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寶釵計議已妥,定下日子請賈母等賞花。賈母等都說道:“是她有興頭,須要擾她這雅興。”幾日后賈母帶了王夫人、尤氏,李紈請薛姨媽。李紈道:“怡紅院已經(jīng)擺下了,不遠處桃花花開得又好,怡紅院嫩柳吐綠。正是一派春和景明之像?!?p> 一路心曠神怡,賈母笑道:“天氣正好,就該走動走動?!毖σ虌屵B忙應和著。屋里兩三個丫頭煮好茶,另外幾個丫頭也燙好酒。賈母喜得忙問:“這一會就準備好了。”賈探春笑道:“這是寶姐姐預備的?!辟Z母道:“我說這個孩子細致,凡事想得妥當。”
賈母向薛姨媽道:“我小時候,家里有一個亭子,叫做什么‘枕霞閣’。我那時也只像她們姊妹這么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眾人都怕經(jīng)了水,又怕冒了風,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毖σ虌屜刃Φ溃骸凹俗杂刑煜?!”眾丫鬟都笑著奉承。
賈母:“就是這一晃許多年過去。女兒走了。兒子奔波在外。這孫子孫女也都先后成家。這不小輩中湘云,迎春,黛玉都不在眼前。也少了許多歡樂。”李紈連忙道:“好叫老太太知道,昨日黛玉姑娘書信剛到,那邊一切安好。老太太也不要擔心。還從貴陽那邊捎來湘云姑娘回信。都向老太太問安呢!”
下面上了菜,又說:“把酒燙得滾熱的拿來?!币粫蟻砀恻c薛寶釵陪著吃了一個,就下座來讓人,又出至外頭,命人盛兩盤子與趙姨娘、彩霞送去。賈母道:“難得你想著姨娘與妯娌,快吃吧?!睂氣O不肯,又命人在那邊上擺了兩桌,讓鴛鴦、琥珀、彩云、等去坐。鴛鴦因向鳳姐笑道:“二奶奶在這里伺候,我們可吃去了?!睂氣O兒道:“你們只管去,都交給我就是了?!闭f著,李紈也胡亂應個景兒。鴛鴦等也吃得高興。一會上來春筍火腿湯,用火腿和春筍合烹,揚州人稱“一啜鮮”。火腿即火肉,用上好豬腿腌熏而成,所以這湯完全不需要放鹽,咸味由火腿徐徐帶出,配上已經(jīng)綽過水的春筍,春筍需去掉外衣,撇掉竹子的苦澀厚重,只留下清甜的竹香,搭配火腿的肉香,熱熱地喝一口,不要著急下咽,浸潤口腔的各個角落,滋味悠長………
美食是身體的歌曲,而歌曲是心靈的美食。丫鬟們青春洋溢,老太太看著也心情好。
賈母一時不吃了,大家方散,都洗了手,春天看花的時候,也有弄水看魚的,游玩了一回。王夫人因回賈母說:“春天里風大,才又吃了螃蟹,老太太還是回房去歇歇罷了。若高興,明日再來逛逛?!辟Z母聽了笑道:“正是呢。我怕你們高興,我走了又怕掃了你們的興。既這么說,咱們就都去罷?!被仡^又囑咐寶玉別喝多了。因又命另擺一桌,請襲人、待書、入畫、鶯兒、翠墨等一處共坐。命答應的婆子并小丫頭等也都坐了,只管隨意吃喝,等使喚再來。
寶釵手里拿著一柳枝了一回,俯在窗檻上掐了柳葉擲向水面,游魚水中游動。探春和李紈、惜春立在垂柳陰中看鷗鷺。寶玉又釣魚,一回又擠在寶釵旁邊說笑兩句,一回又看與襲人說笑幾句。
回到屋里,開始吟詩。寶釵也走過來,另拿了一只杯來,也飲了一口放下,便蘸筆至墻上把頭一個《憶菊》勾了,底下又贅了一個“蘅”字。寶玉忙道:“好姐姐,第二個我已經(jīng)有了四句了,你讓我作罷!”寶釵笑道:“我好容易有了一首,你就忙得這樣?!睂氂褚材闷鸸P來,將第二個《訪菊》也勾了,也贅上一個“怡”字。探春走來看看道:“竟沒人作《簪菊》,讓我作這《簪菊》?!庇种钢鴮氂裥Φ溃骸安判^總不許帶出閨閣字樣來,你可要留神!”李紈道:“正好,黛玉和湘云也會湊熱鬧。寄來信件里也有兩首詠菊的詩。一會給你們寫下來。”
一會做完,李紈等從頭看起:
憶菊蘅蕪君悵望西風抱悶思,蓼紅葦白斷腸時??栈h舊圃秋無跡,瘦月清霜夢有知。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癡,誰憐為我黃花???慰語重陽會有期。
訪菊怡紅公子閑趁霜晴試一游,酒杯藥盞莫淹留。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愁?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杖頭!
種菊怡紅公子攜鋤秋圃自移來,籬畔庭前故故栽。昨夜不期經(jīng)雨活,今朝猶喜帶霜開。冷吟秋色詩千首,醉酹寒香酒一杯。泉溉泥封勤護惜,好知井徑絕塵埃。
對菊史湘云舊友別圃移來貴比金,一叢淺淡一叢深。蕭疏籬畔科頭坐,清冷香中抱膝吟。數(shù)去更無君傲世,看來惟有我知音。秋光荏苒休辜負,相對原宜惜寸陰。
供菊史湘云舊友彈琴酌酒喜堪儔,幾案婷婷點綴幽。隔座香分三徑露,拋書人對一枝秋。霜清紙帳來新夢,圃冷斜陽憶舊游。傲世也因同氣味,春風桃李未淹留。
詠菊林黛玉無賴詩魔昏曉侵,繞籬欹石自沉音。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一從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風說到今。
畫菊蘅蕪君詩余戲筆不知狂,豈是丹青費較量。聚葉潑成千點墨,攢花染出幾痕霜。淡濃神會風前影,跳脫秋生腕底香。莫認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問菊林黛玉欲訊秋情眾莫知,喃喃負手叩東籬。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圃露庭霜何寂寞,鴻歸蛩病可相思?休言舉世無談者,解語何妨詞組時。
簪菊蕉下客瓶供籬栽日日忙,折來休認鏡中妝。長安公子因花癖,彭澤先生是酒狂。短鬢冷沾三徑露,葛巾香染九秋霜。高情不入時人眼,拍手憑他笑路旁。
菊影史湘云舊友秋光疊疊復重重,潛度偷移三徑中。窗隔疏燈描遠近,籬篩破月鎖玲瓏。寒芳留照魂應駐,霜印傳神夢也空。珍重暗香休踏碎,憑誰醉眼認朦朧。
菊夢林黛玉籬畔秋酣一覺清,和云伴月不分明。登仙非慕莊生蝶,憶舊還尋陶令盟。睡去依依隨雁斷,驚回故故惱蛩鳴。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
殘菊蕉下客露凝霜重漸傾欹,宴賞才過小雪時。蒂有余香金淡泊,枝無全葉翠離披。半床落月蛩聲病,萬里寒云雁陣遲。明歲秋風知再會,暫時分手莫相思。
眾人看一首贊一首,彼此稱揚不絕。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人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后《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寶玉聽說,喜得拍手叫“極是,極公道!”探春又道:”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皩氣O笑道:”你的’短鬢冷沾‘,’葛巾香染‘,也就把簪菊形容得一個縫兒也沒了?!跋嬖菩Φ溃骸辟烧l隱’,‘為底遲’,真真把個菊花問的無言可對?!袄罴w笑道:”你的‘科頭坐’,‘抱膝吟’,竟一時也舍不得別開,菊花有知,也必膩煩了?!罢f得大家都笑了。寶玉笑道:”我又落第。難道“誰家種‘何處秋’,“蠟屐遠來‘冷吟不盡’,都不是訪,“昨夜雨‘今朝霜’,都不是種不成?但恨敵不上“口齒噙香對月吟‘清冷香中抱膝吟’、“短鬢‘、”葛巾’,金淡泊,翠離披,“秋無跡,夢有知’這幾句罷了。”又道:“明兒閑了,我一個人作出十二首來。李紈道:“你的也好,只是不及這幾句新巧就是了?!?p> 李紈:“也算姐妹們緣分,幾千里地也能詩詞唱和。這四季有春夏秋冬,人生有悲歡離合。人總會長大,長大就要分開。”
趙姨娘與彩霞吃過糕點,留了一塊與賈環(huán)。待賈環(huán)吃過,趙姨娘:“這糕點是你那二嫂送來。今日寶玉與探春等,聚集開什么詩會。我們也聽不懂,不去參合也罷!”
賈環(huán):“寶玉呆在家里也好。出去又不知惹到什么是是非非?!壁w姨娘:“你們都心里向著他。不知道這紈绔挑逗了多少女子,禍害多少丫鬟。”賈環(huán)正色道:“不要去無事生非。禍害了丫鬟,也是她們自愿的。也不見得幾個是強上的?!壁w姨娘臉色羞紅,:“就你個小兔崽子,氣我吧?!辈氏家滦溲谧?,不敢笑出聲。趙姨娘不是爬了政老爺?shù)拇玻睦飦淼囊浑p兒女。自己不是勾引環(huán)哥,不要說正妻,就是小妾也沒有自己的份。這榮國府的庶子也比個小地主強。何況現(xiàn)在有爵位,還中了進士,將來會做官。怎么也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了。自己哄著都來不及。
賈環(huán)還是決定同寶玉見一面,詳細談一談。賈環(huán)派人去請了賈寶玉到榮禧堂中敘話。二人坐定,下人上了茶,還有一些瓜果,然后被賈環(huán)攆了出去。賈環(huán):“二哥,我要外放做官了。家里面有什么事情就顧不上了?!辟Z寶玉嗯了一聲,然后回味這里面的話。賈環(huán):“要走之前有些事情也要交代一下,免得二哥中人圈套,吃了虧。”賈寶玉:“三弟請說?!?p> 賈環(huán):“第一是我們賈府與各位親王府的關系?!辟Z寶玉平靜的道:“不都是很好,平常你來我往,克盡禮節(jié)?!辟Z環(huán)緩緩地道:“你要是這樣理解,可就離真相遠了?!辟Z寶玉愣了一下,想起琪官的事情,正色對賈環(huán)說:“有什么話盡管說?!辟Z環(huán):“賈家世長兵權,每有權利更迭,各方無不盡力拉攏。幸喜每有大的行疵踏錯,才能抱住富貴。然而,事情都有兩面。在一方為功,在另一方就是過。參與過奪嫡之人,也把我賈家恨透。這些現(xiàn)在雖是身份貴重,但與我們絕對不是一條心。就如忠順王到府上索要琪官一般。”賈寶玉思索一番:“我明白了??磥沓嘶实郏也荒芘c他們往?!?p> 賈環(huán)不置可否。接著說道:“那些與我們不熟的人,攀上門來交往,必有所圖。不要輕易答應。身份高的盡可推給老太君,自有她老人家擋在前面。身份低的倒不怕他們,只恐你識人不明,可交于大嫂子,幫忙代為打聽。”賈寶玉不悅道:“一個婦道人家,又知道什么?”賈環(huán)呵呵一笑:“二哥太小看大嫂了,那也是李家的掌上明珠。一身學問不是一般秀才能比。你不見大嫂經(jīng)常查看賈蘭學業(yè)。年輕時,與珠大哥,鏈二哥也是能夠辯上幾句。我可有幾次聽鏈二哥叫師姐的?!辟Z寶玉:“這樣說明不了什么。只是二哥淘氣,放著嫂子不敬,去稱呼師姐。”賈環(huán):“二哥,嫂子經(jīng)學如何,不去考究。她又不下科場。只說這掌家理事,是你不如的。”賈寶玉被說到痛處,閉嘴不言。
賈環(huán):“二哥,與你說一下。這四王八公之家,利益也不盡一致。平時應酬一二倒無妨,如有大事,要與家中多多商議。至于金陵四大家族。薛家你只看薛蟠,薛蝌二人就是。王家卻無什么好人,那是真正只注重錢的,王仁也是一個紈绔,其他人隔得又遠,不值得我們?nèi)ソ煌?。史家你推與大房就是。他們與湘云姑娘近,我們二房不要過多摻和。”
賈寶玉:“老三,這王家畢竟是我舅家,還要多多考慮。不能聽你一面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