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千里路遙
經(jīng)過幾天的急行軍之后,雍王和其他的雍軍會合了,雍王十幾萬的軍隊(duì)步步為營向大雍境內(nèi)撤退,其他負(fù)責(zé)阻截的軍隊(duì)讓隨后趕來的南楚軍隊(duì)不得不遙遙相送,所以接下來的行軍是從容而舒適的,作為俘虜?shù)奈乙驗(yàn)榈玫絻?yōu)待,不用和其他俘虜同住,雍王下令為我和小順子單獨(dú)準(zhǔn)備了一個營帳,雖然是行軍營帳,但是十分舒適講究,地上鋪著厚厚的錦氈,帳篷四周的縫隙都用毛皮緊緊地包裹起來,秋天的寒風(fēng)一絲也不會吹進(jìn)來。帳篷的一角放著一張大床,足可以讓兩個人安睡,帳篷的另一邊放著一張松木方桌,兩邊擺著兩把椅子,桌子上擺著一套紫砂茶具,而在帳篷中心放著一個精巧實(shí)用的銅火爐,現(xiàn)在上面放著一壺開水,使得整個帳篷都是暖洋洋的。
小順子聽水開了,熟練的替我泡上一杯熱茶。我伸了一個懶腰,坐起身來,多年來幾次事故,讓我染上了病根,雖然我堅(jiān)持練習(xí)養(yǎng)生的氣功,但是還是會不時舊病復(fù)發(fā),我也曾經(jīng)想好好醫(yī)治一下,可是心病難醫(yī),再加上醫(yī)者難以自己醫(yī)治,所以這幾年我總是病懨懨的,雖說是托詞養(yǎng)病,但是我的身體倒真的不是很好。小順子服侍我坐起,抱怨道:“公子總是不肯好好休養(yǎng),這次去大雍一路風(fēng)塵,只怕公子又要犯病了?!?
我嘆了口氣道:“這有什么法子,你也知道我的病是怎么來得,大半倒是心病,其實(shí)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只是這次行軍讓我又想起當(dāng)年攻蜀的事情,可惜德親王已經(jīng)駕鶴西歸了。如今我已經(jīng)身在大雍軍營,想起往事,不由令人扼腕。唉。”
這時,帳外傳來朗朗的笑聲道:“聽說江先生身子不適,本王特來探望。”隨著笑聲,雍王李贄走了進(jìn)來,他一身皇子服色,在他身后還跟著兩個謀士,三個人走進(jìn)帳來,我勉強(qiáng)要下床,李贄已經(jīng)走了過來,按住我道:“先生不用起來,聽說先生病了,贄軍務(wù)繁忙,這才抽出時間來看望,真是失禮?!闭f罷,坐在我床邊,擔(dān)憂的看著我的面色。
我見那兩位儒生也已經(jīng)坐了下來,欠身道:“隨云舊病復(fù)發(fā),不能下床,還請諸位見諒,久聞雍王殿下身邊人才濟(jì)濟(jì),不知兩位如何稱呼?!?
一個年紀(jì)已長、相貌清秀、五十多歲的中年儒士起身道:“北海管休見過江先生,先生文才譽(yù)滿天下,管某曾讀先生詩文,齒頰流芳,不忍逝卷啊?!?
另外一個細(xì)眉長目,氣度風(fēng)liu的白衫儒士也笑道:“當(dāng)日先生一曲破陣子迫死蜀王,至今在下仍然心中念念,晚生董志?!?
我淡淡道:“久聞雍王帳下謀士,北海管休擅長整頓糧草兵甲,洛陽董志擅長行軍布陣,還有一位潁川茍廉,擅長出使四方,此三人并稱三杰,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可惜三杰只見其二,當(dāng)真令隨云嘆息府薄緣淺?!?
董志笑道:“茍兄如今不在中軍,所以不得相見,他對先生也是十分敬仰,當(dāng)日先生隨故德親王至大雍軍中,我們?nèi)饲『枚疾辉谲娭?,后來匆匆而別,也沒有機(jī)會促膝詳談,如今先生也歸了殿下麾下,想必日后可以把酒相談了?!?
我看看李贄,微微一笑,沒有反駁董志的言語,免得他面上難看,只是淡淡道:“隨云雖然多病,但是精神也還健旺,如果董兄有什么質(zhì)詢之處,盡可來問隨云,隨云敢不盡言?!?
說了片刻,他們見我精神倦怠,便告辭而去,李贄頻頻囑咐我好好休息,說已經(jīng)安排了馬車載我同行,又囑咐小順子好生照料,若是需要什么盡可向管休索取。
等到他們離去了,我靠在床上,笑道:“雍王這幾個謀士倒是熱誠得很,不過我看那個茍廉怕是有些量窄的,否則為什么雍王殿下沒有帶他同來呢?”
小順子笑道:“這會兒公子倒是聰明了,那個茍廉也在營中,只是他性情不好,所以雍王沒有邀他前來,免得立刻得罪了公子。”
雍王和兩個謀士走出營帳,嘆息道:“我原以為他是托病罷了,不料竟真的臥病不起,唉,他身子不好,我又迫他遠(yuǎn)行,怪不得他始終對本王冷淡非常?!?
董志寬慰道:“殿下不必憂心,我見此人雖然臥病,但是精神很好,想必并沒有因?yàn)榈钕聨卸鴲琅译m然看不穿此人心事,但是我說他從了殿下,他也沒有當(dāng)面反駁,可見此人不是不可以降服的。”
李贄苦笑道:“江哲此人甚是隨遇而安,我就是強(qiáng)行給他一個官職,他也未必會峻拒,只是若想讓他真心效命,就是難事了,當(dāng)初德親王趙玨對他頗為看重,只是或者有些勉強(qiáng),他便不肯再隨軍效力,德親王還是南楚王叔,他就如此敷衍,我擔(dān)心他也會這樣敷衍我?!?
管休道:“殿下安心,雖然此人心冷如冰,但是還是有一腔熱血的,否則也不會上表直諫,只要殿下誠心相待,必然能夠得到他的忠心,我聽說當(dāng)日他和德親王疏遠(yuǎn),倒多半是因?yàn)榈掠H王幕僚容淵的緣故,我倒是擔(dān)心茍廉的性子,這人難得服人,總是要挑釁幾回,只怕會惹惱了江隨云?!?
董志道:“管兄過慮了,我倒認(rèn)為茍廉若是去了,恐怕會有意想不到的成績,江哲此人外表雖然溫文爾雅,但是內(nèi)心倒是桀驁不遜的,和茍兄倒是性子相近,我看不會有什么不良后果的?!?
就在三人在這里反復(fù)探討的時候,他們擔(dān)心的茍廉已經(jīng)到了我的帳前,茍廉此人最是心高氣傲,得知李贄到建業(yè)特地把江哲強(qiáng)行帶了回來,又對他十分關(guān)愛,茍廉心里就已經(jīng)不是滋味,這回李贄帶著管休、董志去探病卻不帶自己,茍廉心里便是一陣不舒服,以他的聰明才智自然是知道李贄他們擔(dān)心自己得罪了江哲,這讓他更加不甘心,所以他趁著李贄他們離去不久,就來到我的帳前,我現(xiàn)在還是雍軍的“俘虜”,雖然李贄下令不許人去打擾我,但是茍廉在軍中的地位是很高的,所以看守我的軍士也沒有阻攔他,就讓他施施然地走進(jìn)了我的帳篷。
我一看到這個鷹鉤鼻子的年輕人就猜到了他的身份,看他毫無禮貌的站在我面前打量了我半天,揮手阻止小順子的怒火,我笑道:“請問可是舌厲如刀的茍廉茍永泉么?”
茍廉微微一怔,道:“想不到一曲送了蜀王性命的江隨云也認(rèn)得我這個小人物,真是榮幸之至。不知道昔日諷刺蜀王‘一旦歸為臣虜,沉腰潘鬢消磨‘的狀元郎是否早就知道今日之事,我見兄臺形容憔悴,病體支離,應(yīng)該也算的上‘沉腰潘鬢消磨‘吧?!?
我淡淡道:“久聞永泉兄曾為故徐州將軍張郴之幕僚,張郴不奉正朔,率兵割據(jù)地方,永泉兄當(dāng)時在其帳下頗受榮寵,后來雍王殿下討伐張郴,閣下奉命出使雍營,誰知折服于殿下威嚴(yán),回去之后勸服張將軍棄甲歸降,日后閣下替雍王殿下出使四方,不辱使命,卻不知是否因?yàn)樽畛跆鎻埑怀鍪?,反而被人說降的羞辱,讓閣下日后懸梁刺股,后來才有所成就呢?”
茍廉面上一紅,他勸服張郴歸降之事,雖然譽(yù)為美談,但他自己總是覺得沒有說服雍王退兵,反而成了雍王勸降的說客,未免有辱使命,想不到被人一針見血的揭穿。他赧然道:“雍王殿下龍鳳之姿,雅量高致,豈是言辭可以動搖,在下鎩羽而歸也沒有什么奇怪,而且在下挽張將軍于水火,此功亦可補(bǔ)過,倒是閣下,既然知道大雍才是正統(tǒng),為何不奉正朔?!?
我笑道:“永泉兄此言差矣,我說張將軍不奉正朔,乃是因?yàn)楫?dāng)日中原一統(tǒng)就在頃刻,人心歸附,張將軍倚仗兵勢,不識時務(wù),故而輕之,而我南楚雖然小國,然立國之久尤在大雍之上,隨云曾是南楚狀元,一甲進(jìn)士,任職翰林院多年,深受國主重恩,焉能拋棄君上,改奉大雍,隨云頗知廉恥,舊主尚在,怎能趨炎附勢侍奉新主?!?
茍廉眼珠一轉(zhuǎn),道:“閣下既然決心侍奉南楚,如今南楚國主已在我營中,趙嘉都屈膝侍奉我大雍,閣下為何如此執(zhí)拗,何況我聽說賢臣擇主而事,趙嘉昏庸,迫死賢王,而我主雍王殿下虛懷若谷,禮賢下士,行事更是明決果斷,仁義賢能之名布于天下,閣下為何抱殘守缺,不肯歸順,以至為天下所笑?!?
我冷冷一笑,道:“雖然賢臣擇主,我未聞有舊主尚在,便侍奉新主的賢臣,昔日豫讓侍奉智伯,是在中行氏亡后,中興氏不過以凡人待之,豫讓也未曾棄之,何況隨云昔日所從,非是趙嘉一人,乃是南楚王室,先王加我翰林,德親王用我參贊,恩情尤在眼前,焉能一見榮華富貴,便立投新主?!?
茍廉正容道:“雖然閣下之言,句句金玉,然閣下早遭貶斥,何必如此癡心。”
我淡淡道:“昔日比干剖心,其志不改,屈原遭貶,聞楚懷王事,尤自沉江,隨云并非癡人,不敢效法先賢行事,然而昧于榮華,投靠新主以求富貴,我不敢為此?!?
茍廉聽到此處,只得下拜道:“先生品質(zhì)高潔,在下欽服,然而殿下有王者之姿,先生若是錯過,未免可惜,但先生臥病軍中,永泉不敢相強(qiáng),至雍都千里路遙,永泉可否前來打擾,恭聆教益。”
我笑道:“永泉兄天下聞名,是隨云應(yīng)該多多請教,途中寂寞,若是閣下有暇,不妨前來屏燭夜談,只是隨云雖然博覽群書,卻對琴棋書畫不甚了了,聽說閣下于此頗有聲名,還請閣下不吝賜教?!?
李贄得知茍廉私自來見我之后,原本十分擔(dān)憂,立刻派了人前來勸解,誰知那人來到,卻見我和茍廉相談甚歡,李贄聞之,不由喜形于色,從那之后,常常讓帳下幕僚前來相陪,我也不會拒絕,多日促膝詳談,我對雍王帳下幕僚不由十分贊賞,管休對錢糧文案之事十分精通,董志精于兵法戰(zhàn)陣,一談起來便滔滔不絕,而茍廉博學(xué)多才,和我最是談得來,只是他個性好勝,總喜歡和我辯論疑難,和這幾個人日日相談,我的心情倒也不錯,再加上小順子的仔細(xì)照料,我的病體在路上漸漸痊愈了。
我對他們的觀感不錯,他們對我也是十分欽佩。
管休擅長軍務(wù)錢糧,是雍王親信的主薄,可是他一和這個年輕人談?wù)撈饋?,就發(fā)現(xiàn)不論自己說些什么,他都立刻心領(lǐng)神會,偶爾說上一兩句,也都是切中要害,后來江哲無意中說曾在德親王帳下處理過文書,這才讓管休知道為什么這個翰林學(xué)士對這些瑣碎的事情也如此了解,他原本以為江哲曾在德親王幕府,不過是參贊軍機(jī)罷了。
董志擅長兵法,可是和江哲辯論起來,卻發(fā)現(xiàn)古今戰(zhàn)陣,江哲無一不知,就是自己不甚了了的部分,江哲說起來也是頭頭是道,解釋起來十分詳盡,問他如何得知,這個青年笑著說曾在鎮(zhèn)遠(yuǎn)侯陸府遍讀兵書,后來在翰林院也曾經(jīng)整理過兵書戰(zhàn)策。董志原本想江哲不過是紙上談兵,所以試著和他演習(xí)兵法,不料江哲用兵如天馬行空,無跡可尋,每每從最不可思議之處而奇峰突起,但事后想來,卻又入情入理,妙到巔毫。董志心服之后,也不免好勝,就和他辯論起作戰(zhàn)的器械,不料江哲也能夠說的條條是道,后來江哲雖然多是默然不語,但是若是偶一出言,就讓董志想個半天,轉(zhuǎn)天就去研究改進(jìn)器械。
茍廉對江哲最是佩服,他原本自負(fù)博學(xué),不料江哲在南楚曾經(jīng)參與籌立崇文殿,所讀過的書何止千萬,每次爭論文章,江哲往往旁征博引,讓茍廉瞠目結(jié)舌,至于舌辯之術(shù),雖然江哲不大常用,但是茍廉若是洋洋得意,不可自拔的時候,江哲往往一句話就讓他心悅誠服。
令三人私下最佩服的就是,雖然江哲才華如此,為人卻是恬淡自然,和他相談的時候如同春風(fēng)沐雨,只覺得其才華橫溢,卻不覺咄咄逼人,只有到了夜深人靜之時,才會令人冷汗直流。到了后來,三人爭勝之心越發(fā)急切,江哲卻往往輕輕退卻,讓三人一腔熱火化作春風(fēng),良久才會發(fā)覺江哲并未應(yīng)戰(zhàn)。
千里征程,雖然遙遠(yuǎn),但是終有盡時,到了即將抵達(dá)雍都的時候,三人再次聯(lián)袂求見李贄,要求他一定要把江哲收為麾下。茍廉最是激烈,道:“殿下若不能將此人收到麾下,真是可惜之至,此人之才,勝我等數(shù)倍,若是與之為敵,只怕我等尸骨無存。”
李贄苦著臉道:“眾位先生,本王如何不知此人的重要,可是本王每次前去勸說,此人都默默不語,讓本王毫無辦法?!?
管休道:“殿下不必著急,此人對殿下頗為敬重,對我們也沒有什么敵意,應(yīng)該不至于峻拒至此,這次回京,我們將此人送到雍王府軟禁起來,慢慢勸解,總有辦法的,何況石子攸寬厚仁德,一定能夠開導(dǎo)于他?!?
李贄嘆息道:“也只有如此了,若是石子攸再不能說服他,本王,本王,唉,叫本王如何舍得?!?
管休三人面面相覷,都知道李贄動了殺機(jī)。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dú)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我披衣站在窗前,這里是驛館,明日就是我抵達(dá)雍都的日子了,我吟誦著新寫的《浪淘沙》,心中無限寂寞,想起南楚迷人的風(fēng)光,更是心中百轉(zhuǎn)回腸。小順子走到我身邊,低聲道:“公子,這些日子以來,你折服李贄的帳下謀士,對李贄卻始終不肯青眼相加,如果李贄動了殺心,你該如何是好?”
“小順子,你不明白,從前我不過是隨遇而安,在誰那里為官都無所謂,就是在德親王面前,我也不過敷衍罷了,可是雍王殿下心如明鏡,我若投他,若不能推心置腹,那么雍王殿下不會滿足,而且也解不了他的危局,若要我竭盡所能,那么我就要看看雍王的氣度,我是存心逼他殺我的,如果他最終肯放手,我才當(dāng)他是明君圣主,若是他最終動了殺機(jī),那么他也不過是霸主雄才,與其日后我時時擔(dān)憂他誅殺功臣,不如我今日試試他的胸懷,他若能終究放過我,那么我相信日后可以君臣善始善終,若是他--,我正好詐死脫身。”
小順子面上露出焦急的神色道:“公子,雍王殿下勢力極大,若是要?dú)⒛?,如何能夠脫身,我的武功雖然不錯,也不敢保證可以救出公子?!?
我淡淡一笑,道:“我想雍王殿下為了不傷天下名士的心,必然不會真刀真槍的殺我,用毒是最好的法子,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了一粒珍貴的毒藥,到時我服下之后,僵硬如死,偷一個人困難,偷一具尸體還不容易么,待我脫身之后,隱蔽在雍都,等到可乘之機(jī),我再趁機(jī)報(bào)了殺妻之恨,到時候,小順子,你我就可以浪跡天涯,隱姓埋名,豈不快哉。人常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我可是期待的很呢?”
小順子寬心地道:“那我倒要期待雍王要?dú)⒐幽兀獾脿坷酃尤ソo他嘔心瀝血?!?
我微微一笑,想讓我嘔心瀝血,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資格的,說句實(shí)話,我的這個試探恐怕沒有人能通過,不為所用,必殺之,是那些英明君主不可言表的心思,可惜,雍王真是一個令我欽服的人呢,我有些遺憾的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