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杜如晦,杜荷便有一種很心痛的感覺,好像一顆完整的心臟乍然間被什么東西給咬掉了一塊似的,刻骨銘心,痛入骨髓,鼻涕眼淚什么的,唰的一下全都涌了出來。
黑,瘦,枯萎,干癟的臉頰,崩裂的嘴唇,深陷的眼窩,無神的雙眸,任何人都能看出這個人已是油盡燈枯,命不久矣。
不過這些都不是杜荷心痛的緣由,縱然眼前這個垂死之人是自己這具身體的親生父親,但是杜荷現(xiàn)在對他卻已是全無記憶,面對一個即將死去的陌生人,杜荷心中雖然會有一些傷感,會有一些對生命脆弱與短暫的感嘆,但絕不會如現(xiàn)在這般痛哭流涕。
造成杜荷現(xiàn)在這般失控并心痛不已的唯一緣由就是,眼前這個躺在床上暮氣沉沉的中年漢子,跟前世的老爹長得好像。
同樣的濃眉大眼,同樣的高鼻闊口,臉型,神色,還有重病時的憔悴面容與看向自己時深深的不舍與無奈,已經(jīng)不僅僅是極為形似那么簡單,若非是時間地點還有周圍的人物都不對號,杜荷還真的會以為他已故去十幾年的老爹,又活過來了。
男兒當(dāng)自強,流血不流淚,這是老爹當(dāng)年最常說的一句話,這些年來,杜荷也一直在這么做著,自強自立,堅強不屈,除了幾年前老媽過逝時又哭過了一次之外,其余幾年,哪怕是遇到再大的難處,再難過的溝坎兒,杜荷也沒再哭過一次,再叫喊過一聲。
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淡忘,一直以為十幾年的時間足以撫平心中任何的悲傷與痛苦,沒想到,當(dāng)他再一次地看到這張類似的面容時,還是會忍不住淚流滿面,心痛,鉆心般地疼痛。
經(jīng)過十幾年的消磨,已經(jīng)變得有些模糊的記憶再一次在腦海中清晰浮現(xiàn),為什么?杜荷淚眼迷蒙,為什么會如此地相像?難道自己穿越千年,從二十一世紀(jì)一下回到唐初貞觀,所為的,就是為了再看他一眼,再叫他一聲父親,再為他奉守一次身為人子的孝道嗎?
無形之中,杜荷在心里已經(jīng)認(rèn)同了自己現(xiàn)在杜府二少的身份,認(rèn)同了面前這個病入膏肓的中年人的身份,不管是事出偶然,還是冥冥之中的緣分所定,這一世,杜荷已經(jīng)認(rèn)定,他,就是杜如晦的兒子,杜如晦,就是自己現(xiàn)在的老爹。
杜如晦躺在榻上細(xì)語與坐在前面的長孫皇后還有房玄齡說話,李承乾與杜夫人站于一旁陪同,至于杜構(gòu)與杜荷兄弟兩人則全都站于最外側(cè),有皇后太子,還有一些長輩在前面敘話,根本就沒有二人在一旁插嘴的機會。
看到二弟低著腦袋站在那里痛哭流涕,不一會兒的功夫淚水就已打濕了前襟,杜構(gòu)的眼圈兒也不免開始有些泛紅,平日里每見弟弟玩鬧惹事,屢屢惹得父親生氣莫名,眾人都說二弟頑劣無德,是不肖之子,現(xiàn)在看來,那些不過俱是一些表像罷了,二弟他終歸也是一個至情至性的仁孝之人。畢竟,那滿面的眼淚和發(fā)自骨子里的真情,是絕對假不了的。
不過現(xiàn)在卻還不是他們應(yīng)該哭泣的時候,一是長輩敘言,不宜吵鬧;二則是父親平素最厭有男兒泣聲,此時哭泣,不免會惹來父親不喜,平添惡了父親的病情,這是杜構(gòu)所不愿看到的。
所以,在父親還有皇后娘娘他們發(fā)現(xiàn)之前,杜構(gòu)輕輕地拽扯了下杜荷的衣袖,并悄悄從袖口掏出一方棕色絲巾遞上供其拭面,見杜荷扭頭向他看來,杜構(gòu)抬手于嘴前,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示意老二莫要再淚流不止。
“男兒流血不流淚,二弟切莫要再做此姿態(tài),圖惹父親不喜。”怕老二看不明白,杜構(gòu)趁著前面長輩說話的空檔輕輕向右移動一步,靠近杜荷耳邊,低聲輕語。
“男兒流血不流淚?”聞得此言,杜荷身形不由一震,抬頭看了看榻上那張枯瘦無神的容顏,無聲地輕點了點頭,拿起手中的絲帕快速地將面上的淚痕拭去,同時低聲向身邊的大哥點頭道謝。
這小子什么時候變得這般客氣了?見老二已然明白,杜構(gòu)又回退至原位,雖然感覺到杜荷有些異樣,不過現(xiàn)在一切都以父親的病癥為重,倒也沒往深里去想,只是大抵將杜荷的異樣歸結(jié)到了父親病重,老二傷心過度之上。
“皇上在外視察,出城已有兩日,不過好在走得并不是太遠(yuǎn),現(xiàn)在方到京兆之地,”輕聲安慰了杜如晦幾句,長孫皇后溫聲說道:“想來現(xiàn)在已收到消息,不日即可回返來探視明公?!?p> “微臣惶恐,豈能讓皇上為了微臣這副殘破之軀而誤了公務(wù)?這可使不得,萬萬使不得,”杜如晦躺在榻上,急得有些氣喘不均。
“明公是我大唐有功之臣,身子也是為我大唐社稷操勞成疾,一切都是應(yīng)當(dāng),”長孫皇后輕聲安撫道:“況且,明公與皇上,既是君臣,又是摯友,得知明公病重,皇上焉有不回之理?”
“娘娘說得不錯,克明還是安心休養(yǎng)為上,這樣,待皇上從外間回返,克明才會更有精神與皇上敘話不是?”房玄齡在旁插言,輕聲說道:“待日后克明身子大好,陪同皇上一起出去視察民情豈不更好?”
“托房兄吉言,”杜如晦苦笑一聲,微閉上雙眼,艱難地張了張嘴,微不可聞地輕聲嘆道:“不過小弟的身子想要大好,怕是難了……”
杜如晦不是笨蛋,深更半夜,府內(nèi)眾人齊聚,甚至連一向少出宮門的長孫皇后都火燒火燎地趕到了這里探視,再加上他自己現(xiàn)在精神恍惚,呼吸不暢,不用問他也知道,自己現(xiàn)在,怕是已經(jīng)油盡燈枯,命不久矣。
“明公想是累了,咱們不便多擾,且去外間敘話吧?!币姸湃缁匏朴炙ィL孫皇后輕嘆了一聲,緩緩從椅上站起身來,淡聲向房玄齡及李承乾說道了一句。
“皇后娘娘請!”見長孫皇后及房玄齡三人站起身來,杜夫人忙著上前引路。
“我等自行離去就是,就不勞姐姐張忙了,”長孫皇后輕搖了搖頭,又回頭看了榻上的杜如晦一眼,溫聲向杜夫人說道:“今夜,姐姐還有兩個侄兒就安心在此陪同明公吧,外間若是再有來客,本宮代姐姐迎接?!?p> “這,這如何使得?”杜夫人面容一驚,隨即又被長孫皇后的一番話語感動得眼淚連連。
“事急從權(quán),就這么定了,想來姐姐也不想明公在這個時候,榻前竟沒有一個親人在側(cè)吧?”長孫皇后一句拍板,之后不顧杜夫人是否反對,竟直帶著太子還有房玄齡出了里臥。
“皇后娘娘仁德,皇后娘娘仁德!”待長孫皇后一行出了房門,杜夫人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唰的一下全都涌了出來。
夫君病重,隨時都有可能逝去,整個杜府上下,沒有人會比杜夫人更為悲痛。只是奈何長子書讀成癡,尚不能立事,幼子整日胡鬧,更是不能依托,杜府上下,還需她這個主母出來主事,便是心中再過悲痛,也不得不在人前強行克制,免得日后會遭人笑柄,折了他們家老爺?shù)哪樏妗?p> 但是現(xiàn)在,只因長孫皇后一句貼心的話語,一番隨意但卻親近的舉動,竟一下將杜夫人心中的悲傷給引導(dǎo)了出來,坐在那里,垂淚不止。
“你們兩個,也都過來坐吧?!弊陂角?,平復(fù)了下心中的波動起伏,杜夫人抹了抹眼中的淚水,伸手輕撫了撫他們家老爺消瘦的面旁,而后沖著仍站在一旁的兩個兒子輕招了招手,凄聲說道:“過來好好地陪陪你們的父親?!?p> “是,娘親!”彎身齊應(yīng)了一聲,杜構(gòu)與杜荷邁步走近榻旁,在長孫皇后他們方才坐過的椅上坐下,靜靜地看著仍在榻上昏睡的父親,默然無語。
三個人坐在床邊,一個人平躺入夢,整個臥房之內(nèi),除了杜如晦厚重如喘的呼吸聲外,沉寂一片,再無其他聲息。這種時候,所有人心中都是沉甸一片,沒有人再有心思說敘什么閑話。
當(dāng)杜如晦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個時辰之后,睜開雙眼,入眼的是結(jié)發(fā)的妻子和兩個尚未成年的兒子,一想到自己死后,眼前的妻兒將要面臨的無依狀況,杜如晦的眼角不由有些濕潤。
“老爺,你醒了?”將眼角的淚痕拭去,杜夫人強忍著心中的悲意,面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抬手輕掖了掖夫君身上的被角,溫聲說道:“我命小翠燉了些參湯,老爺要不要吃上一些?”
杜如晦深情的望著自己的發(fā)妻,輕搖了搖頭,滿是虛弱地溫聲向杜夫人說道:“可凝,這幾日,苦了你了?!?p> “哪有什么辛苦,”杜夫人的眼圈兒又是一紅,強忍著沒讓眼淚流出,故作輕松地輕聲說道:“只要老爺能夠早些康復(fù),妾身便是吃再多的苦,也是無怨?!?p> 杜如晦聞言,微不可察地輕搖了搖頭,咧著嘴唇給了妻子一個溫和的微笑之后,艱難地伸出枯黃的右手輕拍了拍妻子的手臂,緊握著杜夫人的小手兒,久久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