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十三拖著疲憊的身軀走出乾清宮。暑氣還未散去,夕陽斜斜地照在地上,一片熾熱。我回頭望著乾清宮,高大巍峨莊嚴肅穆的宮殿今日讓人心里感到無比的壓抑和悲憤。
十三走了兩步,忽然屈膝跪在地上,頭重重地磕在地上。我一驚,隨即明白十三磕頭的方向是敏妃從前的寢宮,心里一陣絞痛,伸手想要拉他起來卻怎么也拉不動。正想說什么,伏在地上的十三忽然發(fā)出一陣低沉的哀鳴與啜泣,聲音沉痛而絕望,令人窒息。
我凝視著十四,這才感覺到自己也像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只剩下沉痛和無奈。松開十三的衣角,一屁股坐在十三身旁的地上,捂住臉淚水就從指縫里泄了出來。沒有用,什么也改變不了,我?guī)筒涣俗约海矌筒涣蒜鶎?,一切都是那樣的絕望。
哭了一陣,忽然聽到十三輕聲喚我。
我抬起頭,他拿著一塊帕子蹲在我面前,他的眼睛通紅,卻勉強笑望著我,“你瞧你,哭得這么丑?!鳖D了頓又道,“你幫我去看看怡寧吧,我現(xiàn)在……沒臉見怡寧了。”
十三的聲音有些哽咽,我看著他頹喪的神色,默默點了點頭。
我一面慢慢走一面努力調(diào)節(jié)著自己的情緒,不多時便到了怡寧居住的小院子??邕M院門前抬頭看到匾額上康熙題的字,“柳暗花明”,我心中冷笑,平日并沒有仔細看過這個匾額,今日注意到了,果然是柳暗花明,除了諷刺還是諷刺!
才剛進院子,就聽到一陣笑聲,拐了個彎看到幾個小丫頭拍著手嬉笑。怡寧穿著大紅的裙子坐在秋千上,秋千已經(jīng)蕩得很高,卻還是一個勁地叫著“使勁”,紅色的裙子兜了風,飄飄搖搖的,竟像一團跳動的火焰。
我看在眼里,耳朵里也全是怡寧銀鈴般的笑聲,于是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心里的抑郁竟散去大半。
怡寧坐在秋千上已經(jīng)看到了我,馬上笑著轉(zhuǎn)頭吩咐推秋千的丫頭扶住秋千。
我跟著怡寧走進屋子,宮女很快便奉上茶來。我啜了一口茶,站起身來踱到窗前,案頭是一幅剛剛畫好的牡丹,墨跡尚未完全干透,畫工細致筆法深厚,很見功力。
我轉(zhuǎn)頭看著怡寧笑,“我只知你精于琴藝,竟不知你的畫工也如此精湛,你跟十三到底是一母所生的兄妹,畫畫都是極有天賦的?!扁鶎幬⑽⑿α艘幌碌溃爱嫯嬍鞘缃涛业?,外面的秋千也是他找人給我做的?!?p> 我聽了心里很難受,十三和怡寧兄妹情深,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妹妹遠嫁塞外,大漠茫茫,情何以堪?怡寧低頭喝了口茶,看著我道,“我方才已經(jīng)聽說下午的事情了,謝謝你在皇阿瑪面前替我說話?!?p> 我笑著嘆了口氣道,“怎么今日這般客套起來,跟我還用說這些?再說了……我根本就沒起到什么作用,哪里值得你謝。”“謝還是要謝的,紫禁城這么大,肯為我說句話的人能有幾個?”怡寧笑著搖搖頭,神色十分平靜,又慢慢道,“你們也不用放心不下我,我這個人身子孱弱,本就不是能夠長久的,如今能夠走出紫禁城去看看塞外的風土,倒也是一件幸事,又有什么好難過的?!扁鶎幵捓锏褂袔追謩裎课业囊馑?,只是話說得有些快,微微喘了口氣。我看著她隱隱可見血管的皮膚,心里越發(fā)酸了,一時間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兩人沉默了一陣,我忽然想到了舜安彥。怡寧一臉迷惘地坐著,她一定也想到了那個人,最終將天各一方,一生難再相見的人。
屋子里靜靜的,忽然有些凄涼起來,這時怡寧又開口道,“花楹,我并沒有什么怨言,生在帝王家原本就有許多的無奈,今日之事早在意料中,只是求你應我一件事。
我見她神色少有的嚴肅,便也正色道,“你說便是了,無論什么事,我一定勉力而為。”
怡寧嘆了口氣,“你一直和我哥相談甚歡,大家都以為你心里喜歡我哥,那時我很高興;后來知道不是,我還失望了很久?!彼粗?,忽而俏皮一笑,又道,“也許你將來能夠愿望成真,當了我的四嫂,這樣也很好,因為我知道四哥哥也是真心疼我們的。”
我聽了臉微微有些發(fā)燙,不自然地笑了笑,嗔道,“你們兄妹怎么都好取笑人!”怡寧俏皮地沖我眨了眨眼,道,“你說的,到底一母所生嘛?!?p> 我看著怡寧鼻子上有幾點小小的雀斑,因為她的表情而變得異常生動起來,這時的怡寧,和那個面色蒼白神情端莊的公主已經(jīng)完全搭不上邊了。笑了一陣我漸漸傷感起來,四嫂,多么遙不可及的一個字眼,我能夠奢望嗎?怡寧,她并不知道那日我已經(jīng)被她的四哥哥干脆地回絕了。
怡寧見我的神色憂傷,便也憂郁起來,她也知道我面前的路仍是一片漆黑。怡寧嘆了口氣,慢慢道,“花楹,你和四哥哥的事我?guī)筒涣四?,除了皇阿瑪,誰也幫不了你。”
我勉強笑了笑,又正色道,“你說要我應你什么?”怡寧點點頭,“花楹,我哥心腸雖然很好,可是疾惡如仇,性子又急,容易生出事端,你們一定要幫著他,護他周全。我們額娘去世得早,什么事都是我哥替我出頭,我真怕……”
怡寧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只是睜大眼睛看著我,眼眶漸漸泛紅,淚水使勁在眼睛里打轉(zhuǎn)。我臉上的笑意早就沒了,心里又澀澀的,鼻子也酸了起來,只能用力點頭道,“你放心。他是你哥,難道不是我哥么?”怡寧聽了含淚而笑,有些心酸,有些欣慰,有些如釋重負。
從怡寧那里出來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風有些大,樹葉被吹得沙沙作響,這樣的季節(jié)里竟然顯露出幾分蕭索的意味來。我坐在馬車上一直想著怡寧送我走出院門時的表情,那種對于未來完全無知的絕望和對于親人的眷戀,原來她下午在人前的歡樂和灑脫全都是刻意地偽裝,她那么無助那么哀傷……我靠在馬車車壁上,淚水漸漸濕了面頰。
到家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阿瑪面色不善,顯然已經(jīng)知道我跟著十三去求康熙的事情。“你也不小了,做事應該有些分寸?,F(xiàn)在什么都沒定,你一個姑娘家跟著十三爺這樣胡鬧像什么樣子,沒得壞了完顏家的規(guī)矩!”
“老爺!”額娘嗔怪地喚阿瑪,自然是覺得阿瑪?shù)脑捴亓?。我愣了半天方才品出阿瑪話中的意思,不由咧著嘴笑了起來,這人都怎么了,哪里有這么復雜?阿瑪見我露出笑容更加生氣起來,在屋子里踱來踱去,扔下一句要我禁足的話便出去了。
禁足就禁足吧,我倒也不太在意,每日里只大多數(shù)時候只抱膝坐在床上,腦子里反反復復都是怡寧的事情、四阿哥的眼神,還有他的那句話。
離晚膳時間還有一陣,我坐在窗前寫字。忽然一顆小石子砸到紙上,心里一驚,抬頭卻見十四靠在窗前俯身看著我,微微的笑意,俊眉朗目,唇紅齒白。
我口目歪斜地做了個鬼臉,瞪了他一眼,他便撇嘴笑道,“你什么時候才能有點大家閨秀的樣子?!蔽倚Φ溃澳阌植皇囚骠婀?,我做什么要像大家閨秀?”
十四聽了不滿,馬上揚聲叫道,“我不是翩翩公子?你倒是說說看……舍我其誰?”頓了頓見我不語,又慢慢道,“是老十三吧?”我心里黯然,面上卻仍笑著搖頭不語,他不懂,既不是他十四,自然也不會是十三了。
他見我不說話,目光一轉(zhuǎn)忽然落到我桌前的紙上,“妾發(fā)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十四為君婦,羞顏未嘗開。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十五始展眉,愿同塵與灰……”
他徐徐地念著,聲音低沉,倒像用了十分的心。我低下頭去,愁腸千結(jié),竟不知他什么時候停了下來。半晌抬起頭來,他正定定地看著我,全然沒有了慣常嬉笑的神色,眼神犀利,目光灼熱。我心里一慌,臉上忽然就熱了起來,眼睛也不知道該看哪里才好。正窘迫著,十四卻哈哈大笑起來。這家伙,我又著了他的道了!
心里正懊惱,十四已經(jīng)繞了進來。聽雪象往常一般熱情,不待我招呼就跑出去泡茶了,不用想也知道她拿的一定是我留給胤禛最好的茶。十四笑嘻嘻地坐下身來,懶散地伸出長腿,一面沖著聽雪的背影叫道,“好聽雪,慢著點,當心跌倒?!?p> 我白了他一眼,“不學八阿哥的高潔儒雅,這套哄人的把戲倒是融會貫通,也不知騙了我多少好茶?!笔穆犃宋业脑捄鋈煌χ毖?,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我哪里不如八哥高潔儒雅了?!?p> 他裝出八阿哥恬靜溫和的笑意,眼睛里卻是一貫的促狹。我在一旁早就笑得直不起腰了,他微微一笑雙腿一伸又恢復了原先慵懶的樣子,“長久不見你這樣傻笑了。”
我呆了呆,心里一慟,仍強笑道,“被阿瑪關了禁閉,哪里還笑得出?!笔亩⒅铱戳税肷危砬樽兓媚獪y,半晌竟生了幾分怒意,“你受了罰,關禁閉,老十三為什么不來陪你!”
我聽了奇怪,“做什么一定要他陪著,自己不也挺好嗎?再說你這不是也來了嗎?”十四聽我這么說皺了皺眉,卻忽然笑道,“也是,想不想去逛夜市?”
夜市?可以嗎?我心里有絲麻麻癢癢的感覺,出宮大半年了,我還沒能上街逛逛呢。我看向十四,他看著我的眼睛烏黑晶亮,仿佛有抹渴望的光芒,那光芒莫不是我心里的渴望?我躊躇了一下,討好地笑道,“可是我在被阿瑪關禁閉呢,平日里都不一定能出去,何況今日……”
十四不屑地瞥了我一眼道,“別跟我說你就那么點兒膽,我還不知道你。我去跟你阿瑪說,就說額娘要見你,你阿瑪一準兒放行?!蔽衣犃舜笙?,帶著諂媚的笑容,“花楹謝十四阿哥,此事全賴十四阿哥幫忙了?!?p> 他笑嘻嘻地從身后小太監(jiān)手里拿過一個包袱丟給我,我一頭霧水地打開包袱,竟是一套金絲繡花的米白色色男裝。我心里暖暖的,笑睨著他,“原來你早有預謀?!?p> 他也不理會我,笑著轉(zhuǎn)身去找我阿瑪。
不多久十四便回來了,我穿著他給我的衣服笑望著他,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了我好一陣,眼里閃過種種神色,最后才笑道,“今日見識過你,我們兄弟中哪里還有敢自稱翩翩公子的?!?p> 我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頭頂上的瓜皮帽子道,“府里都是人,穿成這樣我還怎么出門?”十四仍舊盯著我,半天才笑道,“小的早已替公子打點好了,馬車就在院外?!?p> (離開青云榜點擊量狂降啊,請各位看官們幫忙推薦、收藏,伸手要推薦票。多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