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良覺得熏池在胡說八道。妖精哪有人模人樣的。
那天他挖了一千八百斤媒靈石,熏池趴在礦車上呼呼大睡。她攏共才挖了二十斤礦。
吟良認為她就是個信口開河的女騙子。
夜里的睡前集會上,一個頭發(fā)稀疏、兩邊臉頰被顴骨撐得老高的老頭過來視察。所有人齊聲朗讀《郡公所大會的五十條守則》,對著郡長府的方向行低頭禮。
老頭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鼓勵人群積極勞動和改過自新。吟良覺得老頭那雙被眼皮耷拉著遮住大半的眼睛里,有一道光始終在打量自己。
他記得我嗎。
三年前選自己進入習(xí)武堂的人,就是這位巫醫(yī)大人。他還是習(xí)武堂的名譽堂長。
要是他肯救自己就好,要是他的話就能辦到。
吟良看著自己脖子上的“不可接觸者”牌子,忍不住自嘲:還真是會做夢。
巫醫(yī)很快離開了,沒有說多余的話。不過拜他所賜,當晚所有人都給了飯吃。熏池吃得滿嘴是飯粒,她的動作就像三歲小孩一樣笨拙,吃東西都不用筷子,全靠手拿。這么一看,是有點不像人類。
今晚再做個夢試試吧。
熄燈鈴后,吟良躺在黑暗里數(shù)數(shù)。照他的習(xí)慣,數(shù)不到三十就睡著了。
二十八的時候,睡意如期而至,吟良覺得許多手在拉著他往下沉。
巨大的黑色迷宮,影影綽綽地從迷霧里隱現(xiàn)。
吟良走了里面,腳底板踩得枯枝敗葉嘎吱響。
有什么不對勁。
是聲音。
怎么會有聲音呢。
這個夢從來就沒有過聲音。那個少年也從來不說話。
吟良頭一回在這個重復(fù)的夢里聽到聲音。他試著咳嗽一聲。
像一匹得了肺炎的馬。
他再想說話。意識就不受控制了。
每次都一樣。這個夢只有一小部分時間意識是他的。剩余的就跟尋常的夢一樣,不受控制了,變得稀奇古怪。
少年又出現(xiàn)了,帶吟良做費解的事,把砂子搓成繩子,用繩子織網(wǎng),拿網(wǎng)去空中網(wǎng)鳥。
可他們什么鳥也沒網(wǎng)到,只撈到一把刀。
吟良醒得有點晚,大通鋪上的的人已經(jīng)窸窸窣窣起床了。
他試著去摸刀,可找遍了也沒有什么刀。大通鋪上只有破破爛爛的被褥,和發(fā)酵的襪子。
自省大會說了什么吟良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跟著人群聲討新罪犯,罵那人是狗屎臭垃圾壞分子。吟良想,米粑會不會只是幻覺。
想了一會,腦袋像煮過頭的粥,又稠又燙。吟良索性什么也不想了。
“噯?;粢髁肌!毖馗蛘泻簟?p> “我昨晚做夢了。”吟良說。
“夢到了什么沒有。有沒有吃的,我肚子正空著,吃一整只雞不在話下。”
“夢到了一把習(xí)武堂制式的刀。一號刃,比礦鎬長,非常利。早上醒來什么也沒有。你真的沒騙我嗎?”
“我騙你做什么?我都把妖精的事告訴你啦。我從來不跟人說的。夢族人的事我也不是專家,興許你們夢族人的夢有時候也不靠譜呢?!?p> 吟良放下鐵鎬,坐到蠟燭邊,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射成一座小山。
“那我問你。為什么妖精會來這里,為什么妖精長得人模人樣?”
“妖精本來就是人模人樣呀,跟人長得不一樣的叫妖怪。我也很多事都不清楚。我在冰婆婆手下干活,懂事以后逃走啦。后來變成人形到了雪國,在鄉(xiāng)下待了幾年,學(xué)會了說話。他們都說我說話像個大嬸。這可不怪我,我就是從鄉(xiāng)下大嬸那兒學(xué)來的講話?!?p> “大嬸沒什么不好,我媽就是大嬸。”吟良說。
“大嬸是很好,我喜歡大嬸,大嬸做的東西都好吃?!毖亟又f:“后來知道自己是妖精啦。想起來冰婆婆抓我干活的記憶,那會我還是個小孩呢。學(xué)會講話和認字以后,我就明白啦。全都明白啦。”
“這個世界很復(fù)雜,我想回去妖精的國度。書上說在南邊,我要先去澤國。我搭了一艘大船,他們說是去南邊的??墒悄闹姥健4蟠盐宜偷竭@來啦。這是什么地方呀,砂國地盤,有北之鄉(xiāng)里最封閉最頑固的地方?!?p> 吟良問她:“那你怎么被關(guān)到這來了?”
熏池說:“我下了船才發(fā)現(xiàn)搞錯地方啦。砂國人都是地中海,還是苦瓜臉。我一看不得了,我要回原來的船。黑臂帶的人攔住我不讓上,要我出示身份文件。我沒有,就被逮到這來啦。”
吟良摸摸自己的頭,頭發(fā)蓬勃茂盛。乞靈郡的確有很多謝頂?shù)闹心耆?,自己為此還擔(dān)心過。
“來都來啦。我起初想,不就是坐牢嘛。干點兒針線活啦糊口也好。哪想到呀。好惡毒的砂國人啊,要女孩子家家挖一千五百斤礦。”
吟良聽她又開始抱怨了,意興闌珊地提起礦鎬。再磨蹭下去,今天指定沒飯吃了。
夜里清點工數(shù)的時候,吟良發(fā)現(xiàn)一件不尋常的事。
六人小隊長今天的工獲額比昨天翻了一倍,同他一組的那人也一樣。他倆加起來的媒靈石八千多斤,超乎人力的極限了。
鄰近這兩人工位的好幾處礦點的勞役犯,媒靈石收獲都大幅減少。這些人全都得餓肚子。
發(fā)生了什么一目了然。他們倆肯定打劫了其他人。
那些人一個個苦著臉,身體疲憊不堪。小隊長包攬了一桌子的吃食。
吟良知道小隊長可以分配自己組的食物,但今天被打劫的全是別的組的人。那些人何苦忍氣吞聲,有個餓肚子的還是鄰組的小隊長。大家都沒武器,赤手空拳誰也用不著怕誰。
第二天,吟良才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
自省大會上,六人小隊長和他的伙伴被六根手臂長的木樁釘進四肢、脖子和肚子,掛在示眾墻上。血流得一塌糊涂,暗紅紅的仿佛河流交錯。
醒目的紅字通報里,如此寫著:
“昨夜,杰出的糾察員破獲勞役區(qū)謀反案。二名勞役改良犯人私藏管制兇器,威脅他人,打劫叛亂。舉報人舉報其意圖謀反。經(jīng)查諸罪屬實。故處以死刑示眾?!?p> 透明的贓物袋里,一柄習(xí)武堂制式的一號刃閃爍著白光。
吟良一眼就看出來了,是他夢里的那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