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沒有明明白白的痛罵他,但這話對汪海容的打擊刺激仍然很大,他留下一筆銀子給弟弟,留下一塊玉佩給父親,見玉如見人,然后又走出了家門。
他已經(jīng)是“大當家的”,再也不可能有退路了!既然父親不愿,弟弟不肯,他不能勉強他們跟他一樣去過那種漂泊無定的生活。家中雖清苦,終歸有根,有個盼頭……
汪海容明白父親的性子,他相信他走之后,父親一定不會將他所贈玉佩放在身上,也就不存在被人搜身什么的,而父親竟然肯將那玉佩重新拿出來交給朝廷之人,可見并非被要挾。還有弟弟的書信,字里行間不見慌亂,弟弟汪海沐聰明不在他之下,兄弟二人之間素來默契,如果這封信真是被脅迫寫下的,他相信他一定會設(shè)法在信中告知他。
他翻來覆去將信看了幾遍,什么可疑之處都沒有發(fā)現(xiàn)。
然后又分別單獨盤問了三黑子和大劉,二人口中描述“靜姑娘”、“蘇公子”言行基本一致,且大贊靜姑娘得體,汪海容敏銳的嗅到其中的味道,跟義父鄭海龍密談之后,不顧其余三位當家阻攔,決議立刻前來峪里村一趟,他要當面會會朝廷派來的這兩人。
親人被拿,血脈相連,關(guān)心情切,雙方見了面,饒是他再冷靜沉穩(wěn),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擔憂與不快表露在臉上,一見面,就忍不住拉下了臉。
誰想,這靜姑娘、蘇公子倒好定力,居然氣定神閑,面不改色,朝廷中居然還有這等人物,倒叫他小覷了!
“我父親和弟弟一家,可都還好?”汪海容握緊了垂在身側(cè)的手,暗暗告誡自己要冷靜,冷靜。
“汪大當家的放心吧,女帝陛下親自派了妥當人照顧他們。”古清華笑答。
汪海容及三黑子、大劉不約而同都舒緩了臉色,他們跟東南郡官府恩怨多年,交手多次,雙方早已結(jié)下血海深仇,如果汪老爺子他們落在地方官府手里,縱無性命之憂,也定會受盡刁難與委屈。
“你們怎么會知曉我父母所在?”汪海容目光掃過古清華和蘇浚,忍不住將心中疑慮問了出來。他已經(jīng)多年沒回家,兩年前回來那一趟也是趁著黑燈瞎火悄然而歸,為的就是避人耳目,不給老父手足惹來災(zāi)禍。村里人都道他死了,誰也想不到,他居然成了海盜大當家!
“此時,不是說這個的時候,等見了汪老爺子和二公子,你自然會知曉其中緣由?!贝耸抡f來話長,古清華不欲與他糾纏在這上邊。
“哼!”汪海容盯著她的目光中又多了幾分疑慮,嘴角勾出一抹譏誚:“那么,不知靜姑娘何時將家父、愚弟請過來?”
古清華一愣,苦笑道:“這個,我可做不了主!今上的意思,請汪大當家移步瀝州城詳談,汪大當家放心,今上必會保護大當家安全。”
“哼!”汪海容又是冷冷一哼,眼底的譏誚之意更濃。
“你們什么意思?這是用老爺子的命要挾大當家嗎!”
“移步瀝州城詳談?保護安全?說得好聽,誰知道是不是陷阱,到了那里,還由得我們嗎!”
汪海容尚未說出底下的話,大劉和三黑子已經(jīng)變了臉色。
“對不住了,靜姑娘!與朝廷相比我們處于弱勢,我不能涉險,我輸不起,請轉(zhuǎn)告今上,如果要談,就請到此地來,否則,便什么也不用說了!我老父弱弟是大息的良民,與此事無關(guān),請靜姑娘在今上面前美言幾句,還他們自由吧!”
“他們一直是自由之身,隨時都可以離開!”古清華對他的反應(yīng)并不意外,徐徐道:“汪大當家,大局為重,還請三思!今上何等尊貴,怎能輕易涉足此地——縱要來也是侍衛(wèi)環(huán)繞,官兵開路,人多勢眾,若真是個局,你們?nèi)耘f處于弱勢。如此一來,你們跟東南郡地方官府之間的恩怨要解開就更難了!所以,你得委屈一下,拿出誠意,這樣,我們才好為你們說話。”
“這么說,地方官府其實并無何和談之意?”汪海容敏銳的捕捉到古清華的話外之意,眉頭頓時皺的很深。
今上南下,終究要回都,到時候,地方官府才是老大,如果地方官府并無和談之意,可想而知這條路將會有多么坎坷與荊棘。汪海容生生打了個冷顫,涼意從心底一點一點的漫上來,滲透四肢百骸渾身血脈。
“既然如此,”汪海容既惱又怒瞪著古清華,厲聲道:“還有什么好談的!”他不能拿上千兄弟的性命冒險,如果當真要舍棄,他很清楚應(yīng)該舍棄的是什么,哪怕因此一輩子愧疚不安、一輩子不能原諒自己、一輩子活在懺悔中,他也不能自私!
“汪大當家,”古清華輕嘆,幽幽道:“莫要如此。我是與今上一起長大的心腹宮女,你可知這等大事今上為何要派我來?今上派我來,正是表達了今上的決心,今上不會放棄,你反而要放棄嗎?你比我更清楚,你們與地方官府之間廝殺爭斗恩恩怨怨多少年,別說是他們,捫心自問,你們難道就那么輕易能放得下?此段恩怨要做一個了解,非得有第三方進行調(diào)和不可,如今,今上愿意來做這第三方,這是多大的保障和榮耀,如果錯過這個機會,再想和解,可就難了!恕我直言,這對你們將來的生活關(guān)系甚大,你可要想清楚了。也許作為你來說,你有自己的苦衷和顧慮,眼下,無論我如何向你保證你都不會完全相信,此事,外人多說無益,你自己權(quán)衡吧!”
汪海容復(fù)雜的瞧了她一眼,心中十分猶豫、矛盾。他比任何人都想許兄弟們一個美好的未來又害怕這是一個陷入絕地的圈套,他一人生死不足惜,如果讓上千兄弟因他一念而喪命,那么,便是下十八層地獄也不能贖罪!
可是,若因他一念而錯失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又怎么能夠不懊悔終生?
靜姑娘所言太誘人了,女帝陛下親自作保、赦免勾銷從前一切、撤消禁海令建港通商……他們盼這一天盼了多久?每當遭遇狂風惡浪、每當缺衣少食、每當夜靜無人望著那一輪格外圓格外明亮又格外孤獨的明月從天之涯海之角冉冉升起,心底的那股說不明道不清的惆悵滋味也隨著冉冉升起,那是一種,渴望落葉歸根、渴望平安生活的心緒……
曾經(jīng)做夢也不敢想只能深深埋在心底在絕望失落時用來聊以安慰的美好愿望,這么突兀的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中,反而叫他疑似夢中了!
他渴望這一切是真的,又怕這根本就是個夢。
可是,有夢總好過無夢,不試一試,怎么知道真假?或者,怎么能讓自己死心?
“凡事有舍方有得,有取自有舍,怎么想,怎么做,汪大當家的需謹慎再謹慎,莫要遺恨終生!”蘇浚看了一眼他陰晴不定變幻莫測的神色,嘆了口氣。
蘇浚忍不住又轉(zhuǎn)頭去看古清華,平靜的面容下是掩飾不住的無力和無奈,剪水秋瞳中蒙著淡淡的失落,前路何其漫漫,她要應(yīng)付的,豈止是地方官府一方的不滿?如今的境地,她分明是兩頭不討好!
蘇浚心痛不已,他發(fā)誓,如果古清華不是女帝,如果這不是非她不可無可脫卸的職責,不管她愿意不愿意,他一定會帶她離開,再也不要管這一攤子破事!但,她走不了,也不會走!
“汪大當家,請明天給我答復(fù)吧!希望,我們能夠是合作伙伴,是朋友。”古清華苦笑,轉(zhuǎn)身向蘇浚使了個離開的眼色,欲留給汪海容一個清靜。她想了想,又道:“你放心,無論你答應(yīng)與否,令尊和令弟一家都不會受到任何牽連!”
“靜姑娘!”汪海容咬咬牙喊住了古清華,猶豫之色一閃而過,他面色肅重,直視著古清華一字一字道:“事關(guān)上千兄弟的性命,我不能不慎重考慮,請姑娘見諒!”
“這是自然?!惫徘迦A笑笑,掩飾不住的失望。她還以為,他會說什么呢!
“除非,女帝陛下給我實質(zhì)性的保障,否則,”汪海容嘆道:“就算我同意,也無法說服其他當家和兄弟們!我們這些人哪一個手上不沾有官府的鮮血,沒有十全的保障——靜姑娘,您是知道的!”
古清華聽他話有松動,心中甚喜,只是,這個實質(zhì)上的保障,倒頗需要商榷了。
“有什么要求,汪大當家請直言?!惫徘迦A回答得很干脆。
汪海容卻顯出有幾分難以啟齒的樣子,想了想,先是客氣的向古清華道:“靜姑娘,我是個粗人,如果有什么言語冒犯,還請靜姑娘莫要見怪!”
“嗯?”古清華一頭霧水,只得順著忙笑道:“汪大當家說哪里話!您快人快語,無論何事說得直白相信也無惡意,正是江湖英雄本色,我怎么會計較呢!”
“姑娘這么說我便放心了!”汪海容微笑點了點頭,手擋在唇邊輕輕咳了兩下,面上突然顯出幾分不好意思,然后眉一皺而舒,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目光直視坦蕩望著古清華道:“不知姑娘,可曾婚配?”
“啊?”古清華睜大了眼,下意識側(cè)了側(cè)耳問:“汪大當家您說什么?”
蘇浚的臉色“唰”沉了下來,不動聲色瞅著汪海容。
“如果靜姑娘尚未婚配,我們?nèi)敿?,相貌堂堂,武藝過人,且與姑娘年貌相當,在下斗膽,求秦晉之好,不知——”汪海容望著古清華,一切盡在不言中。
如果不是事出緊急,他本不該當著人姑娘家的面提親,話到嘴邊,他自己也有兩分不好意思說出口。不過他想,靜姑娘應(yīng)該明白他的意思。
“你說什么?”蘇浚大怒,冷冷道:“大當家的是開玩笑嗎?靜兒——姑娘是何等身份,你們?nèi)敿沂鞘裁瓷矸?,哼,多少王公?quán)貴都求不到靜姑娘,你竟敢開這個口?”蘇浚氣得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如果不是礙于古清華的苦心和將來有何能合作的關(guān)系,他當即就想揍人了!
古清華用眼神止住了發(fā)怒的蘇浚,她自己心中也尷尬羞窘不已,萬沒料到汪海容會提出這么一個要求!
身為天子,受到這種可稱之為“侮辱”的言語,古清華心里也不是滋味,但是自己是微服私訪,一者不知者不怪,二者,人家也是迫于無奈!
她“靜姑娘”既然是女帝陛下身邊得用的女官,如果由她與海盜三當家結(jié)為秦晉之好,也就相當于國與國之間的聯(lián)姻一樣,彼此之間的合作關(guān)系會因此而變得更加緊密、親密一些,背叛,自然也就沒那么輕易。
可是,她又不是真正的女官——即使是,也沒法子為了顧全大局而做到盲婚啞嫁犧牲自己的地步!
旁的也許都可以委屈、可以犧牲,唯獨此事,不行。
古清華努力讓自己的神色顯得云淡風輕、若無其事,正想婉言拒絕,卻被大劉一句話差點嗆得背過氣去。
大劉有意無意嘀咕著說:“何必那么麻煩……大當家的不是也沒成親嘛,大當家文武雙全,一表人才,又講義氣,靜姑娘嫁給大當家還不是一樣——”
大劉還沒說完,已經(jīng)被尷尬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的汪海容和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蘇浚打斷。
“此事休得再言!”蘇浚面如凝霜,下意識擋在古清華面前,冷冷道:“汪大當家,如果你不信我們,再談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了!不如這樣,我蘇浚留下當人質(zhì),如何?”
“對不起,多有得罪!”汪海容不著痕跡拱手道歉,他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大場面的人,很快便調(diào)整了神色,自己不禁也暗暗懊惱方才的提議??墒浅酥?,他拿什么說服其余當家和兄弟們呢?
“靜姑娘,不知姑娘可否替在下向陛下懇求一道赦罪的圣旨?”汪海容想了想又請求道。
古清華望著他,緩緩搖了搖頭,道:“圣旨豈同兒戲?汪大當家的想要圣旨也不是不可以,可您得先進瀝州城,親自向女帝陛下請旨,這是規(guī)矩?!毙υ挘绻S隨便便就答應(yīng)了他,這份圣旨跟城下之盟有什么分別?那么她古清華的威嚴豈不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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