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良對熏池說:“我闖了大禍了?!?p> 他們鉆進(jìn)一條破敗的小巷,為了躲避窗戶跟人眼,有時候貓著腰,有時候蹲著走,有時候就地爬。到一戶亂搭了一片大棚子的地方,吟良停下來。
有個胖女人在愁眉苦臉地晾衣服,那些衣服有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嬰兒的、老男人的、老女人的。吟良想她怎么這么多衣服,她到底生了多少孩子,她的肚皮真是高產(chǎn)。
等到胖女人把衣服晾完,吟良覺得自己腿都蹲麻了。
他倆又鉆過一片胡亂搭就的棚子,到達(dá)一間鐵皮小屋旁邊。小屋后面嚴(yán)實地堵著一面墻,這是巷子的盡頭了。
吟良繞到后門,駕輕就熟地撬開木棍子充當(dāng)?shù)拈T柵,招呼熏池進(jìn)屋。
熏池忙不迭地問:“到底出什么事啦?我怎么在外邊醒來啦?你說闖禍,闖什么禍啦?”
吟良說:“我闖大禍了。我把巫醫(yī)大人捅死了。完了,全都要完了。我媽、我弟弟、我外公,他們都要跟著遭殃了?!?p> 熏池大驚失色,一只手捂住自己嘴巴。她還嫌不夠,另一只手也捂上來。
吟良繼續(xù)說:“巫醫(yī)大人說我的夢境是一種病,我生病了,他幫我治病。他在我夢里給了我一把匕首,要我刺死夢里邊的人。那個人我看不清長什么樣,他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待在我夢里了,跟我一塊長大的。我都快刺到他了,巫醫(yī)大人說什么你是我的女人,我分神了,我刺歪了?!?p> 熏池的臉蹭蹭地紅了,連忙說:“然后呢?”
吟良接著說:“那人就生氣了,他非常生氣。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我知道,他生了大氣了。他打開迷宮里邊的門,走到現(xiàn)實里來了?!?p> “他能到現(xiàn)實里來?”
“能的。還記得勞役區(qū)越獄那次嗎?沒什么人越獄,門鎖都是他弄開的。他能到現(xiàn)實里來。”
“那然后呢?他到現(xiàn)實里來怎么樣了?”
“他拿著我刺他不成的那把匕首。巫醫(yī)大人好像看到他了,又好像沒看到。巫醫(yī)大人被他捅了好多刀,血跟流水一樣嘩啦啦地淌。那人捅完巫醫(yī)大人,就往外邊跑了?!?p> “這么說的話,不是你殺的人,是他殺的。”
“沒人會信的。你說你的夢殺了人,可現(xiàn)場只有你跟死者。你怎么說得清?”
熏池來回踱步,說:“那倒也是?!?p> 吟良捂住頭蹲到地上,頭發(fā)從指縫間擠出來,像草一樣雜亂。
熏池問他:“往后怎么辦???”
吟良抬起臉看她,回答說:“我不知道?!?p> 熏池看著眼前崩潰的青年,嘆口氣。她找了張靠背斷掉的椅子,吹掉上面的灰,坐下來杵著腦袋發(fā)呆。吟良呆愣愣地盯著地面,過了一會,他對熏池說:
“你走吧,跟我待在一塊的話,你遲早也要被逮住。到時候,你也說不清楚了,你就變成殺人共犯了?!?p> 熏池說:“我不走,是你把我救出來的。我走了,我的良心就要痛啦。對了,你說說看,你怎么逃出來的?那些人怎么讓你逃出來了?”
“我記不清了,我跟著我夢里邊的人跑,跑到門口。我看到門都是敞開的,守衛(wèi)全躺在地上沒聲音。我就折回來背著你跑,一路跑到居民區(qū)來了。再然后,我沒有意識了。醒來,我們就在這附近了?!币髁颊f。
“這是哪里?”
“我家附近。不過不能回我家,那兒現(xiàn)在是龍?zhí)痘⒀恕_@屋子的主人很少回來,不過我們也不能總待在這?!?p> “眼下別的辦法也沒有,先填飽肚子再說。我去你家偷點(diǎn)吃的,你告訴我你家好吃的藏哪里了。”
“不能去,他們肯定在抓我們呢?!?p> 熏池的肚子發(fā)出一串叫苦的咕咕聲,她說:“你聽,我餓慘啦?!?p> 吟良放任她去了,囑咐千萬別讓人看見,有抽煙隊巡邏就趕緊回來。
熏池走后,屋子里的空間被安靜塞滿,吟良的情緒落下來,開始思考目前的處境。
就像在習(xí)武堂上課那會,文化題目都能通過列點(diǎn)來分析。
巫醫(yī)遇刺,兩個囚犯不翼而飛,抽煙隊必定把這兩人列為首要嫌犯,全郡通緝。這是其一。
其二,囚犯的身份很快會被查明,與其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也還會被提審,問訊。多半要吃些苦頭,不知道外公的身子骨能不能撐得住。
其三,合法途徑內(nèi),自己已身處死局。要突破目前的困境,只有不合法這一條路可以走。
不合法的口子就擺在那里,暴力救出家人,逃離乞靈郡這座大監(jiān)獄,去別的地方。
夢境。那個少年的能力超出了普通人太多,依賴他的話,指不定有一線生機(jī)。
雖然巫醫(yī)說他是病,可到目前為止,自己沒受到過他的傷害。就算有朝一日,要被他吞噬掉。那在此之前,也必須把家人安頓好。
無論如何,我不能再讓他們受罪了。
必須去夢里找他。
現(xiàn)在就睡。
吟良把爛被褥掀到一邊,在床上清理出一塊沒那么潮濕的區(qū)域,又確認(rèn)了屋子外邊沒人監(jiān)視,隨后躺下來。
開始數(shù)數(shù)吧。
每一個數(shù)都伴著一口刻意拉長拉深的呼吸,吟良不記得數(shù)到哪里,也許還沒數(shù)到八。他感覺身體浮起來,意識墜入迷惘。
這次的夢境似乎守在意識的門口似的,就等他一腳跨進(jìn)去。
亙古雄偉的黑色迷宮,仿佛蟄伏著的一頭巨獸。冰冷的墻體深邃厚重,就像巨獸堅硬的甲殼。
通道的深處,灰白色的迷霧糾纏著攪拌在一起,纏綿不絕。
吟良看到少年蹲在地上,背靠著墻壁,頭低到臂彎里去了。那樣子,就像一只受傷的小貓小狗。
吟良走近他,小心地蹲到旁邊。
“對不起。我不該傷害你的。”
吟良的意識空前地清晰,通常一到夢中,他的理智就會被扯碎撕裂,只殘留一小部分控制身體和五感。但是這一次,卻像現(xiàn)實世界的鏡面一樣,清清楚楚。
他甚至清晰地聽到自己的話了。這種事以前從未有過。
少年沒有動,但吟良知道他一定在聽。
“我錯了,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不會再傷害你了?!?p> “你是我的伙伴,我們一起長大的。小時候,不管怎么委屈了,只要到夢里來跟你玩,我就不覺得難過了??晌乙郧安荒苷f話,現(xiàn)在能說話了,我一定要告訴你,我非常感激有你陪著。幸好有你在我的夢里。”
少年抬起了頭,面目依舊模糊不定,那副猶如宇宙一般遙遠(yuǎn)的面容里,閃爍著似有若無的星光。那個少年說:
“這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