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寶藍色的大鳳蝶,落在生銹的劍柄之上,靜靜不動。
劍冢深處的井底,銀發(fā)的少女抬頭,仰望劍柄上的蝴蝶。
修長的睫毛下是一雙翡翠色的眼睛,絕美的臉龐露出幸福的微笑。
整個南陵劍冢,大鳳蝶是最常見的昆蟲,沒幾個弟子會在乎它的去留。
因為到了秋天,會有成千上萬的大鳳蝶,在交配過后,默默死去。
可對于銀發(fā)少女來說,僅僅是盯著大鳳蝶的翅膀,就能令她心生愉悅。
這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只蝴蝶,如果用詩意點兒的話來說,就是初戀。
午后的陽光中,大鳳蝶輕輕伸展翅膀,被光線透視的翅膀,由內部的淡藍漸變到外側的深藍。
大鳳蝶飛走了,他出于繁衍的本能,跟隨另外兩只黑色的雌蝶遠去。
井底的少女,揪心地捂住胸口的破布片,小聲質問著倒在一旁的劍仙枯骨。
“這樣美的蝴蝶,他還會再來嗎?”
一只捕蟲網(wǎng)橫空而來,攔住了那只大鳳蝶的前途。
他被裝進晶瑩剔透的玻璃瓶,送給了少女,如同神明恩賜的希望。
囚禁在井底的少女,伸出雙手,小心翼翼的捧起這來之不易的禮物。
然而,少女的眼睛卻不再看向那蝴蝶一眼。
因為陽光下,比蝴蝶更美好的事物,正沖她微笑。
好像,一把剛剛鍛造完畢的鐵劍,遇到店里最華麗的劍鞘。
他是誰?
他來干什么?
他可真漂亮,就像蝴蝶一樣!
“我叫楚言,是你的小師弟。今天老媽不來了,她叫我來陪你?!?p> 心跳得好快,她不會說話。
但還是努力張開嘴巴。
“我……我……是……”
她緊張壞了。后悔這幾天沒有練習說話。
如果練習過了。那么這將會是最完美的開場。
師弟,會因此而討厭她嗎?
“哈哈,不用難為自己,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還不太會說話?!?p> “我會慢慢教給你做人的規(guī)矩,教你吃天下最美味的食物,讓你成為世上最高貴的女人。”
“所以,師姐你要安安靜靜的聽我說,跟我學?!?p> “之后,我會找到合適的說辭,讓老媽把你放出來?!?p> “那時候,你就自由了!”
她不明白‘自由’是什么,但她喜歡‘自由’這個詞匯。
師弟說起‘自由’兩個字,就像是偷偷給她備好了禮物,只等她伸手去取。
她喜歡拆開禮物的感覺,師弟送她的玻璃瓶,有她喜歡的大鳳蝶。
如果‘自由’是得到禮物的條件,那么師弟的禮物會是什么呢?
她期待極了。
那之后,師弟每天都會教她寫字念書,教她穿衣吃飯,教她為人處世,教她知禮守節(jié)。
她學得很認真,如同書本里最規(guī)范的大家閨秀一般,一言一行都符合君子的標準。
師弟很開心,還給她起了一個名字。
“陳安然。不存在的劍冢三徒,劍冠三個徒弟里,最神秘的存在。有三師姐在南陵劍冢,如君子在國一般,誠然安然也?!?p> 她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但是師弟既然是笑著說的,那這個名字一定對師弟很用吧!
最開始的時候,陳安然對自由還是有些好奇和向往的。
她會用劍氣束縛螞蟻,盯著它們順著井壁爬上去,突破井頂?shù)臇艡凇?p> 后來,她也會抓起一把石子打落天上的麻雀,包扎它們的傷口,再把它們放回天上去。
再后來,她會仿照書本里的插圖,利用井底的灰塵,畫出她心目中的大海和帆船。
師弟每次講起大海和星辰,目光中總是透出一種對外的激情,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像書里的小海盜一樣遠航,出去冒險。
她渴望成為師弟的水手,如果某天,師弟貼上假胡子,拔出軍刀,喊一聲‘起航’。
她就會爬向桅桿,眺望布滿烏云的海面,回應一句‘請船長轉舵到四點鐘方位!’
海風吹在臉上,那一定舒服極了。
然而,師弟也不總是說這些冒險的故事,師弟也會關心劍冢的前途命運,關心師尊的身體,關心同門師姐妹的安全,關心天下的命運。
漸漸,隨著師弟一天天長大,師弟的性格逐漸變得內斂,屬于男人的沉穩(wěn)特征也一天天明顯。
師弟不再講最愛的冒險故事,說起了枯燥的內功心法。
師弟不再談論自由,而是總說著對門派的忠誠。
那張原本只能說是“可愛精致”的臉蛋,漸漸有一種令她目不轉睛的魔力。
她發(fā)現(xiàn),師弟口中的仁義道德,書里寫的新奇故事,其實不能勾起她的興趣。
真正讓她感興趣的是更本質、更具體、更生活的東西。
“師弟,不要再講書里的事情了,我想知道其他事情?!?p> “三師姐想知道什么?”
“你的事情,你身邊發(fā)生的事情。”
是的,師弟的事情,就是她最想知道的事情。
人是交往的動物,師弟是人類。
師弟的事情,便是師弟從出生至今遇到的人,以及師弟與她們發(fā)生的事情。
師弟描述自己,也是從身邊的人開始說起。
師弟經(jīng)常對母親撒嬌,因為他有一個一臉正派,卻因為丈夫死去而需要關愛的母親,楚無敵。
師弟想變得更加強大,因為他有一個表面貪生怕死,至死都用后背保護兒子的父親,徐秋葉。
師弟討厭禁忌的戀情,因為他有一個長相甜美,總是悄悄捂著他眼睛,玩著‘猜猜我是誰’游戲的調皮小姑,徐無鬼。
師弟酷愛玩弄人心,因為他有一個表面非常臭屁,實則內心如同蒲公英一樣脆弱的大師姐,冷如冰。
師弟真正喜歡是表里不一但又本分的女孩兒,也就是那個總用放蕩不羈和謙遜來偽裝自己,其實規(guī)矩、害羞的二師姐,齊不凡。
師弟討厭說話不算數(shù)的女朋友,因為他有一個口口聲聲說著登基之后就來接他到紫宸宮玩耍,但登基之后,從來不提此事的皇帝丫頭。
師弟經(jīng)常給東海仙門的小道姑寫信、會給西域魔教的小乞丐寄錢、偶爾會收到北荒沙塔見習騎士送來的賀卡、也會夢到那位大澤龍巢說和他今生有緣的老祖宗、以及幽冥地府那個聲稱,已經(jīng)給他留下位置的擺渡人……
小小的師弟,早早在天南海北留下自己的足跡與緣分,這些緣分變成師弟性格的一部分。
這些地方,她一處也沒去過。這些人,她一個也沒見過。
可從師弟的言談舉止里,她漸漸能夠勾勒出她們的外貌,知道她們的性格,想象她們的動作,以及她們見到師弟之后會露出怎樣的笑臉。
但其實,如果在最想聽的事情里,再次細分,細分出更想聽的事情……
她更想知道的事情,不是那些女人如何如何,而是……
“我在師弟心里是什么樣子的?”
“我的存在給師弟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師弟他……會像在乎其他兩個師姐一樣,在乎我嗎?”
這是她絕無勇氣去提的問題。
這是她埋在內心深處的問題。
這是她最最害怕?lián)牡膯栴}。
還有一個問題。
那就是師弟其實從來沒有真正見過她的模樣。
當師弟踩著井頂?shù)臇艡?,用那雙勾人的桃花眼,向下俯瞰。
她可以確定,師弟眼睛里看到的,是如同深淵般無光的黑暗。
那雙眼睛里,沒有任何與美麗掛鉤的形象出現(xiàn),只有黑暗。
她有時也會贊嘆。
師弟真是勇敢,竟然在和一團黑暗說話。
而且堅持了好幾年!
她也會故意學著調皮,在師弟和她說話時,故意不和師弟說話。
然后師弟會著急,問她有沒有事情,需不需要打開柵欄,下去看看她。
當師弟這樣說的時候,她感覺心頭發(fā)熱,手舞足蹈。
她想讓師弟見一見她的樣子,然后問師弟。
“你覺得我長得怎么樣?”
她最想聽的答案是:師姐,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人。
如果可以的話。
她想摸摸師弟的臉蛋,抱著他的脖子。
然后說:你是我最喜歡的男人。
但讓她恐懼的事情發(fā)生了。
師弟今天竟然沒有出現(xiàn)。
更奇怪的是,出生時,隱約見過的六名劍客,守在井外,似乎是在防備著什么。
現(xiàn)在劍冢很吵鬧,陽氣很重,來了很多外人。他們敲鑼打鼓,說是什么比武招親。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好多如同書里寫,會發(fā)出“嘶鳴”的四蹄生物。
好吵鬧,好煩!好擔心師弟!
好擔心這些外人對師弟做了什么。
師弟,求你快來??!
師姐會保護你的。
師姐好害怕,好怕你出事。
不知從哪里來的聲音,將她從恐懼中拉出。
“臭小子,不會來了,他今天嫁人了,嫁的是兩個師姐?!?p> ‘嫁人’?!
這個詞匯,她并不熟悉。
她沒有出過井底,自然不可能參加婚禮,更沒見過真正的嫁人。
她只記得師弟送給她的字典,有“出嫁”這個詞匯。
出嫁的意思是,男方和女方締結組成家庭的契約,男方住到女方家里去。
她對于師弟和女人頻繁交往的事情,耳濡目染,并不奇怪。
哪怕師弟和三四個女人同時交往,締結所謂的家庭契約,她也能視若等閑。
讓她真正不能容忍的事情是……
師弟,要拋棄她,離開劍冢了嗎?
……
……
那是一個紅燈高掛的新婚之夜。
賓客在大廳里齊齊舉杯,祝賀兩位新娘。
新郎在房間里苦苦等著新娘來掀蓋頭。
作為婆婆的南陵劍冠在拜過天地之后,提著一壇酒,便不知所蹤。
與她一起不見的,還有那位喝到雙眼迷離的無上拳宗,徐無鬼。
在大廳東南方的小山丘,有一處被竹林包圍的墳地。
此刻正有數(shù)位高手,守衛(wèi)在墳地的四周。
墳場里石碑林立,碑面橫七豎八,刻滿了前代高人的劍法。
墳場中心,有一口玄鐵打造的“井欄”,貼滿了符箓,專門鎮(zhèn)壓井底那些怨念極強的兇兵。
這些兇兵,經(jīng)年累月,有一個共同的名字。
——劍鬼。
它們精通高深莫測的劍術,烙印著古代劍仙的體驗,是劍客的老師。
但偶爾,它們也會拔劍出鞘,吸食人血。
大喜之夜,劍鬼格外不安。
一口喜好飲血的吞心劍,飛出井底,被兩名一品高手合力擊落。
兩位高手是大名鼎鼎的劍冢六卿,當代最接近宗師的高手。
可要對付這些來之無端的兇兵,哪怕是一品高手,一想到操縱這把劍的,就是南陵劍冢本身,心中著實也有些毛骨悚然。
而在外圍的竹林中,早已不理世間的十二劍老,竟然來了九位。
傳聞中只針對宗師強者的九竹劍陣,已經(jīng)準備完畢。
當南陵、東海兩大禁地的當家宗師,一齊來到。
心驚肉跳的十五人,才稍稍放松下來。
因為就在大廳那邊還在拜天地的一瞬間,他們同時看到恐怖之極的畫面。
數(shù)百把兇兵沖出井底,卷起劍冢累計上千年的萬把殘劍,化作兇兵怒海。
鋼鐵海濤,吞沒整個南陵,滿堂賓客沒有一個活人。
蟲鳴消失的劍冢,斷頭的烏鴉靜靜躺在地上,斷頸處噴著血花。
血色的月亮,新郎被削斷四肢,拖拽進井底。
深邃的井底傳出鋼鐵削斷骨頭的聲響,那是新郎被吃掉的聲音。
然后,女孩兒又哭又笑的聲音,無休止的回蕩在這片死地。
當南陵劍冠帶著徐無鬼趕來。
兩大宗師釋放滔天氣血,破開了驚悚的幻術。
十五人同時跪倒在地,捂住劇烈跳動的心臟,這股詭力竟然能夠影響一品高手的心智。
徐無鬼決定與劍冠聯(lián)手,合戰(zhàn)劍鬼,鎮(zhèn)壓災禍。
劍冠卻讓其他人離開,自己一個人提著一壇酒,坐到井邊兒。
臉頰微醺,打著酒嗝,雙眼微紅。
就如同一位喝醉的婆婆,要與自己的兒媳婦聊上幾句熱心話。
“他沒有劍術上的天賦,是整個劍冢最無能的人?!?p> “哪怕最基本的劍法,他至今也沒有掌握精髓。”
“就算他化蟬功夫到了,破土重生,也只是空有宗師境界的內力,沒有宗師技藝的庸人。”
“他要當劍冠,要壓得住兩個母猴子,便要有世上最好的劍技,有一口天底下最好的寶劍?!?p> “如果,他需要你,我希望你,能為他出劍?!?p> 井底的少女哭著問道。
“他已經(jīng)有了兩個師姐,他真的還會來嗎?”
劍冠摘掉酒壇的封口,清澈的酒水倒入井底,一臉茫然地喝著剩下的酒,說。
“我也不知道?!?p> “但如果,你對他真的重要。”
“他一定會來找你?!?p> ……
……
月亮落下,太陽升起。
輕快的腳步聲,踢開竹葉。
熟悉的呼吸聲,吹走秋毫。
美妙的哼歌聲,一如既往。
還有飯香味,依然是裝著手工點心的食盒。
他來了,他來了,他真的來了。
只要他還肯來。
那么天還是藍的,水還是清的,蝴蝶也是活的。
一切事物都是美好和幸福的,世界也不會崩塌和毀滅!
竹林里的蟲啊,鳥啊,你們都可以自由飛翔!
……
……
晌午,吃過飯。
師弟還是和原來一樣,靠著井邊兒,聊起了身邊的事情。
他說了前天籌備比武招親時的瑣事。
說到了見到兩位師姐的火熱心情,以及那令他頭痛的洞房花燭夜。
他說,他現(xiàn)在麻煩大了,兩個師姐因為女尊世界的世俗禮節(jié),不肯和他洞房。需要一個幫手,在他被兩個師姐欺負的時候,為他伸出援手。
他說,他第一個想到的人是老媽,第二個就是三師姐!
哈哈,
這些師弟覺得麻煩的事情,她覺得自己都能輕易幫師弟辦到。
相反的,只有師弟的去留才是她關心的大問題。
只是,
師弟這么厲害,真的需要她出手嗎?
師弟用一種很正式的語氣對她說:
“師姐,我是個除了皮囊之外,一無是處的庸人?!?p> “一個庸人如果想要辦到些事情?!?p> “有時候只能向身邊可靠的伙伴求助?!?p> “你能夠幫助我,成為劍冠嗎?”
原來,師弟不會離開劍冢。
原來,師弟是要做劍冠的。
她就是劍冢。
只要師弟愿意做劍冠。
師弟的骨骸,師弟的肉,師弟的血,終有一天要埋入土壤,與劍冢融為一體。
到那天,師弟就和自己不分彼此,水乳交融。
沒有比這更幸福的事情了。
……
……
師弟伸手了。
他的手,漸漸沉入井底這片黑暗。
白皙的指尖,瑩瑩透光,十分漂亮。
沉在‘埋劍井’底的陳安然抬起頭來,注視著越來越近的手指,踮起腳尖。
十丈高的埋劍井,一下子縮短了十分之九,只有七八尺深淺。
看著師弟拼命摸索東西的樣子,她捂著嘴巴輕笑。
那種拼命尋找重要東西,怎么也不肯放棄的模樣,怎么看都不膩。
接著,她張開懷抱,伸出雙手,第一次摸到師弟的手。
師弟的手好溫暖,好柔軟。
手心的肉漸漸貼在劍柄,無一絲縫隙的融合。
“三師姐……”
陳安然幸福的“嗯”了一聲,抬起一雙綠色的眼睛與井上的楚言對視。
“你愿意,成為我的劍嗎?”
“傻瓜?!?p> 陳安然輕笑一聲,臉頰貼著他的手背。
“怎么?”楚言感覺手背有點兒微微發(fā)涼。
“我本來就是你的劍?!?p> ……
……
楚言坐倒在地上,更具體的說,是被撲倒的。
明明握住的時候,是一把劍。
可拔出來的時候……
“師姐你……”
那把劍,竟然變成了一個銀發(fā)碧眼的美貌少女,生生將他撲倒。
三師姐緊緊抱住楚言的胸膛,小他兩號的身軀蜷縮在楚言懷里,可愛的小腦袋壓著楚言的肩膀,碧綠的眼睛銜著淚水。
嬌嫩的指尖不停撫摸著楚言的臉頰和鼻子,小聲啜泣著說:
“師弟……師弟……師弟……終于觸碰到你了?!?p> 楚言揉著三師姐的小腦袋,不明白三師姐這是怎么了。
明明每天都會見面,三師姐總是一副對什么都不太有興趣的樣子,可是今天的三師姐格外的激動。
難道是因為剛剛獲得自由的緣故?
那可真應該拍著三師姐的后背,好好說一聲。
“三師姐,恭喜你獲得自由了?!?p> “自由?我不要自由。”
三師姐忽然把他推開,捧著他柔軟的臉,雙眼迷離,就像是盯著最寶貴的禮物一樣。
湊近,在臉頰上啾了一下,說:
“我只想幫你,和你永遠在一起?!?p> 一只寶藍色的大鳳蝶飛過竹林,忽地被黑色的雌蝶撲進了花叢。
楚言紅著臉,被三師姐抱緊,摸了摸三師姐的耳朵,想安撫她過激的情緒,心里緊張的想:三師姐不是人,被她親一下,應該不算出軌吧……
![](https://ccstatic-1252317822.file.myqcloud.com/portraitimg/2022-07-26/d8b638aa939a2372f16b7a5e0e48c159UI1YrjjN32088OR.jpg)
草席子
在?有票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