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已站滿了人。
三位全國總署大臣站在御案之前,白玉階之下,面南而立。諸臣分列文武兩班,面北而立。只有龍椅和簾后的鳳椅仍空著,它們的主人正不知在何處消遣。
門窗緊閉,一絲晨光也透不進。大殿正是死氣沉沉的靈堂,大殿中站著的正是行將就木的帝國的守靈人。
三巨頭神情嚴肅,看著底下的人垂著腦袋,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他們知道要不是太后的懿旨,這些家伙們可能連宣政殿的門都不會踏進一步。
齊慎行揉了揉眼,尷尬又無助的眼神,長嘆一聲,才要說話,突然底下一個瘦猴似的四品官員出列,揉著肚子,直呼“要如廁”,惹得殿內哄堂大笑。——齊慎行凝視了他片刻,揮揮手,讓他去了。
許是齊慎行的眼神太有威懾力,官員跑出去時,雙腿一軟,就在宣政殿的門檻上摔了個倒栽蔥。
殿內又是哄堂大笑,響徹云霄。諸位官員們不再沉默了,不再犯困了。偶爾的笑料比起他們應盡的對國家的職責,讓他們感興趣不少。
齊慎行又嘆口氣,正如一個長輩惋惜晚輩的不成器,眉頭又皺了幾分,看來是根本暈不開的。
他手里的折子被手中的汗水浸濕了一點,些許顫抖。目光悵然,這份關系到國家今后前途命脈的折子,他不知道該怎樣公布于世。
于是他又怨恨起那位太后的臨時脫逃了。
“橫豎都是要說的?!彼荒苓@樣安慰自己。
閣老清了清嗓子,沉重而略有些發(fā)顫的口吻,說道:“諸位,老夫要在這里,代陛下,代太后,宣告一件事情!”
奏折在他手里停留許久,他才發(fā)顫著攤開。他一開口,就標志著帝國進去了新的局面了。喪權辱國,國將不國的局面。
“建安九年九月十七日,臣撫遠大將軍魏東川率軍于雁門關與燕軍決戰(zhàn),無奈中敵十面埋伏,潰敗千里。臣拼死保住主力軍隊,退至上黨,十八日破。退至銅綱,十八日破。退至壺口關,十九日破。退至晉陽,二十日破。臣盡力也,無奈燕軍勢大,一日破一城?,F(xiàn)燕軍收兵,屯于晉陽。臣丟山河領土,萬死不能謝罪。枉負天恩,臣即拔劍自刎也?!彼炝诉?,聲音略微沙啞,甚至夾雜著哭腔,“建安九年九月二十四日……”
他念完,緊閉雙眼,落下幾滴淚珠。折子被掉在地上,兩腿一軟,整個身子便往后倒,虧得安衍丞和甘修意慌忙扶住——他嘴唇已發(fā)白了。
他張了老半天嘴,想哭又不想哭,身子由兩個后生攙扶著,顫顫巍巍伸出一只枯瘦的手來,急促地問道:“你們……你們想想對策啊……”
殿內一陣轟鳴,那奏折猶如平地一聲驚雷,登時炸出許多聲響來。百官們炸了鍋,嘆息聲,悲憤聲充斥了整個朝堂。有的官員甚至掩面痛哭,“國將不國”的聲音一直回響在殿中。
一位正三品的工部干事,不敢相信這樣的現(xiàn)實,哭著鼻子,沖齊慎行高聲喊道:“太后不是說打贏了嗎?怎生又敗了?”
“那是魏東川畏罪欺上,太后也被他瞞去了!”甘修意冷冷地說道。
于是朝堂之上又沸騰起來了,有的罵魏東川欺君罔上,有的罵魏東川誤國誤民,更有一個七十歲的老倌兒輪著袖子,揮著拐杖,扯著沙啞的嗓子要把那魏東川碎尸萬段!
甘修意一句話便將群眾的矛頭指向了魏東川,群情激憤,蒙蔽群眾的人反倒成了受害人。
齊慎行未及回話,甘修意已板著臉,氣沖沖地繼續(xù)煽風點火道:“魏東川犯了欺君之罪,當滅九族!”
果真是太后的得力,一句話便給太后洗脫了罪責。只可憐魏東川平白扣上頂欺君的大帽子。其實魏東川如今的境遇,是無論如何都落不得好下場的。于內,他燃起了群怒之火。于外,他是北燕的死敵,北燕一定不會放過他。
眼見得場面就要控制不住,齊慎行并不說話——這又不是他惹起來的:你們袒護主子,我才不插手!
安衍丞嘆口氣,咳了兩聲,示意眾人安靜下來。他說:“諸位,咱們現(xiàn)在該談的是如今戰(zhàn)敗,大周該怎么辦!不是怎么敗的!該懲處的,一定會懲處?!?p> 甘修意說:“還說什么,只有講和了?!?p> “誰當出使大臣?”齊慎行順著話問。
班中走出了裴佑祁,大呼“愿往”。
一切都是按著原有的劇本有序地推演下來。最隆重的集議,如今也成了走過場一般。
齊慎行就要給這事先串通好劇本畫上結尾了。一群善于偽裝,玩弄人心的政客們聚在一處,給已是冢中枯骨的帝國遮上一層單薄的可憐的遮羞布。帝國看來仍是奉行孔孟之道的官員們依照幾千年那位老人的話締造的君明臣賢的帝國。遇事有明君,辦事有賢臣。
其實齊慎行在公布決策前,是刻意推緩了一下的。他在等一個人來反轉局勢。他不擔心,只是在等,他料定那人一定會出面阻攔?!麑⒛抗庠趻咭曋T僚一圈后,最終落在安衍丞身上。
“且慢!”
齊慎行驚了,安衍丞也驚了。自殿門傳之而來的那雄渾的男子的聲音讓所有參與集議的大員傻了眼。裴佑祁那正準備跪下的膝蓋正以半蹲的形式尷尬地停留在半空中,并滿目驚愕與怒意地盯著殿外喊聲如雷的莽撞人。
那莽撞人不是別人,正是步驚云。步中堂之所以不顧規(guī)章闖進宣政殿,是因為他在文淵閣得知了一個驚天大消息。如今那消息正在他手里,高高舉著。
場面出乎了所有人意料,眼見得已控制不了了。誰能想到原有的劇本已被連夜修改了呢?
齊慎行看著步驚云,談不上什么高興或不高興,料到了一切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總之很微妙的深情,說:“步中堂,你怎能闖入大殿呢?!辈皇窃儐?,竟像是埋怨。
步驚云一臉正氣,虎視眈眈瞪著那裴佑祁。他站在九龍盤云金雕之下,舉著那封信,喝道:“臣檢舉文淵閣大學士裴佑祁,貪污金陵行宮公款,私賣云山營軍火!”
此言一出,又是滿朝震動。登時議論聲漫天蓋地。
裴佑祁一慌,噌的一聲站起來,額頭已排滿了汗珠,太陽穴也止不住地突突的跳。他指著步驚云,大罵:“豎子!你敢誣陷老夫!”
安衍丞應該是最震驚的,顫著手摸了摸袖中書信還在。正自詫異,突然身旁甘修意扯了扯他的袖子,沖他輕搖了搖頭,飽含深意。他更一頭霧水了,但他知道,此時不說話是最好的。便閉口不言,但心里已成一團亂麻了。
齊慎行似是已悟出什么些來了,畢竟官場沉浮幾十年,什么事兒他沒見過!雖然不是由安衍丞檢舉,但裴佑祁是完蛋了。這正是他想要的結果。
顧秉蘭那封信,正是他指使的。
借刀殺人嘛,他玩兒得很熟練。當年先帝朝,他便是用的借刀殺人使內閣二相兩敗俱傷,從而他才得以穩(wěn)居首輔的寶座。
裴佑祁和步驚云已由謾罵鬧到廝打了,周圍人攔都攔不下來,齊慎行偏生要讓他們再打一會兒,似是解解心中郁悶久了的怒氣,眼見得二人要以死相拼,他才張嘴喊了一句:“行啦!”
兩個人這才收手,互相懨懨地瞪著,心里尚憋著一把火。
齊慎行緩緩走下臺,看著面紅耳赤的兩人,說不出是怎樣的眼神,復雜得很。接著他又看著方才正看戲的官員,越看越氣——無精打采,麻不不仁,這就是大周的臣子嗎!
“你們看看,這就是咱們大周的官兒!”齊慎行穿行在人群中,指著裴佑祁,“貪污軍火,這是謀逆的死罪!”
他快步走到裴佑祁面前,眸子里迸發(fā)出瘆人的寒光,審問道:“你良心何在???”他突然吼道:“此次雁門關決戰(zhàn),我大周軍火不濟,就是你給賣空了!你好大的膽!”
一語未了,急火攻心,他猛咳不停,竟咳出一口血來。
安衍丞和甘修意忙跑下來扶住他,讓他去歇息。
他擺擺手,看著這些晚輩,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的師祖,惠文葉公當年對我老師,景賢海公說了一句話?!彼D了頓,“他說,‘國家,就是一艘大船,船上有山川河流,有四萬萬生靈。上到皇帝,下到臣子,就是拉船的纖夫,船上的繩兒綁在纖夫的腰上,咱們與船是一體的啊?,F(xiàn)在咱們這艘船,是走岔了道兒,陷了沼澤去了,咱們要是不拉著船走,船陷進去了,咱們又有什么活路呢?’如今,我把這話兒又送給你們,你們自己掂量掂量?!?p> 他說完,又凝視裴佑祁,此刻他眼前的不是略顯狼狽的老人,而是老人背后默許一切的那位老太后。他用一種冰涼透骨的眼神審視著裴佑祁,審視著害了國家的一切罪人。
裴佑祁在他的威視下,兩腿一軟,跪在地上,磕頭請饒。
“你讓老夫怎么饒你?讓這天下怎么饒你?!”齊慎行徹底發(fā)怒了,他歇斯底里地吼著,“禍國殃民,你好大的膽!”
他現(xiàn)在更氣的是太后,他知道,沒有那老婦人的默許和從中謀利,單單裴氏兄弟,沒有這樣大的膽。
裴佑祁磕頭不止,最后許是病急亂投醫(yī),竟說道:“好歹看在罪臣忠心侍奉太后的份上,饒了臣罷……”他不知道齊慎行最惡心的就是太后么?
“你還敢攀上太后!”齊慎行已是氣得滿面通紅,額上業(yè)已爆出了青筋,他一手緊緊抓著扶著他的安衍丞的手,一手指著裴佑祁,險些跳了起來,罵道:“盡心侍奉主子,便是干這些勾當去的么!他媽的因為你,害了整個大周,你……你罪該萬死!”
他又咳出了一灘血。
“閣老,歇息去罷?!卑惭茇┱f。
齊慎行用帕子擦擦嘴上的血跡,他正要將裴佑祁打入天牢,突然身邊安衍丞又說了句:“事關重大,您別急,壞了身子?!?p> 這句話猛地點醒了齊慎行,他方才只顧著生氣,竟將那大事忘了,便對裴佑祁說:“昨兒戶部告訴內閣,金陵行宮工程欠了二百萬未還。你要是在這大殿上把指使你的人供出來,對你,老夫可以從輕發(fā)落?!?p> 裴佑祁自然是不會說的,他說了,便得罪了太后,這大周畢竟還是太后當家,他齊慎行再能,能得過太后么?能給太后定罪么?他要是把那人供出來,齊慎行非但束手無策,自己恐怕也得讓太后給折磨死,倒不如自己把鍋背下來的好。
當年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他便早做好了死無葬身之地的打算。
“沒有人指使罪臣,只有罪臣一個而已?!彼t著眼抬頭看著齊慎行,“原是我被豬油蒙了心,起了貪念,做出這樣勾當來,罪臣甘愿伏法?!?p> 安衍丞偷偷看向旁邊的甘修意,眉頭緊鎖,忽的甘修意也瞥眼看他,他慌忙又看向別處。
齊慎行聽了裴佑祁的話,一陣冷笑,說:“裴佑祁,你犯的可是滅九族的死罪,你的命賤,熬到這把年紀子孫滿堂也不容易,你就不為祖宗子孫想想?”
裴佑祁不吭聲,兩只胳膊顫抖著,許是極度地害怕,已是撐不住整個身子在地上跪著。
齊慎行看他在這里是不會招供了,又走上臺階,說:“將裴佑祁打入天牢,刑部,大理寺二司協(xié)同審問,務必將幕后主使給問出來,御史臺,錦衣衛(wèi)輔佐?!?p> 沒人應聲,大殿寂靜如一潭死水。兩個殿前武士將裴佑祁拖下去,才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寂。
“求和之事,原也是太后和陛下的意思,只是出使之事,尚需禮部擬了人選來,由內閣決定?!饼R慎行嘆口氣,“今日就這樣罷,散朝?!?p> 他目睹了帝國權利中樞的內爭外斗,而有關國家安危的決策,到現(xiàn)在還議不出來。他真累了,他終于理解老師,老師的老師,海易川和葉重卿為什么在首輔的位置上活活累死的了。
這樣一只陷在泥潭里的破船,他一個凡人,又不是神,怎么將這破船拉拽出來呢?拼死,也不過讓這破船晚些被全陷進去罷了。
老人仰頭,看了看那張帝國榮耀時而寫的大匾:御極無疆,心中五味雜陳。匾歷經(jīng)百年,業(yè)已陳舊,許是日光照不到的緣故。它沒有光澤,似是就要被從宣政殿取下來,而要換上新匾了。
散朝,宣政殿百官退出,俱是神情嚴肅,三五成群,竊竊私語。大多人都被裴佑祁這案子驚著了,生怕自己手里那些臟事兒也被扒出來。
安衍丞走在最后,看著齊慎行佝僂著背影緩緩走出宮門。此時紅日高懸,卻單單照不見他的身軀。他大約也能體會些老人心境的蒼涼罷!
正好甘修意從他身邊走過,他忙趕過去,拉住甘修意的袖子,笑問道:“中堂留步,方才中堂扯小弟袖子,似有深意?!?p> 甘修意笑道:“我說善之,你平日里挺精明的人,怎么這事兒上糊涂了?”
“請中堂賜教?!?p> “你可知道這事兒是誰指使的?”
“不是顧……”見甘修意眼神有些微妙,“不會是齊……”
甘修意點點頭,說:“你看著朝堂上的人吶,一個個浩然正氣,也都是面上是笑臉,背上是刀子罷了?!?p> 安衍丞沒說話,甘修意繼續(xù)說:“這事兒啊,擺明了就是他想害你哩!你也是個不會來事兒的,還不若你媳婦哩!郡主生怕你犯了橫,昨夜晚便敲開我的府門,把這事兒告訴了我,我一聽,這事兒斷然不能讓你做的,我便讓求寧知道去了。這燙手山芋,你怎么傻愣愣就應下了?”
“小弟也有苦衷?!彼D了頓,“多謝兄長出手相救,救小弟于水火之中?!?p> 這原是真心話,雖然這位甘中堂已是能當他爹的年紀,出身豪門,更是太后的連襟,頭二十年當著出色的紈绔子弟,后二十年又養(yǎng)了幾個出色的紈绔兒子。說他酒囊飯袋實在不為過。但看今日的甘修意,卻像極了精明人。自然,能為太后青睞的人,有幾個是簡單的。
“這有什么,你是太后的女婿,我是太后的外甥,你我還是一家人哩!”
“兄長的恩情,小弟記心里了,來日定當回報。”
“我?guī)湍阋菜闶菫榱宋夷且棠?,你以后對姨母忠心,便就是了。那姓裴的自然不是個干事的,不過會巴結太后罷了。你年輕,將來太后什么光景兒,一半得指望你哩!你要是得罪了太后,有好果子吃么?你一腔為國的心,我知道,全天下又幾人知道?太后就一定知道?為著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白白葬送了前程,值嘛!”
值。
安衍丞在心里回答。他現(xiàn)在仍是有著愛國熱忱的熱血青年,而到他十幾年后徹底被貪欲腐蝕,他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那時他想起甘修意這番話,倒將它當做箴言供奉了。
說實話他現(xiàn)在有些矛盾的,他一方面愿為國家救亡圖存付出一切,一方面又為了權勢而獻媚權貴。他已不自覺地將自己推進一片混沌中,清濁不明,而他也漸漸在里面染得渾濁,沒有人看得清他,包括他自己。
甘修意看著他,似是早就看透他心里想的什么,他清楚安衍丞這人年紀雖輕,人卻復雜得很,不可當?shù)乳e看待,為了防止他日后叛變,一些個要緊利害,必須得跟他說清楚。
“人嘛,是好是壞,是發(fā)達是落魄,都莫忘了自己的根兒。天生萬物,都是有根源的。草木之根,長在地下。人的根嘛?!彼噶酥缸约旱男?,“長在這兒。樹靠著根才成了參天大樹,咱們靠著太后才有了無限榮耀,咱們的心,可得長在慈寧宮吶。善之,要是這顆大樹倒了,咱們還有活頭沒有?”
“善之……”安衍丞當然知道甘修意的意思,“善之受教了?!?p> 甘修意講的無疑是最實在的話。太后倒了,整個后黨就會跨了,自己身為后黨的骨干成員,帝黨會放過自己么?不滅自己十族就不錯了!但一昧擁護太后,在安衍丞看來,是并不長遠的。
首先,太后老了,遲早要還政于皇帝的;其次,就這次大壽種種事情也能看得出來,老婦人撐不起這搖搖欲墜的帝國。
這便是他高處老謀深算的甘修意的地方,與太后親近,與皇帝的關系也有幾分微妙。不至于稱上“兩面派”,畢竟太后和皇帝都找不出他的錯處來。
縱使以后發(fā)生大變故,他安衍丞也不至于陷入尷尬的局面。
雖這樣說,安衍丞仍怕裴佑祁這事兒一鬧,太后真發(fā)起怒來,到時候沒有一個能鎮(zhèn)住場的。
他現(xiàn)在對自己很不明朗,并且他預感到使臣自北燕歸來之后,勢必會引起一場軒轅大波??墒菗碜o皇帝還是擁護太后……他不確定。
太后自然沒法讓國家走出衰敗,可小皇帝就可以么?懦弱了九年,安衍丞并未看出小皇帝有什么治國的才干。
二人站在午門下。安衍丞問:“裴佑祁這會,是不行了罷?”
甘修意搖搖頭,說:“我看老爺子是真要下狠手了……這次我也失算了,原以為老爺子為了陛下,總不敢得罪太后的,這次倒真豁出去了……這樣,我給太后寫封信,穩(wěn)住太后,你抽空知會知會禮部張尚書,讓他心里有點兒數(shù)?!?p> 安衍丞點點頭。
主意已定,二人分道揚鑣。
這次朝堂出了很多事,又像是什么沒發(fā)生。安衍丞心中是忐忑的,他已感到自己所處的世界,已似夢非夢了。
這是國嗎?出了事兒,屁大的決策商議不出來。今兒礙了那位的好事,明兒誤了這位的利益。他有心干一番大事業(yè)。卻被束起了手腳,總不能任施其才。天天只是算計,算計到筋疲力盡還是要算計!
凡其所求,皆不可得;凡其所避,紛至沓來。
他是失望的,國家戰(zhàn)敗,黨爭不斷擊碎了他那顆一腔熱忱的心。放眼滿朝,他竟無一人可與之共事者!齊慎行是有才,但更是個老滑頭。
安衍丞在馬車上,想了很多,而眉頭是再也舒展不開了。他厭惡黨爭,卻已躋身于黨爭最核心之中!
他有些累了,將身子倚在床邊,透窗看去,馬車已進市坊。宮墻外,其實還是平凡的一天,百姓們仍為生計奔波著,尚不知那驚天噩耗的到來。他們麻木的像一具具行走的死尸。
他看著窗外,有些悵然,心里五味雜陳,終于悲涌上來,淚珠兒劃下腮間。他哀痛國民的愚昧呦!仍在做天朝上國的美夢呦!他愈發(fā)覺得這樣的國已無可救藥了。
“掉頭,去御史臺?!彼麑嚪蛘f。
他要會一會這位背后操控著一切的顧秉蘭。
安衍丞下車,褪去官服,換上一身月白色錦袍,沉靜如水卻又不怒自威。
無須稟報,開門直入。
在東暖閣坐下,穩(wěn)居上座。安衍丞上次來還是兩年前,在這里把御史臺七十八位官員問了罪,因為他們當年全是權臣郭云的爪牙。安衍丞親自給御史臺換了血,也就意味著扳倒了太后的死敵,撫遠大將軍郭云。如今御史臺大多官員都是他或是后黨提拔起來的。
不曾想羊圈里竟混進了狼。安衍丞非得會會他不可。
童子上茶退下,顧秉蘭才到。他穿著深黑色的官服,斂起了那日紅衣的戾氣。中規(guī)中矩地束起發(fā)來,倒像是中原王朝的官了。但儒生的氣質是一點兒沒有。
他像是柄被收在鞘的寶劍,僅僅收起了鋒芒,但仍有殺人的劍的模樣。
“卑職見過安中堂?!鳖櫛m很規(guī)律地作揖行禮。忽一抬頭,便露出那對眸中不可測的深淵。
安衍丞讓他坐了。他倒是一臉溫和,讓人倍感親切,竟像是來嘮家常一般。一點也看不出算計的樣子。但他已細致地將顧秉蘭打量了一番,面容俊朗是真,狂傲不羈是真,似是一腔直腸,沒有半點心機。但安衍丞知道,越是看著沒有心機的,才是最有城府的人。
他先開口,說道:“昨夜晚顧御史來信,竟一時挽國于傾頹之間,善之佩服,故今特來相見,討教一二?!?p> 顧秉蘭微微頷首,說:“討教不敢,顧某唯憑良心辦事,不敢結黨營私,醉心權術?!?p> 這句話觸到安衍丞痛處,頓感尷尬,便是嘴角也顫抖一下,說:“好個憑良心辦事!上次與君秋水碎金中相逢,無奈少敘。今才知與君心照不宣矣?!彼D了頓,愈發(fā)覺得顧秉蘭眸中似有曖昧,愈發(fā)不自在了,輕咳兩聲,“顧御史上次說,有故人與本官極像……不知御史家鄉(xiāng)何處?”
“江北璃州?!鳖櫛m看著安衍丞,“不知安中堂……”
一語未了,安衍丞便匆忙答道:“莒南曲阜?!?p> 顧秉蘭笑道:“竟是圣人之鄉(xiāng)!怪道中堂才冠天下,名稱當世呢!”
話雖如此,他已察覺到安衍丞在自己問話時發(fā)抖的手,便是眉眼中的恍惚,慌張,任憑他安衍丞多會逢場作戲,牽扯著流著悲痛的血的沉痛過往,是如何也掩蓋不住的。
安衍丞,你我的緣分,只怕還沒盡呢!
安衍丞暫時穩(wěn)下忐忑的心,強作鎮(zhèn)定,但太陽穴仍是突突地跳著。他說:“御史謬贊了?!彼脵C轉開話鋒:“璃州人杰地靈,見了大人的忠肝義膽,便知此言非虛??蓱z善之今日才得遇大人,怎么以前從未見過您呢?”
“卑職原先是長安知府,去年考滿,卑職成績突出,便調進京來。起先在國子監(jiān),后來得先生齊閣老推薦,考試合格,便進了御史臺來?!?p> 安衍丞心腸觸動,自己當年因受太后的喜愛而直接當了庶吉士,此時也是上下打點了不少銀子,才走了這樣的后門。而眼前的人卻是實打實一路摸爬滾打上來的,一路要吃多少苦,受多少人白眼呦!這才是圣人所言的君子和大丈夫。
他不驕傲自己的命好,其實也好不到哪去,彼此有彼此的苦罷!他只艷羨自己沒有顧秉蘭的這種毅力和狠勁兒。
“他將來會有大作為的”安衍丞心里說道。
他心里已佩服顧秉蘭了,顧秉蘭看似不務塵世的外殼下仍有一顆力爭上游的心。人都是復雜的,沒有人只有一副面孔。再不羈的人也不過是個紅塵逍遙客。人都是有上進心的,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誰又甘愿一輩子平凡,無聲無息地活,無聲無息地死。
“齊閣老是御史的學生,既是這般?!卑惭茇╅_玩笑似地說:“這封信,說實話交給閣老不比交在本官處更為保險么?”
顧秉蘭笑了,眸中卻迸出些殺氣,說:“裴佑祁是太后親自選的,雖不堪大用,可這檢舉的鍋兒讓先生背了,豈不害了先生?安中堂為國之棟梁,卑職想著,必可依靠?!?p> 說完,他輕輕一笑,不懷好意。
安衍丞屬實也被驚到了。他原想著顧秉蘭會說一番奉承自己的話,什么自己“竭心報國”“大忠大勇”“可托之人”之類的話,沒想到竟直接將話兒挑明了,而且滴水不漏,竟挑不出一絲錯處來。
顧秉蘭心機不淺,不可小覷。
安衍丞目光未斂,建盞在手中,茶水有些滴在手上,他猛一顫,將茶盞擱在小幾上,想笑又笑不出來,只得起身,站在腳踏上,迸出一句:“御史之言,安某并不敢當?!?p> 顧秉蘭將茶一飲而盡,起身,作揖。黑色官袍為他增添了幾分殺氣,在安衍丞看來他竟是可怕極的。
顧秉蘭告辭,將要踏出門檻,忽又回首,日光在他臉上勾勒出好看的輪廓,長睫如林,目含燦陽,好看又令人害怕的溫和笑容,沖安衍丞說道:“中堂做好準備罷,日后太后那兒怕是不得消停了。不單是裴佑祁的事兒。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百川成洪,亡國不遠矣?!?p> 他說完,留下一道陰鷙的目光,便大步出門,消失在日光中。
安衍丞只有發(fā)抖,發(fā)顫。他神情緊張,慌亂中下了一道命令:“立刻查出顧秉蘭的身份底細!”
路太長,這才只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