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馬知縣連忙回道:“昨日,伯安先生在朱文公祠邊上民居借宿。如今想來便在周邊不遠吧”
“朱文公祠?在何處?”前生馮虞游武夷時記得沒這么個景點啊。
“這朱文公祠在九曲溪的第五曲隱屏峰下。宋淳熙十年,朱子在此親自擘劃營建武夷精舍。時人稱之為“武夷之巨觀”。四方來者,莫不嘆其佳勝。武夷精舍聲名遠播,歷代都曾修葺、增擴。宋末,擴建后的武夷精舍,改名為‘紫陽書院’。前元至正二十五年武夷精舍毀于兵燹。本朝正統(tǒng)十三年朱子八世孫朱洵、朱澍出資重建后方改稱‘朱文公祠’,祭祀朱子?!?p> 原來這朱文公祠便是紫陽書院,后世想來是又遭兵燹,只剩了隱求齋等部分建筑。倒是書院石壁上還留了許多大家手跡,如朱熹親題“游者如斯”,這些倒都見過的。兩人一路閑聊著,直奔那朱文公祠而去。
王守仁今年可謂流年不利。弘治十二年,此公便高中進士,步入仕途。先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后改兵部主事。雖不曾飛黃騰達,卻也是踏踏實實按部就班。弘治末年,王守仁專志授徒講學,“以倡明圣學為事”,于士林間聲名鵲起。
可是今年世道變了。九月間劉瑾奪權之后,朝政大壞,京師正直官員無不痛心疾首。十月,戴銑、薄彥徽等二十余人上書皇上,要求嚴懲劉瑾,反被打入死囚。王守仁出于義憤,冒死與他人上書為戴銑等人聲援,結果被責打四十廷杖,又謫遷至貴州龍場作個不入流的驛丞。這還不算,
行至錢塘,劉瑾派出的殺手尾隨而至。他急中生智,乘夜色跳入江水,并將衣物留在岸邊,制造投水自殺的假象。當?shù)毓俑c家人都信以為真,在錢塘江中四處尋找尸體,還在江邊哭吊了一場。王守仁卻濕答答地趁夜遠遁。此番到武夷山,說起來還算是潛逃來的。
今日早間,憑吊過朱子祠,王守仁草草用了些午飯,坐在道旁石上看溪水潺潺,百無聊賴,正琢磨是否在此隱姓埋名,結一草廬了此殘生。忽然聽得遠處人生嘈雜,王守仁抬眼一看,只見前方一群人朝這邊走來,看服色有錦衣衛(wèi)、地方官、衙役。完了,還是給人盯上了。
王守仁本能地起身要跑,卻又收住了腳步??催@陣勢,一大幫人洶洶而來,此處又是人生地不熟,只怕是跑不脫了。既如此,還跑什么,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今日便是我王守仁舍生取義之日。想到這兒,王守仁正了正衣冠,昂然而立。
待人群走得近了,卻見這幫人雖然腳步匆匆,卻無一分殺氣。為首那著飛魚服的分明還是個少年,一臉恬然,正與邊上那七品文官說笑著。莫不是自己想得岔了,這幫人只是過來游玩的?
可惜怕什么來什么,那群人走到王守仁面前,齊齊停下腳步,那錦衣衛(wèi)頭目與七品文官上下打量著王守仁。王守仁心想,該來的還是跑不了,干脆自承身份好了?!拔冶闶悄銈冋业耐跏厝??!?p> 馮虞老遠便看見道邊立著個岸然文士,只是自己與馬知縣都不曾見過王守仁,不好唐突發(fā)問。見王守仁自己發(fā)話,不禁大喜?!肮皇遣蚕壬??!?p> 卻見王守仁雙手一背,“在下等候多時,請吧?!?p> 馮虞看王守仁神色不對,有些莫名其妙:“先生何意?”
王守仁也覺著哪兒不對勁了?!澳愕炔皇莵砟梦业??”
馮虞頓時啞然失笑,朝王守仁一拱手:“好好的拿先生作甚?在下馮虞,久聞先生大名,聽說您落腳在此特來拜會?!边吷像R貞也跟著賠笑拱手:“學生馬貞,隨馮大人同來拜望?!?p> 聽了這兒,王守仁長吁了一口氣,忙又正色答禮?!拔乙粋€小小龍場驛丞,怎敢驚動兩位大人,方才失禮了?!?p> 馮虞回道:“先生一路遭際,在下略有耳聞,怪不得先生。此處不是講話所在,庚年兄,附近可有清幽所在?”
那馬貞想了想,回道:“大人,我們往回走幾步,往御茶園如何?如今本地茶貢衰頹,那御茶園卻還有些往昔風采。兩位晚間還可留宿在園中,清凈雅致得很?!?p> 往回走了一段,過了一座石橋,沿路右手現(xiàn)出一座山門,上書“仁鳳門”。沿石階而上,先后是拜發(fā)殿,、神清堂、思敬堂、焙芳堂、宴嘉亭。再上又有通仙亭,亭中一口水井,稱作通仙井。通仙亭旁有個高臺,稱為“喊山臺”。山上還有座喊山寺,專事供奉茶神。這一路的亭臺樓閣,竟是雕龍繪鳳,仿皇家制度,難怪是有“御茶園”之名。
據(jù)馬貞說,每年驚蟄崇安歷任知縣、園官都要牽牲抬醴,登上御茶園中喊山臺,祭祀山神,乞求庇佑豐收。祭文是:“惟神,默運化機,地鐘和氣,物產靈芽,先春特異,石乳流香,龍鳳團茶佳味,貢于天下,萬年無替!資爾神功,用申當祭?!蹦盍T祭文時,隸卒鳴金擊鼓,鞭炮聲響,紅燭高燒,茶農擁集臺下,同聲高喊:“茶發(fā)芽!茶發(fā)芽!”響徹山谷,回音不絕。說來也怪,每每眾人這么一喊,那通仙井的井水慢慢上溢,年年如此。這喊茶可是歷任知縣的要務之一。據(jù)說前朝便有知縣忘了祭山時刻,被削職為民,稀里糊涂地丟了前程。
上了喊山臺,眾人放眼四望,只見園外茶場茶樹荒疏,無人勞作,一派蕭索之氣。王守仁說道:“我在京師,也知建茶今不如昔,不想?yún)s破落至此?!?p> 馬貞看一干隨從離得遠,低聲說道:“洪武爺詔罷龍鳳團茶,改貢芽葉茶。說實話,武夷山這邊原也未必做不出好茶來。只是茶貢太重,加上各級層層加碼,茶農不堪其苦,隔三岔五便有人逃亡,哪個還有心思做好茶?如今落得只供宮人洗手漱口之用?!?p> 聽到這個,王守仁與馮虞不約而同搖頭嘆息??匆姳舜松袂槿绱讼嗨?,兩人又不禁苦笑起來。只是各地皇貢大抵如此,宮中要三分,經(jīng)手的便加七分,往往便將百姓壓得傾家蕩產苦不堪言。
馬貞領眾人走了一圈,又回到宴嘉亭坐下,讓衙役取了一罐茶葉來。馬貞一邊親手沖泡一邊說道:“這罐卻是好的。此地既是茶區(qū),好茶自然還是能弄來一些,只是不敢往上送。若是上頭吃順了口,明年莫說是烏紗帽,只怕便死無葬身之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