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是阿瑪四十壽辰,府里早兩日便已張燈結(jié)彩,一派喜氣洋洋。
初十晚上給阿瑪賀壽,臺上戲班子咿咿呀呀地唱,臺下一家人和和樂樂地吃喝談笑。哥哥早派人從東北送來了賀禮,是一塊雕成福祿壽三星的岫玉,足有臉盆大小,質(zhì)地和色澤也是上乘的,只一眼便知是難得一見的寶物;額娘和兩位姨娘都獻了賀禮,都是上好的補品。
我沖聽雪和望月點點頭,二人便轉(zhuǎn)身端了盤子上來,我端起酒杯道,“阿瑪,女兒也有賀禮,恭祝阿瑪福如東海長,壽比南山高?!薄班蓿业幕ㄩ阂步o阿瑪準(zhǔn)備了賀禮!”阿瑪興致勃勃地往聽雪和望月那邊看了一眼,著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聽雪和望月笑嘻嘻地展開畫軸,原來是一幅麻姑拜壽圖。
大伙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幅畫上,畫上的麻姑輕靈飄逸,身上的五彩飄帶隨風(fēng)而舞,姿態(tài)曼妙,猶如駕云而來,凌波微步,羅襪生塵。麻姑秀美的臉上笑意盎然,手捧著幾個巨大的壽桃,那壽桃真真栩栩如生,讓人看得直心癢。只要稍有繪畫鑒賞經(jīng)驗的人便知,這幅畫畫工極高,用筆精謹細膩,足見作畫人精湛的技藝。畫的下方題著詞:
“原是欣逢初度日,四十人生芷若。
正暖日,熏風(fēng)吹陌。
楊柳翩躚新綠滴,更芳菲遍染南山岳。
回望處,起仙樂。
阿瑪看了捻須笑道,“字體漂亮,行云流水,我認得這是花楹的字。只是這畫……”阿瑪?shù)纳裆袔е瞥绾唾澷p,卻有些躊躇的樣子,“這畫上的麻姑翩若驚鴻,宛若游龍,令人見之而忘神??吹贸霎嫻O高,斷不是你那兩筆三腳貓工夫畫得出來,只怕幕后另有高人?!?p> 我縮了縮脖子,嘻嘻笑道,“還是阿瑪識貨,這畫是我求十三阿哥畫的,落款也在?!?p> 阿瑪聞言一怔,急忙起身走至畫前細細觀摩,看了一陣又忙命聽雪望月把畫收好,轉(zhuǎn)身對著大伙道,“竟能求得十三阿哥墨寶,這真是皇恩浩蕩啊?!?p> 一桌的人都是無比榮耀的神色,大姨娘笑道,“誰不知道咱們家格格是萬歲爺?shù)男念^肉呢,平日里來往的福晉們提起咱們家格格都是一臉的羨慕,私下都說格格總有一天要做萬歲爺家的人呢?!?p> “紫云,這話人家說得,咱們可不能說,圣意原不是咱們該揣測的?!鳖~娘輕聲責(zé)備大姨娘,臉上卻滿是笑容,大姨娘也笑吟吟地應(yīng)了,全然看不出愧色。
我聽了心里一驚,不禁緊緊握住手里的酒杯,只覺得一陣冷意襲來,原來這個可怕的陰影還是如影隨形。
桌上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的心神不寧,仍是一團的喜氣。小姨娘笑道,“光看素日里眾位阿哥們進進出出,誰還猜不出個一兩分?都說皇上最厭阿哥結(jié)交朝臣,若沒皇上的默許,斷不會是現(xiàn)在這番光景哪?!?p> 大姨娘也掩口笑了,附和這小姨娘道,“誰說不是呢,咱們府里若是開門做眾位阿哥們的生意,那定是金滿山銀滿山啊?!贝笠棠锏恼Z氣頗有幾分俏皮,言罷和額娘幾個人都笑開了,我絲毫無法融進這一桌子的歡樂中,手指深深掐進肉中,在一旁簡直如坐針氈。
笑了一陣,阿瑪屏退了下人,忽然正色壓低了聲音道,“咱們不敢隨便揣測圣意,不過皇上已經(jīng)跟我漏了口風(fēng),說是早就定了要讓花楹作兒媳婦的。”
阿瑪言罷一桌子的人的臉色都明亮起來,話題圍著幾位年齡相仿還未迎娶嫡福晉的阿哥打轉(zhuǎn),仿佛我明天就要出閣一般。長輩們歡聲笑語著,卻不知我的腦子里已經(jīng)是一團亂麻,四阿哥清冷墨黑的眼睛在此時越發(fā)清晰,而我心里也越發(fā)苦澀難當(dāng)。
阿瑪壽辰的第二日我便等來了四阿哥。
我立在屋后的竹林里,隨手捻著斜到身旁的一片竹葉,四阿哥站在身旁,面色淡然,目光如水。我的心忽上忽下沒著沒落的,一陣陣地收縮,似乎在就要變成棗子大小的時候,我才終于艱難開口道,“天越來越熱了,在這片竹林里搭個涼棚,每日來喝茶可好?”
四阿哥一直看著我,聽了我的話微笑著點點頭,卻沒有搭腔。
我皺了皺眉,手上一片粘膩,低頭一看原來竹葉不知在什么時候已被捻碎,“我阿瑪說皇上預(yù)備留我做兒媳婦?!闭f話的聲音有些沙啞,四阿哥看著我,眼神清淡,語氣懶散,“你是個聰明人,難道自己猜不出,還需要你阿瑪說?”
聽了四阿哥淡然篤定的語氣,我只覺掉進了萬丈冰窟,一時都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腦海中閃過康熙這些年來的嬌縱的神情,原來大家都心知肚明,倒是我一人愚鈍了,只是不知是當(dāng)局者迷,或是我早就知道卻一直不愿承認。
四阿哥見我呆著,低低嘆了口氣道,“你中意誰,老十、老十二、老十三還是老十四,既然定了的事情,不妨早做打算,多做努力,嫁個滿意的?!蔽姨痤^,瞅著他衣袖上的團花,欲伸手卻又頹然縮回,他分明就站在我面前,可是為何卻又如此遙遠?
他看著我懵懵懂懂的樣子,臉色漸漸冷峻,我卻兀自笑了笑,“非要嫁這幾個不可嗎?我都不樂意?!彼陌⒏缏犃擞行├Щ笥钟行┰甑乜粗遥肷尾艙u頭道,“這可由不得你。”
我心中一片慘淡,慢慢道,“皇上疼我,不會不顧及我的感受。”四阿哥的眼里一片冰冷,嘴角譏誚地揚起,冷笑道,“不要高估了你在皇阿瑪心理的地位,也別低估了皇阿瑪?shù)男哪c。這根本就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完顏氏門第高貴,你家出了忠烈,阿瑪是機要的二品大員,哥哥又在東北掌著兵權(quán)。你的婚事代表著皇阿瑪對你家的態(tài)度,這得是多么敏感地相互制衡,就憑這點他老人家也絕不會草率,肯定給你指個阿哥。”
我的心里忽然明亮起來,是了,這就是我這幾年一直抗拒指婚卻又沒有任何實際行動的原因,不是不想,而是不敢!我的婚姻并不是我自己的事情,而是完顏家的事情,想到這里我的心里悲傷起來,也不再彷徨思索,便脫口道,“那我嫁你?!彼陌⒏缏勓越┳。偷剞D(zhuǎn)過頭,眼睛像兩把利劍一樣釘在我身上。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我,就像萬年不化的雪山,嚴峻冰冷。
嫁你……我笑了笑,原來說出來并不困難的。因為想了太久,心里說過太多,所以聽起來自然,就像清風(fēng)吹過樹林,就像小溪流過山澗,沒有一絲一毫勉強造作,仿佛本就應(yīng)當(dāng)如此。
可是看著他眼里閃過各種各樣的情緒,憤怒、痛惜、悲傷、無奈……我的心一陣陣疼痛著,淚水不知在什么時候涌出眼眶,在臉上肆意流淌。
四阿哥靜靜看著哭泣的我,神情夾雜著心疼和矛盾。過了半晌,他轉(zhuǎn)過身對著一片綠竹負手而立,微微嘆息一聲道,“我早就沒資格了,依你的身份得是嫡福晉,我拿什么娶你?”我愣了一下,凄然道,“那我就做側(cè)福晉,我不在乎。”
四阿哥忽然轉(zhuǎn)過身來,神情惱火,緊緊盯著我的眼睛怒道,“你可以不在乎,你倒是自甘作小,可是有人在乎!一貫的兄妹情深,皇阿瑪會怎么看我們?你家功名顯赫,他老人家又怎樣看我?”
我淚眼朦朧地看著他,心一點點暗淡下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覺得他的手鉗著我的肩膀,一波波的疼痛源源而來。半晌他松了松手緩緩道,低聲道“十五歲時阿瑪給我賜婚,那時侯你還不到六歲,就算我想等也等不了。我雖素來與老十三親厚,十四又是我的同母弟弟,但這事還看你。老十三和老十四都深得皇阿瑪喜愛,也都與你交好,你跟誰都不會受罪;老十二跟著蘇麻喇姑長大,為人大度溫和,又有才學(xué);就是老十……他心腸好,還是除了太子以外出身最高貴的主兒,以后爵位也低不了?!?p> 我懵懵懂懂地聽著,他倒是幫我考慮得十分周到,所有的人選數(shù)了個遍,原來還真各有各的長處。我看著他,心里除了悲傷還是悲傷,恨恨道,“我不想嫁,誰也不能逼我!”四阿哥一下子就捂住我的嘴,眼里全是怒意,“你瘋了!”
“對,我是瘋了!如果不能嫁給你,我寧愿瘋了!”我用力掙開他的手,退了兩步,看著他越來越蒼白的臉,幽幽道,“零落成泥碾作塵,惟有香如故。最糟也就是這樣,不是么?”
他聞言倒抽口氣,瞇著眼睛看了我一陣,咬牙道,“你不會!你滿腹詩書胸有丘壑,有阿瑪額娘、長兄幼侄,斷不會置全家老小于不顧?!毖粤T深深看了我一眼,便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離去,我看著他清瘦孤絕的背影,心痛如絞,淚水恍惚而落,腳下一軟便軟倒在地上。
伏在地上,潮濕清香的泥土味撲鼻而來,我怔怔地看著眼淚一顆一顆滴下,鉆進泥土便立刻不知所蹤,它倒是可以消失在泥土中,可是我呢?我把臉貼在泥土上,冰涼的感覺馬上傳來,熨帖了我我千瘡百孔心,一時間只覺得說不出的舒服愜意。于是輕輕閉上眼,模模糊糊覺得想就這樣睡去,仿佛只要睡著就可以解決任何問題,就可以無憂無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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