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了馮虞一臉吃驚的神色,那老和尚單手作禮問訊,朗聲說道:“老衲是此間住持明性。驚擾了小施主,請多擔待。”
“原來是明性長老,小子有禮了?!甭犝f是主人到了,馮虞趕緊稽首施禮。
“施主客氣了。我來引薦一下,這位是福建鎮(zhèn)守中官梁裕梁公公,這位是錦衣衛(wèi)福建千戶所千戶楊雄楊大人?!?p> 這兩個人名兒馮虞是沒什么印象,可是這兩個官職,和它所代表的權勢,卻足以將當世一些膽小的嚇得當場癱在地上。
所謂中官,就是太監(jiān)。所謂鎮(zhèn)守太監(jiān),洪熙元年首次設置這一職位,最初只管掌兵,正統(tǒng)年間各省各鎮(zhèn)都分派了鎮(zhèn)守太監(jiān),職權也延伸到監(jiān)管地方行政,可以說是代天巡狩總鎮(zhèn)一方位高權重,在地方上那是說一不二的角色。
至于錦衣衛(wèi),就更不用多說了,生殺予奪不經(jīng)法司,權勢滔天為所欲為。各地官民提到錦衣衛(wèi),哪個不是駭然色變。剛剛故去的弘治皇帝在位時,政治清明,對太監(jiān)、廠衛(wèi)嚴加約束,這些人在地方上還不算太囂張。等著再過兩年劉瑾弄權,你看吧,這些出鎮(zhèn)一方的太監(jiān)、錦衣衛(wèi)可就是活閻王的角色了。
所謂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馮虞趕忙躬身向兩人施禮問安,心下卻犯著嘀咕,這兩個閻王爺今日怎么跟寺中的方丈混作一團了,難道要皈依佛門不成?
其實這也是馮虞的習慣性思維作祟。前生那些官員干部雖然燒香的也不少,終歸還是有些忌諱,總要躲躲藏藏的避人耳目。而這個年頭,燒香禮佛什么的是再正常不過了,而且越是心有虧欠的,上寺廟越是勤快。今日不過是這倆牛人一時性起,結伴過來燒燒香捐點兒供奉,那明性作為寺廟住持自然不敢怠慢,免不了要全程陪同。
方才明性不留神一聲喝彩,把馮虞勾連進來,這才趕緊著點明這兩位的身份,怕這小施主一時失禮惹來無明之禍。只可惜,這番苦心,馮虞一時半會兒還是無法體會得到,自然生不出感恩之心,幸好人家大和尚也不圖這個。
梁裕、楊雄二人這會兒倒是對馮虞生出了點兒興趣,上下打量一番面前這少年。自從出京以來,地方上不說平頭百姓,便是那些有品級功名的,遇著他們那個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偏這少年,看穿戴不過是尋常人家,見著他們雖然恭敬,卻是舉止從容,一點兒沒有畏懼阿諛的丑態(tài),卻是極為少見。
其實馮虞對明代特務政治的酷烈毫無切膚之痛,自然也不知道什么叫做“避之唯恐不及”,說起來倒是好奇居多。前生只能在小說和影視劇里頭看見這些人物,還是一水的反派角色,今天居然見著活的了!
片刻之后,梁裕的下巴微微一點,操著尖細的公鴨嗓向馮虞問道:“方才這對子是你做的?小小年紀卻也有些見識?!?p> 聽著梁裕的北地口音,馮虞居然有些激動起來。這就是明朝的官話?除了保留著古漢語的去聲,沒有兒字音,其他的倒和后世的普通話沒多大差別了。于是馮虞也試著以普通話應答?!笆恰P∽佑螒蛑?,讓公公見笑了?!?p> 聽著馮虞中規(guī)中距的官話發(fā)音,梁裕更覺稀奇。要知道,明代閩粵兩地方言音調(diào)與官話差異極大,那會兒又不曾興起推廣普通話運動,以至兩地官員說起官話生澀拗口,常被北地官員戲稱為“鳥語”。這梁裕到了福建之后,除了身邊幾個親隨,每日接觸的都是嘰里呱啦的福建官話,聽得他頭皮發(fā)麻。今日竟然遇到個能說標準官話的,一時竟是有些激動起來。
“嘿,咱家到福建幾年,還沒遇著一個能說好官話的閩人。你可是本地人?怎生稱呼?”
“回公公話,小子是地地道道的福州人,家住楊橋巷,名馮虞,還未及冠不曾取字。先父行商,天南海北的客人也都遇到過,小子便胡亂學了些個?!?p> “哈哈,胡亂學便能到說到這個份上?只怕人后也花了不少心思吧。你家中做的什么營生?方才聽你說‘先父’,難道你父已經(jīng)過世?”
“小子家中原本做些日雜生意,家父前些日子染病身故,原先的生意也已是做不下去。如今家中只有老母、管家和……和養(yǎng)媳?!瘪T虞還是臉皮薄了些?!白陨娇詹皇情L久之策,老母、養(yǎng)媳不好拋頭露面,家中生計只有小子一力承當了。今日本就想著出來琢磨些營生,到了山門口不自覺就進來了。”
梁裕聽了這話,也跟著唏噓了一會兒。突然有了個主意,這少年如此曉事,是本地人,官話說得又好,不如招來做個通譯,本地人熟門熟路的有些事也好交辦?!凹热贿@樣……馮虞是吧?不如到咱家鎮(zhèn)守府擔個差事,養(yǎng)幾個人那是不在話下,怎么樣?”
什么叫天上掉餡餅?馮虞覺得自己腦門上剛剛就挨了一塊。這年頭,各地鎮(zhèn)守太監(jiān)、礦監(jiān)、稅監(jiān)自己就不用說了,手下哪個不是富得流油。只是他轉念一想,又有些舉棋不定。這些給太監(jiān)效力的,民間有個既定稱謂,叫做“狗腿子”。雖說風評罵不死人,可是接受了小半輩子革命教育的馮虞,還是很不愿意將自己與穆仁智的猥瑣形象劃上等號。只是這推托之詞可得想好,要是無意間觸怒了梁公公,當場翻臉,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回公公,非是小子不愿高攀,只是家中世代為商,先父遺言望我重振祖業(yè)。公公如果有什么活計,隨時吩咐,小子一定盡心竭力。只是平日里,小子還想著好好做一門生意,對家中、對先父都有個交待?!?p> 聽了馮虞這般回話,三個人不由得都瞪大了眼睛。鎮(zhèn)守太監(jiān)是什么人?一般人等想巴結還巴結不上,竟有向外推的。今天真是遇著奇人了。梁裕倒是來了興致:“這樣啊,也罷。不知道你打算靠什么營生養(yǎng)家?”
“說來不怕公公笑話,小子自幼對廚藝有些心得。近日看街上那些尋常飲食,只怕沒一家勝得過我。只是小子家中余財所剩無幾,如何起步頗費些周章?!?p> 在邊上憋了半天的楊雄突然開腔:“呵呵,你口氣忒大了。若說有些手藝倒還罷了,這么多家經(jīng)年老鋪都不在你眼中么?”
“回大人。美食講的是博采眾家、推陳出新,而非家學淵源。不過,小子在這兒再怎么說也就是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兩位大人若是有暇,不妨到舍下小坐,親口嘗上幾味,便知真假?!?p> 這時那楊雄與梁裕耳語幾句,又問馮虞:“我看你也是識文斷字的,怎么不去考取功名?孟夫子說過‘君子遠庖廚’,做這飲食營生,不怕別家嚼舌根?”
“回梁大人,孟夫子原文說的是‘君子之于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不是說做廚子的是賤業(yè),君子世人就應當看不起他們。而是說君子應懷有仁者之心,不忍殺生,可是又想吃肉,怎么辦呢?”
頓了頓,看幾人聽得凝神,馮虞接茬說。“只好離著廚房遠遠的,眼不見為凈。所以漢代賈宜說過一句‘故遠庖廚,仁之至也’,算是解得透徹。此外,歷代名士好美食者眾多,比方說東坡居士,就親手創(chuàng)制過‘東坡肉’,還作詩道‘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可見廚藝美食其實也是件風雅趣事呢?!?p> “哈哈哈,說得好!咱家歷年來沒少會過一些所謂君子名士,多是些張口掉書袋行事迂腐孟浪的呆頭鵝,小兄弟卻是個實在的趣人,說起話來好生對我的胃口。這么著,咱家便助你……”說著梁裕隨手從懷中掏出一張會票,低頭看了看面額?!氨窘鸲賰?,頭一年先用著。之后是折股還是怎么的你看著辦。開張之日記得叫上咱家和楊大人,看看你家的菜到底有什么高明之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