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云叆叇，水煙散盡。
凱子封了石坯，閃身進去如同泥鰍。一開始，那個封住的口子還能勉強堅持一會兒，發(fā)出啪啪的猛烈敲擊聲。然而強勁的浪依舊重重地將剛封上的石坯面擊碎了，藍黑色的洪流席卷著浪花、水泡，像一只無形而有力的大手，抓住凱子、潘僧和老張，打算把他們拽了出去。危急關(guān)頭，凱子抄起身旁的石墻桿子，橫架在石坯中間，桿子本身牢固，“剛”的一聲巨響，死死地卡在石坯墻之間，像安全帶一樣卡住了潘僧和老張，潘僧此時并不擔心這根桿子會不會支撐不住他倆的沖勁，眼前閃過了七彩而凄美的淚光。
七彩的淚光之中，有著他和凱子的點點滴滴。沒錯，那時候的凱子是有兩只眼睛的，而且兩只都是“千里眼”。
凱子是高原上的孩子，高原上的孩子有著濃密的黑發(fā)，黝黑的皮膚，烏黑亮麗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很是招人喜歡。潘僧是平原上的孩子，平原上的孩子，不，就是這個孩子，有著稀疏的頭發(fā)，同樣黝黑卻又偏黃的皮膚，機靈鬼似的小眼睛。
“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大眼睛該多好。別人看我都好像看賊一樣。”年幼的潘盛自嘲道。
“啊，你喜歡這樣的大眼睛??？哈哈哈，我就是不給，這是上天賜給我的除了洪水之外的高級待遇哩?！眲P子笑著揶揄道。
“就你話多！”
“哎，潘哥，我還以為你不是那種看重外表的人哩，沒想到啊，你對我這眼睛那么感興趣，要不長大后把我娶回去做你老婆唄?！眲P子笑著道。
“信不信我一拳打死你，三天不收拾你，就得意成這樣?！迸耸⑴?。隨之起身，握拳……
“潘哥，別，別，啊啊……”
凱子第一只眼睛也是為了救潘盛而瞎的。
凱子和潘盛，兩個修墻工人的兒子，偷偷地爬上傳送梯，生活在守望塔底層的孩子們是多么渴望陽光，多么渴望多彩的世界啊！他們渴望的不是灰白的墻壁，不是烏黑的鋼管，不是刺眼的黃色警示牌。他們要的是美麗的、多彩的世界，地上的世界。
他們上去了，在石頭墩子一樣精壯大腿之間夾雜著兩個稚嫩的兒童。是的，他們第一次見到了陽光，見到了外頭的世界。
潘盛調(diào)皮的很，打小就調(diào)皮，一把拉住凱子的手，瘋了似的向外跑。工人們看著這兩個孩子，還在納罕是誰家的，然而潘盛根本不給他們機會，像一道閃電一樣，迅速跑遠了。
他們在陽光下，在土地上，在守望塔邊上不知玩了多久，直到夕陽垂暮，萬里晚霞之時戀戀不舍地下了傳送梯。
……
日復一日，他們就這么愉快地玩耍著，好似他倆不是這個世界的受難兒一般，他們在享受……
突然有一天傍晚，調(diào)皮的潘盛想看看晚上的世界是怎樣的，他說打小就聽爺爺們講星星的故事，說夜晚的星空是多少美麗，因為只有爺爺輩的人才真正體會過沒有洪水的生活，到了父親一輩，世界就已經(jīng)被大水淹沒了，到他們就更加見不到星空的魅力了。守望塔為夜晚設(shè)立的規(guī)定好像就在阻礙他們的夢想一般，傍晚六點之后，必須回班房休息，不得逗留在陸地上。
“要不今兒咱倆就來一個小鬼不回家？看看晚上的星星究竟是啥樣?！迸耸⒓拥卣f到。
懂事聽話的凱子不同意，怕有危險，道：“這樣怕是不太好吧，回去少不了挨一頓?！?p> “怕什么，你就是太乖了，不敢這不敢那的，大不了一頓打，看了爹媽都沒看過的星星值了?！?p> 最終，在潘盛的軟磨硬泡之下，凱子同意了。他倆躲在哨塔背后，像見不得光亮的吸血鬼，躲避著探照燈，神奇的是真?zhèn)€沒有照到這兩個小不點。但是底下的家長心急如焚，凱子媽媽找到潘盛爸爸，哭著說道我就不該讓凱子和你家小光頭一起玩，這下好了，倆孩子都失蹤了！
夜晚是靜謐的，雖然遠處依舊有浪花拍打墻的聲響，但是就好像母親拍著熟睡的孩子，一下又一下的，非常平穩(wěn)。晚上星星一顆又一顆，激動地潘盛和凱子哇哇地叫著，驚喜地吼道這又有一顆，那又有一顆，再那邊又有一顆！茫茫夜空如同漆黑的紙板，上頭的星星賦予其點綴的奧秘，星星點點，時而密集，時而稀疏，時而明亮，時而隱晦，時而撲閃撲閃像凱子的大眼睛，時而沉靜黯淡似潘盛的小眼眸。
星空之下，兩個孩子尖叫著，狂奔著，他們爬上修墻的石梯，走到外墻的痘印邊，那時還沒有夜班白班之分，因此到了晚上，工人們就回到班房里，享受妻兒的陪伴，年輕工人便跑到地下的飯館，打上幾兩小酒，點上幾盤小菜，以此慰藉自己勞累了一天的身軀。但是這兩個孩子爬上了石墻之頂，石梯也到達了它的盡頭，再向上，頂開重重的機關(guān)石門。終于，兩個意氣風發(fā)而又帶著稚氣的孩子站在了高墻之巔，興奮之情、激動之情、滿足之情溢于言表，睜大眼睛，兩個人都被著夜晚的海給震撼了，被這夜晚的海給征服了。
“凱子！抓住我?。∽プ∥业氖?！”潘僧發(fā)瘋似地喊道。
凱子被洪流卷走時驚愕地睜著眼，就像他倆被夜晚無盡而深沉的大海征服時那個驚愕的眼神一樣，不過這一次帶有著一絲驚慌，一絲不舍。
不舍之中有著對潘僧的留戀，有著對世界的留戀，有著對兒時回憶的留戀；有著修墻工人的倔強，有著鐵桿硬漢的柔情，有著未婚青年的遺憾……
年幼的潘盛和凱子想都不會想到當時他們在那一晚登上墻頂發(fā)現(xiàn)了爬墻的海怪，那是一個像鯨魚一樣的海怪，但是有著海龜一樣的烏龜殼，它的腳蹼上布滿倒刺，幫助它一步步艱難地爬上來。雖然不時會滑下去一點，但是那海怪知道，一旦進去，就能吃到一輩子都能回味的口福。
“咔嚓，咔嚓，咔嚓”。
潘盛和凱子很是納悶，究竟是什么動靜打攪了著夜晚的寧靜，循聲走去，低頭一瞧，差點不給他倆驚出一身冷汗：好大一只海怪?。?！
他倆瘋了似的向石梯口跑去，那海怪也似乎注意到了他倆，加快了向上攀爬的速度，這時候潘盛和凱子真的慌了，拔起腿風一樣溜下石梯，不敢有一點點的停留。那怪物望著他倆，張開血盆大口，對著他倆位置，說時遲，那時快，一道道毒液飛也似地射了過來。血盆大口響起了低沉的咆哮聲。
潘盛和凱子嚇壞了，更加沒命似地瘋跑，凱子一回頭，撞見那一道道飛來的毒液，透過墻壁的“痘印”射進來時所到之處石墻冒煙，雖然沒法從根本上腐蝕墻壁，但是這點腐蝕性足夠讓這倆孩子受到巨大創(chuàng)傷了。見此光景，凱子嚇得更是沒命似的跟著潘盛跑。
一個夜晚，一個星空下的夜晚，一個星空下屬于兩個孩子夢想的夜晚，一個星空下有著海怪伴隨著兩個孩子夢想的夜晚，就這樣一分一秒，一時一刻在凱子和潘盛的逃跑中度過。
可惜一道細細的毒液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射得位置較親，直逼潘盛而來，身后的凱子瞅見那道毒液，大喊一聲，用力一跳撲了上去，用盡全部力氣把潘盛按倒在地……
毒液擋住了。
血液流下了。
血液從凱子的半邊臉流下來了，半邊臉中有著一只腐爛了的大眼睛……
自此，這個世上多了一個獨眼的大眼睛凱子，也多了一個堅毅穩(wěn)重不再淘氣的男子漢潘僧。
“凱子！你把手給我啊，把手給我啊?。?！”潘僧發(fā)狂而又絕望地嘶吼著，可惜風急浪急，海浪聲淹沒了潘僧的聲音，任憑身后老張再怎么緊的抱牢潘僧，潘僧始終像一頭殺紅了眼的公牛，直直地往前沖撞。
凱子就在這巨浪奔騰，聲勢浩大的海嘯中短暫失去他見證光明的時刻，伴隨他的只有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昏厥、麻木、陣痛，久久伴隨于身，腦中無邪念之想，只有求生之本能。
一切都是那么的讓人錯愕，一切又都是那么驚人的相似：這世上又多了一個為悼念親友而無限悔恨的勇士。死去的人歸入天際，沒有絲毫的拖延，活著的人原地咆哮，向著蒼天發(fā)出野獸喪子般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