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兩只手比著大倭瓜說完。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又取過一套新的杯子吃了幾盞酒。
鳳姐慣會逗趣,不在跟前,其余人就差了一些,就有鴛鴦想著法子玩。鴛鴦笑道:“我知道你這十個杯還小些。況且你才說是木頭的,這會子又拿了竹根子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里的黃楊木根整摳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他十下子。”秋雯笑道:“更好了。”鴛鴦果命人取來。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一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的,那大的足小盆子大,第十個極小的還有手里的杯子大;喜的是雕鏤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并有草字圖印記。因忙說道:這么大個,哪里使得,還不醉死?!兵x鴦笑道:“我們家因沒有這么大量的,姥姥既要,尋了出來,必定嘗試一番?!眲⒗牙鸦5拿Φ溃骸斑@可不敢。好姑娘,竟饒了我罷?!辟Z母、薛姨媽、王夫人都說適可而止。
薛姨媽又命上了了菜。賈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辩暌姥赞鲂┣仰咚腿雱⒗牙芽谥?。劉姥姥笑道:“別哄我,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北娙锁x鴦笑道:“真是茄子,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簽了,只要凈肉,切成碎丁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并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釘子,用雞湯煨干,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了?!眲⒗牙崖犃?,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十來只雞來配它,好吃!”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還只管細玩那杯。說些俏皮話。
一個婆子走來請問賈母,說:“安排的戲子到了藕香榭了,請老太太的示下?!辟Z母忙笑道:“就叫他們演罷?!辈灰粫r,只聽得簫管悠揚,笙笛并發(fā)。正值風(fēng)清氣爽之時,那樂聲穿林度水而來,自然使人神怡心曠。當(dāng)下劉姥姥聽見這般音樂,且又有了酒,越發(fā)喜的手舞足蹈起來。真是如同牛舞。樂止,薛姨媽出席笑道:“大家且出去散散再坐罷?!庇谑谴蠹页鱿茧S著賈母游玩。賈母因要帶著劉姥姥散悶,遂攜了劉姥姥說些什么樹,這是什么石,這是什么花,什么鳥。劉姥姥的感覺就是兩個字,金貴。又出些洋相,眾人笑將起來。
一會丫頭們來請用點心。賈母:“隨便吃些罷?!毖绢^們便去抬了兩張高幾來,又端了兩個小捧盒來。揭開看時,一樣是藕粉桂糖糕,一樣是松瓤鵝油卷,主子們略微進了些,剩的半個遞與丫頭了。這是丫頭抱了板兒過來,手里拿著果子也是不吃,只是不舍的玩耍。賈母看著板兒:“真是個好孩子。”薛姨媽撫摸著板兒的頭:“是啊,這么好的孩子,就是窮壞了?!?p> 當(dāng)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櫳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她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fā)好看了?!币幻嬲f一面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里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里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里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是了?!泵钣衤犃耍θヅ肓瞬鑱?。寶玉留神看她怎么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揀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龍獻壽的小茶盤,里面放一個成窯五彩泥金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泵钣裥φf:“知道。這是老君眉?!辟Z母接了,又問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辟Z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接來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辟Z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后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探春的衣襟一拉,二人隨她出去。只見妙玉讓她二人在耳房內(nèi),寶釵坐在榻上,探春便坐在蒲團上。妙玉自向風(fēng)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了一壺茶來。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體己茶?!泵钣駝傄ト”灰姷榔攀樟松厦娴牟璞K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币驗闉閯⒗牙殉粤?,她嫌臟不要了。又見妙玉另拿出兩只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分(原字為左分右瓜)瓟斝”三個隸字,后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蘇軾見于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只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杏犀斝”。妙玉斟了一斝與寶釵。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只九曲十環(huán)一百二十節(jié)蟠虬整雕竹根的一個大盒出來,妙玉拿出收集的雨水招待寶釵,探春。這卻是蟠香寺留下的規(guī)矩。
妙玉:“賈府怎么招來這等人家?甚是晦氣?!睂氣O:“原是太太家親戚。求助到門上,不好不招待。”妙玉:“那也給些錢糧打發(fā)了就是。何必留她在這里?”寶釵:“近來府上多有壓抑。留下來與老太君逗趣?!泵钣瘢骸澳銈円彩?,人相交以誠。沒了尊重,你雖然與她些東西。日后不免懷恨在賈府受到的屈辱。何苦來哉?!毖氣O:“也是這個理。待到走時,與她些銀兩,再向她道歉,想來沒有什么。”妙玉:“她卻是討人厭惡。隔得老遠,問到一股酒氣?!泵钣衽阈Φ溃骸斑@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吃過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她,這杯子送與別人吧?!毖氣O暗暗好奇妙玉身份。
且說賈母因覺身上乏倦,便命王夫人和迎春姊妹陪了薛姨媽去吃酒,自己便往稻香村來歇息。李紈忙命人將小竹椅抬來,賈母坐上,兩個婆子抬起,李紈和眾丫鬟婆子圍隨去了,不在話下。這里薛姨媽也就辭出。王夫人打發(fā)丫鬟出去,將攢盒散與眾丫鬟們吃去,自己便也乘空歇著,吩咐他:“老太太那里有信,你就叫我。”說著,也歪著睡著了。
丫鬟們將攢盒擱在山石上,也有坐在山石上的,也有坐在草地下的,也有靠著樹的,也有傍著水的,倒也十分熱鬧。一時又見鴛鴦來了,要帶著劉姥姥各處去逛,眾人也都趕著取笑。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將省親別墅認作玉皇寶殿。又鬧了一回笑話。然后就是擺酒,吃飯。
劉姥姥喝了些酒,吃了許多油膩,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只覺得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只得順著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一面順著花障走了來,得了一個月洞門進去。只見迎面忽有一帶水池,只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里面碧瀏的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面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面。劉姥姥便度石過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zhuǎn)了兩個彎子,進了房門,只見迎面一個女孩兒,原來是幅畫兒。畫的是活靈活現(xiàn)。一轉(zhuǎn)身,方得了一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劉姥姥掀簾進去,只見四面墻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墻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后得了一門轉(zhuǎn)去,忽然見見了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自己在鏡子里頭。”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致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息,不承望身不由己,便前仰后合的,朦朧著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見沒了他姥姥,急得哭了。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寶玉,襲人走進來發(fā)現(xiàn)了劉姥姥扎手舞腳的仰臥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趕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寶玉皺起眉頭,叫丫鬟將被褥拿去洗了。襲人只向她搖手不叫他說話。忙帶了劉姥姥出來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眲⒗牙鸦琶Τ鰜怼S峙c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得知進了寶二爺臥室。那劉姥姥嚇得不敢作聲。襲人帶她從前面出去,見了眾人,只說她在草地下睡著了。賈母醒了,就在稻香村擺晚飯。
次日,寶釵心中不解,卻是去問李紈。:“大嫂,這櫳翠庵妙玉,究竟是什么人家?喝個茶不但所用器物精美,喝的水還多有講究。怎么擺的譜,比賈府主子都大?”李紈:“妹妹卻是不知,這妙玉原是大戶人家。家庭富足,我們不能以下人待之。持之以平禮即可?!毖氣O越發(fā)狐疑,若說妙玉身份高貴,何必托庇賈府?若說富貴之家落敗了,怎么身家闊綽?不能看做下人,這好辦。府里也不是沒住過親戚家小姐。就把一個大活人放在那里,不聞不問,實在有幾分詭異。李紈:“妹妹,對于妙玉,嫂嫂我所知也是不深,只有老祖宗,大老爺,二老爺,賈璉,秦大奶奶才知道詳細。你不要說出去。待日后自己去問。”薛寶釵知道深淺,不去探究。把妙玉關(guān)于李姥姥的話說了一遍。李紈:“這些我是知道的。劉姥姥各處玩也玩了,吃也吃了,也該把她送走了。這樣也駁不了王家的面子?!?p> 薛寶釵又去了探春那里。薛寶釵問賈探春:“妹妹可知道那妙玉,是個什么來歷?”賈探春:“我就知道寶姐姐心里藏不住。這妙玉我知道的不多。俗家姓鄭。是老丞相家孫女。家里攤上事了,被罰買,是鏈二哥去就出來的。入了蟠香寺帶發(fā)修行。后來賈府建了大觀園,就入了賈府?!毖氣O:“嗯,果然與鏈二哥有關(guān)。只是來到賈府,怎么不見二哥來找過妙玉。”賈探春:“這怎么知道?你去問鏈二哥吧!我也感覺奇怪了些。放著這樣個大美人,鏈二哥肯放過,本就超出常識?!毖氣O:“看來可以找個機會,試探一下。還是等到送走了劉姥姥再說?!?p> 在這時琥珀來叫寶釵與探春。:“老太太請少奶奶和姑娘過去?!辟Z探春和薛寶釵整理了一下衣衫。去陪賈母敘話。薛寶釵與賈探春給賈母請過安。賈母:“兩個丫頭,知道你們好奇。不免多想些,多說些。我年輕那會也對任何事情都充滿好奇??墒怯行┦虑椋摬恢谰筒恢?。妙玉是清修之人,你們不要多去打擾她。惹出誤會,平添波折,就不好了?!毖氣O與賈探春低頭稱是。將事情輕輕放過。一切都似乎沒有發(fā)生過。
寶釵心中惦記著妙玉的事情,偏偏寶玉又是個不上心的。即使說了,他也猜不出個所以然。只好等到日后再去理會。
妙玉處一個小道姑對妙玉說:“小姐,賈府把咱們放在這里供著。理都不理,總該有個說法。現(xiàn)在是主子們常年都不到這里來。真是叫人氣憤?!泵钣瘢骸澳阋姓l來理。怎么來理?不說賈家,連我都沒有想好。那個人不給個說法,其余人只能將咱們做擺設(shè)?!?p> 小道姑:“那,他在何處?賈家總知道吧。這榮國府,寧國府都裝聾子,裝瞎子。以為糊弄著就過去了。我們可怎么辦?”
妙玉:“你還要怎樣?一個不給個說法。一個膽小鬼,連敢見一面都不敢。我們能到哪里去?這里是最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