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不久矣的消息，還是傳了出去?？甸L橋只是個小太醫(yī)，根本沒有權(quán)利去篡改藥房的開藥記錄。
我本以為，沒人會來看我的。
“娘娘，娘娘！”人還沒有見到，一陣嬌俏爽快的聲音就闖進了鳳顯宮。
來人是這偌大的后宮里，為數(shù)不多，能跟我說上話的妃嬪之一的康妃。
康妃，康樂笑，是大理寺少卿的庶女，比我小三歲。此刻，正坐在我的榻上，拿著絲巾掩面哭泣著。
不由得讓我想起來，從前和康樂笑初見的時候了。
那是我入宮的第二年，為了鞏固皇權(quán)，坐穩(wěn)自己的寶座。傅顯明下令選秀。
新帝選秀，自然是馬虎不得?；蛟S是為了坐穩(wěn)皇后的位置，或許是為了盡自己最后的一點價值，保護夏家。這場選秀，里里外外我都認(rèn)真打點過了。
帝后同臺，那是一個熾熱的夏天，跟與傅顯明初見那天，是一樣的。不過這天，我的臉并未紅過。
從灌下紅花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生命走向了倒計時，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拼命的看，希望能多留下一下我的痕跡。
“大理寺少卿之女，康樂笑，年十七?！?p> 掌事太監(jiān)的聲音，將我?guī)Щ亓爽F(xiàn)實。臺下的少女，頭戴素色的發(fā)簪，衣領(lǐng)上，袖著一枚梔子花?？赡苁牵瑮d子花是我最喜愛的花，也可能是恰巧看見了她吧。
我悄悄地對傅顯明說，留下她吧。
康樂笑，人如其名，愛笑，愛玩樂。每天總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逗我。她的出現(xiàn)，讓冰冷刺骨的鳳顯宮，蒙上了一層光輝。有她作伴的那段日子，我覺得我的病好起來了。
“娘娘，我?guī)Я四類鄣臈d子花來了，娘娘，看看笑笑吧?！?p> 我的眸子失神，康樂笑抱著我的胳膊一直哭著。
我緩過神來，對她講“沒事的，笑笑，我還有三年能活呢?！?p> 我也記不得，她有多久沒有這樣和我親密過了，世家的孩子，大都知道，圣上心憐的只有李小筠一人。送自己的女兒進宮，必須要收斂鋒芒，安穩(wěn)的生下皇子，穩(wěn)定根基。
康樂笑為了完成父母的愿望，沉醉在這你死我活的宮斗里，我感覺許多日子了，其實不過兩年而已。
康樂笑在我的床邊哭了好久好久，眼睛哭的腫了起來。
她上一次在我面前哭是什么時候，是被李小筠罰跪，被暴雨淋濕，被當(dāng)做戲子貶低身份。
是我陪著她日日夜夜的上藥驅(qū)寒，我想護著她，想護著這宮里每一個人，因為我知道，她們大都跟我一樣，是為了家族榮譽。
可是我自身都難保，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李小筠這個貴妃，可以肆意凌駕在我頭上。那晚，康樂笑一邊哭一邊對我說“娘娘，為什么不拿出你正宮的位份去壓她?！?p> 后宮里的女人，恩寵大于一切。我又有什么辦法呢，只能一邊邊的安慰她。
剛開始，宮里的人還都來找我告狀，后來漸漸的就不來了，再后來，她們都紛紛投靠了李小筠，認(rèn)清了，誰才是后宮唯一的主人。
那個人，不是萬里紅妝，明媒正娶的我，是不知何時出現(xiàn)，何時與傅顯明定情的李小筠。
送走了康樂笑，我望著窗外深秋的景色越發(fā)失神。
秋兒察覺了，走過來關(guān)上了窗。跪在我的床邊，貼著我的耳邊悄悄的說“小姐，老爺和夫人那里，您放心。”
我最怕的還是父親母親知道我命不久矣的消息。
心中一塊大石落地，我午睡的很安慰，不知道什么時候，我醒了過來，眼前是一張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臉。
“皇上。”
我起身想要請安，傅顯明按住我起身的動作，示意我不用起身。
只是淡淡開口問道“什么時候的事?！?p> “皇上心知肚明?！?p> 空氣冷了下來。
“皇上，待臣妾走后，希望皇上能夠善待后宮眾人，善待各位姐妹?！?p> “你，沒有什么話對朕說嗎？”
“臣妾身子不適，希望免了近日的請安?！?p> 他走了，跟上個月一樣，一聲不吭的離開了。
最近兩個月，我的身子，回光返照一般，能夠下地走動了。
這期間，康樂笑帶著她兩歲的皇兒總是來見我，他們的孩子，位列第五，這些年來，除了李小筠以外的幾位妃子，也是艱難生下了自己的孩子。
那個小孩生的很是可愛，圓圓的臉蛋，笑起來的虎牙。
我還見過皇上幾次，不知道怎么了，是看我快去了，可憐我吧，這兩個月見他的次數(shù)，竟然比過往一年都要多了。
李小筠我也見過幾次，聽說，她正為了鄰國送來的公主虎視眈眈。領(lǐng)國的公主，我沒見過，不過聽說，是個十頂十的潑辣美人。
她們且去斗她們的，秋兒為我開墾了一小塊花園，平日里種種花，逗逗貓。是我這為數(shù)不多的日子里難得的慰藉了。
“小姐，皇上來了。”秋兒走到我身邊，說道。
話音剛落，傅顯明就已經(jīng)走了進來。
“我看你身子恢復(fù)的不錯么，還有閑心侍弄花草。”
我起身行禮，“托皇上的福?！?p> 在傅顯明的身后，還跟著十?dāng)?shù)個奴才。
“皇上再怎么厭惡臣妾，也不能把臣妾的鳳顯宮搬空了，給貴妃取樂吧。”
我沒有抬頭去看，但我也知道傅顯明的臉綠了。
他甩手離開，那些人不是來搬空我的鳳顯宮，而是成批成批的來給我送禮。
送禮的人來來往往走了快一個時辰才送完。
秋兒問我，要不要看一看。
我只掃了一眼，看見那些紋飾，盡是些喜鵲，牡丹的樣式。都不是我喜愛的。
“挑一些好的，送去給康妃那里，再挑一些出來，送去其他幾位嬪妃那里吧?！?p> “這梅花樣式我記得王美人喜歡，紫金琉璃瓶送去給陳常在那里......”
來來往往的，傅顯明送我的，差不多都被我送了出去。
也是好笑，這么多，沒有一件是我喜愛的梔子花樣式。
午后，我睡了一覺起來，外面吵吵嚷嚷的，我喊秋兒，秋兒走到我身邊。
掖了掖的我的被子，低頭不看我。
我看到了她眼淚轉(zhuǎn)著淚珠。
“秋兒，是不是誰欺負(fù)你了，告訴我?！?p> 秋兒還是不做聲，只低著頭，將頭沉的更低了，抿著嘴，臉漲的通紅。
“啟稟皇后娘娘，貴妃娘娘通傳?！?p> 說話的是李小筠的大太監(jiān)，狗跟著主人一樣，拿腔作勢，掐著嗓子，高聲喊著。
秋兒猛的站起來，沖了出去，站在院子里沖著大太監(jiān)一通罵喊。
“她一個貴妃，敢通傳皇后娘娘，后宮嫡庶尊卑甚為分明，公公老眼昏花就算了，現(xiàn)在怎么耳朵嘴巴也不好使了，可別是聽錯了話也說錯了話！”
“大膽，你一個小小的宮女，竟然敢這樣詆毀娘娘?！?p> 在太監(jiān)要伸手打秋兒的時候，我站了出來。
“大膽！還沒有人敢在我的宮里打我的人?！?p> 太監(jiān)收住了手，但依然神氣的跟我回話。
“娘娘，不要讓皇上和貴妃娘娘等著了。”
他走后，我讓秋兒，給我換了一身清亮的衣服，簡單的佩一枚梔子花樣式的素簪，這還是那年，康樂笑進宮送給我的。
去和鳴宮的路上，宮道兩旁的宮女太監(jiān)們，都不知道在竊竊私語些什么。
等我走進殿內(nèi)，正上坐著傅顯明和李小筠，是的，李小筠比我更像中宮。
“給皇上請安，貴妃妹妹安好?！?p> 李小筠倒是沒有給我請安，我直起身來，回顧一周，沒有看到康樂笑，有一副生面孔，想來，必然是鄰國送來的公主。
與宮里其他世家的女孩子不同，多了份天不怕地不怕的英氣，濃烈的紅唇點綴，鳳眼微啟，眼角眉梢間都是些豪氣。她自也是認(rèn)出我來了，起身微微沖著我行禮。想必，她也是瞧不起這宮里明爭暗斗的把戲。
宮里妃子的服飾顯的是束縛她了，像她這樣的女子，應(yīng)該在草原上策馬嘯西風(fēng)。
“皇后來的正好，宮里出了一件大事?！?p> 傅顯明發(fā)話了。
“皇上，不知是何事?！?p> “其實和皇后倒是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不過，就是，你也是這后宮的主人，怎能讓你不知道呢?！?p> “姐姐，如果妹妹那里得罪過你，大可跟妹妹直說，不必麻煩姐姐，安排身邊人給我下藥，差點害了妹妹肚子里的皇子?！?p> 我確實是慌了，但還未等我辯解。
“不是你，是康妃?！被噬峡闯鑫业囊唤z慌張。
如果真的想要陷害我，李小筠早都已經(jīng)鬧到我宮里來了。
“還請皇上明鑒，康妃不敢?！?p> “不用姐姐煩心替他辯解，皇上已經(jīng)替妹妹出了氣了?！崩钚◇抟贿吅戎枰贿呎f著，我沒有太大擔(dān)心，畢竟康樂笑也是世家女兒，可能是禁足可能是罰抄，也可能是降位。
我沒有注意到李小筠放下茶杯時，臉上閃過的一絲玩味的笑意。
“皇上心疼妹妹，已經(jīng)替妹妹賞了那賤人一道白綾?！?p> 我大抵是昏過去了，怎么回到的鳳顯宮是全然不知了。只是哭腫的眼睛又疼了起來。
見我醒來，秋兒跪在我床邊給我磕頭。
“小姐，奴婢不是有意瞞著您的，只是怕小姐身子受不住啊，小姐。”秋兒終于是繃不住了，眼淚打濕了她的裙擺。
我連忙招手讓她起來，我從未怪過她。
我也沒有想的過，為了李小筠，傅顯明可以不問辯解的隨意處死一個世家的女兒，又特意擺這么大一場戲，為了取笑我。
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不知道傅顯明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我沒有起身行禮。
“你不要太難過了，她是罪有應(yīng)得。”
“真的嗎？”我回過頭問道。
傅顯明明顯是沒有想到，十?dāng)?shù)年都只會順從隱忍的我，第一次對他有質(zhì)疑。
“證據(jù)確鑿，不過你放心，麟兒會留給你撫養(yǎng)?！?p> 麟兒是康妃的孩子，是她懷胎十月，躲過李小筠所生下的孩子。如今，這宮里，又多了一個跟我有羈絆的人了。
我緩緩起身，走到傅顯明的面前，從他的眸子里，我看到了我消瘦的臉頰。
“陛下早就知道的，妾身子不好，沒有幾年光景了，麟兒也是您親生骨肉，陛下怎么舍得，奪走他年少時的依靠?！?p> “待妾走后，這偌大的深宮里，又有誰還能給麟兒一處容身之處。妾沒有別的所求，看在是這十?dāng)?shù)年以來，妾第一次求陛下的份上，煩請陛下允準(zhǔn)，在妾走后，無論如何，也不要將麟兒過繼給貴妃娘娘?！?p> 我俯身行禮，真是越來越吃力了。
“你想太多了，等你走后，我會給麟兒一座城，離這遠遠的，讓他做個有名無權(quán)的王爺，安穩(wěn)一生?！?p> 聽到傅顯明口中的，安穩(wěn)一生，我松了一口氣，心里的大石頭終于落地了。
猛的一松氣，我的身子沒有站穩(wěn)，向一邊偏倒過去，一個踉蹌險些摔倒。
傅顯明下意識伸出手來想要扶我，卻又收了回去。
“既然陛下，如此厭惡我和麟兒，何必等到我走后，不如現(xiàn)在，就讓我和麟兒離開這里，走的遠遠的。只要陛下許給麟兒一個安穩(wěn)的王爺?shù)奈恢?，妾什么都不求，做奴婢伺候麟兒都好?！?p> 我抬頭望向他，渴望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一絲憐憫，憐憫這宮中沒有我的一寸之地，許我自由。
“不可能！”傅顯明猛的上前，掐住了我脖子，怒聲說道。
“夏小滿！你要記住，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這輩子就算你在宮里給我當(dāng)狗，也要留在這。”
“陛下，留著妾，是還有一絲情意在，還是只是為了給貴妃出氣取笑?！?p> 我的臉漲的通紅，傅顯明松開了手，站起身來。
“滿兒，這么多年，皇后的位置我給你了，安穩(wěn)的日子我也給你了，不要再去強求不屬于你的東西了?！?p> “不屬于我的東西？陛下是糊涂了嗎？”
我實在是厭惡傅顯明虛偽自私的嘴臉。
“陛下默許李小筠在我飲食中下藥，害我流產(chǎn)，又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默許她給我灌下一壺的紅花，徹底斷了我的子女緣分?！?p> 我怒目圓睜，情緒激動，口水和淚水混雜著，蹭到了自己的衣領(lǐng)上。
“陛下，那也是你的孩子啊?！?p> 我不知道現(xiàn)在在傅顯明眼里，我是個什么形象，是命不久矣，是瘦削的臉，是因為情緒激動凸起的眼球，是已經(jīng)枯黃的皮膚，是散落的發(fā)髻。
傅顯明還是沒有做聲，甩手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