
我坐到琴邊,手指開始在琴弦間跳躍。我撫的是《梅花三弄》,倒也清洌明快,十四悠閑地靠在榻上,閉著眼睛聽琴。
待到好不容易送走了十四,我急匆匆跑回屋,打開那疊琴譜翻找,果然一個(gè)信封露了出來。我的心一跳,猛然合起琴譜抱在胸前,手指竟微微顫抖。晚上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竟是毫無睡意,腦子里總是走馬燈似的閃過怡寧有些蒼白的面孔,輾轉(zhuǎn)反側(cè)中,天竟然開始微微發(fā)亮。
用過早膳我便向公主們居住的院子奔去。把琴譜和信交給怡寧的時(shí)候她的臉忽然變得通紅,流露出悲喜交加的神色;看著她那樣,我心里卻是五味雜陳。自那日從四阿哥府上回宮后怡寧并沒有再向我談起舜安彥,但是她的臉上有時(shí)會不經(jīng)意地流露出落寞的神色,她撫琴時(shí)時(shí)而微笑時(shí)而蹙眉,時(shí)而輕輕地嘆息,我忽然就明白了一句啟蒙時(shí)便學(xué)過的詩,“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
怡寧屏退了宮女太監(jiān),顫抖著手撕開信封,她默默地看信,長長的睫毛微微翕動,半晌又默默把信放回到信封里。我靜靜地看著怡寧,她的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慢慢滑了下來。我輕輕喚了她一聲,她抬起頭來看著我,忽然就笑了。
接過她手中的信紙,白紙黑字,字跡飄逸逸灑脫,一首《關(guān)雎》讓我的心不期然一痛,呼吸都有些困難了,原來他們的感覺都一樣呢。只是,無論是琴瑟友之,或是鐘鼓樂之,對于他們來說,都是難以期許的。
過了好一陣怡寧才慢慢拭干淚水,又小心翼翼地瞅了幾眼信和琴譜,才一一放好。怡寧轉(zhuǎn)身目光冷靜地看著我道,“花楹,今后切莫再為他傳信,宮里容不得私相授受?!蔽毅读艘幌?,方才慢慢點(diǎn)頭。怡寧看著書架上的琴譜,幽幽道,“他是我的姐夫啊?!?p> 我悶悶不樂地回到弄梅小筑,失魂落魄得連腳步都提不起來。
“這是從哪兒來?”一個(gè)淡淡的聲音身后傳來,嚇得我差點(diǎn)跳起來。我回頭,四阿哥還穿著朝服,正從身后趕上來。我們一起走進(jìn)弄梅小筑,四阿哥伸手摸摸我的額頭,淡淡道,“身子可好,怎么沒精打采的?”
我倦倦地伏在桌上,悶聲道,“人生在世,為何總有許多身不由己?”四阿哥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猶疑道,“你從怡寧那兒來?”我悶悶地點(diǎn)頭,他嘆了口氣道,“過些時(shí)候就好了,你們年紀(jì)尚小,心性未定,總有這個(gè)想要那個(gè)想要的,其實(shí)到了手轉(zhuǎn)眼也就忘了。”
他原來知道得一清二楚,我們在他面前竟這樣澄透?可是我知道,怡寧和舜安彥之間,那樣的悵然若失,并不是他說的那樣。我轉(zhuǎn)頭看著四阿哥,他的輕描淡寫忽然讓我有些生氣,便道,“十三就不會這樣說,自然是誰的妹子誰心疼!”
四阿哥蹙著眉頭,頗有些不悅地看著我,冷然道,“換了十三弟也只能這樣說,這事是皇阿瑪親自定的,誰也沒辦法!我早先就告訴過你,皇子皇女都各有各的使命,你現(xiàn)在明白了?”我被他說得啞口無言,想了想又不甘心,便道,“可是皇上管不了人的心,舜安彥喜歡怡寧,怡寧也喜歡舜安彥?!?p> 四阿哥狐疑地看著我,半晌面色漸漸冷凝,“你只見過舜安彥一面,他喜不喜歡怡寧,你又怎么知道?”“我當(dāng)然有我的辦法知道?!蔽揖髲?qiáng)地回道,心里卻是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四阿哥陰著臉瞪著我,冷冷道,“怪不得今日十三說舜安彥和十四嘀嘀咕咕的,我就知道他不干好事,原來你們在私下傳信!這宮里忌諱什么,你們不知道嗎?他是什么人?那是皇阿瑪親自選定的額駙,竟辜負(fù)皇恩,竟私下傳信?”“并不是信,十四也并不知情!他只是糊里糊涂……”我慌忙打斷四阿哥的話,卻后悔地想要咬掉自己的舌頭。
我的驚惶失措的辯解證實(shí)了四阿哥的猜測,他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終于拍著桌子喝到,“完顏花楹,你好大的膽子,我是平日太縱容你了,上天入地,竟沒你不敢的事!”
我被他罵得心驚膽戰(zhàn),卻也只得勉強(qiáng)倔著,信已經(jīng)送到我手里,我能怎么辦呢!退回去嗎?十四不會生疑嗎?況且……我也不想,我不愿看到怡寧若有所失的落寞神情,我希望她能快樂,哪怕是一點(diǎn)點(diǎn),哪怕是一瞬間。這樣想著,便只能由著四阿哥罵,他其實(shí)是個(gè)急性子的人,這個(gè)時(shí)候跟他強(qiáng)嘴反而不妙。
四阿哥越罵越生氣,越罵越起勁,最后終于怒道,“打今日起你不準(zhǔn)再去找怡寧,好好給我反??!”他言罷便氣呼呼地轉(zhuǎn)身而去,我瞪著他的背影,他還從不曾這樣嚴(yán)厲地喝罵過我……我的胸口一陣生疼,憋了許久的眼淚終于不爭氣地涌了出來。
我心里又是委屈又是懊惱,一肚子的憋悶無處可去,便索性伏在桌上失聲痛哭起來,為怡寧,為舜安彥,為自己,也為四阿哥。
哭了好一陣,身邊忽然響起一聲嘆息。我的身子僵了僵,從臂彎里抬起頭來,四阿哥竟去而復(fù)返,正立在我的身旁,他看著我滿是淚痕的臉,露出一點(diǎn)心疼的神色。
我扁著嘴瞪著他,眼淚一面稀里嘩啦地落下來,一面含糊不清地嘟囔道,“不是走了嗎?卻又回來做什么?還嫌沒有罵夠……干脆那條板子過來……打死我算了,省得……省得惹你煩!”說到這里時(shí)心里越發(fā)難過起來,便哭得更大聲了。四阿哥卻是怒氣全消,只挑眉看著我,我哭了一陣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四阿哥拿出帕子替我拭去臉上的淚水,無奈道,“犯錯(cuò)的人倒委屈起來了,還挺兇。打死你……主意倒是不錯(cuò),可是我怕皇阿瑪不放過我?。 彼室庾龀鲶@懼的神色,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習(xí)慣性地拉過他的衣袖擦了擦眼淚,辯解道,“不過是琴譜和詩罷了,也算私相授受?那你整日往我這里搬東西又算什么?再說了,東西都送到我這兒了,我能不送過去么?怡寧……她太可憐了。”
四阿哥目光沉沉地看著我,如火光般灼熱地照在我的心上。我在他的目光下有些口干舌燥起來,不由自主地舔舔嘴唇。這時(shí)四阿哥忽然伸出手來輕輕摸著我的頭,一下一下溫柔至極,好像撫在我疲憊而有酸楚的心上。他低低的聲音有些沙啞,慢慢道,“花楹,你一定要記住,身在皇家有許多的不得已,你要學(xué)著看開。”
他的聲音里有種淡淡的哀傷,不復(fù)平日的篤定淡然。我忽然覺得他陌生了起來,怔怔地琢磨著他的話,許多的不得已,怡寧有,他有,而我也終究不能逃離,是這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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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暖起來,梅花謝了,桃花和櫻花相繼綻放。九格格和舜安彥大婚的吉日也定了下來。因?yàn)閮晌恢鹘嵌际强滴跸矚g和看重的,宮里的人哪個(gè)不是察言觀色見風(fēng)使舵的高手?所以這樁婚事在宮里被渲染得異常完美,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佳偶天成、鴛鴦壁合,似乎怎樣的形容都只能顯得蒼白無力。
怡寧聽到這個(gè)消息的時(shí)候正在一樹櫻花下?lián)崆?,《梅花三弄》在裂石流云的瞬間忽然停了下來,突然的安靜顯得有些凄涼。“他是九姐的良人。”怡寧幽幽地說,言罷直直盯著落在琴身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淡粉色的花瓣。
我抹著淚回到弄梅小筑,桌上靜靜躺著一把古琴,梧桐作面,杉木為底。我的手指輕輕拂過琴弦,一陣低沉的嗚咽聲。何苦生在帝王家?
“十四爺說格格真是斂財(cái)?shù)暮檬帜?!”聽雪笑嘻嘻地說。
我淡淡笑了笑,讓聽雪把九霄環(huán)佩送到怡寧那里去,這應(yīng)該是最后一次私相授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