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政王不得不停下來跟他打招呼。
理郡王也早看見他了,忙低頭看了看身上衣服是否有何不妥,然后整了整細微的皺褶,這才一掃方才的垂頭喪氣,換上一副笑臉向議政王走來。
“議政王這是要面圣?”寒暄過后,理郡王一臉是笑問道。
“是?。 弊h政王點點頭,瞧了手中的折子一眼,道:“有事要跟陛下請旨!”
理郡王瞟了一眼那折子的封皮,笑道:“這是戶部的折子?”
議政王只得又點點頭,道:“是啊,薊州郡遭了旱災,春耕在即,可拖延不得?!?p> 理郡王聽罷不由大笑起來,道:“這等小事,都有歷年舊例在,陛下有旨在前,議政王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就是,何必還要請示陛下?”
議政王本來很不耐煩被他纏著磨嘰,這時候卻不覺注意了起來。
理郡王的話似乎有點多,平日里從不過問朝政、使朝政如猛虎的他今日怎么一反常態(tài)起來?議政王細細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理郡王身上穿的是棕黃繡四爪團蟒、腰系玉帶的朝服。
“郡王也是——求見陛下?”議政王不禁問道。
理郡王垂頭喪氣,勉強笑了笑,往他跟前微微湊了湊,低聲苦笑道:“可不是,剛被陛下訓斥了一頓,說,咳,說本王那個——不思進取!唉,本王這一把老骨頭了,若是在民間百姓家,早該在家含飴弄孫了,還思什么進取呀!本王是越來越不明白陛下的心思了!”
理郡王說著自嘆自苦,嘆息不已。
議政王嘴角抽出一縷似譏非譏的笑,向理郡王淡淡安慰道:“陛下如今要啟用皇室宗親,你是久在朝中之人,自然該做個好表率了!陛下這也是為了你好嘛!不然,將來后生小子得了志,你身為宗令,比不過旁人,怎么合適?”
議政王心中暗暗好笑,他就說呢,這個人怎么突然之間對他手上的折子感興趣起來了?原來如此!哼,古清華那丫頭恐怕看錯人了,居然還想重用這種人分他的權(quán),真正好笑!
理郡王苦笑,嘆道:“看來,本王是該退位讓賢了!”
議政王不禁好笑,心中愈加鄙視他膽小怕事一味躲避的性格,伸手在他肩頭拍了拍,笑道:“郡王老當益壯,陛下豈肯輕易放你離去?且安心再為國效勞幾年吧!”他想了想,又看似隨意順口問道:“你剛才,可見著了陛下?”
理郡王怪怪的回望他一眼,眼神一黯,有些不自然苦笑道:“若沒見著,我哪里挨的這一頓罵?議政王,依本王看,這會子你就別去了,陛下正氣頭上呢!而且,你這會子去了也見不著,陛下又聽沈太傅講經(jīng)去了,虧得沈太傅解圍,不然,本王還不知——呵呵!”
議政王不禁也狐疑起來,暗暗留神理郡王那蔫頭蔫腦的神情,再想想古清華的脾氣,他點點頭,自失一笑:“說的也是,此事按舊例辦理便是,身為臣子,理應為君王分憂!”
說著,二人相視一笑,竟結(jié)伴掉頭去了。
議政王相信,理郡王那么個脾性的人沒有這么大的膽子敢欺騙他,他素來滑溜得跟泥鰍一樣,就是古清華威逼利誘他,他也不見得肯乖乖聽命。因為他很清楚,如果他敢這么欺騙自己,事情過后,自己有的是手段收拾他,就算古清華想罩著他也沒用!
何況,沈流連也在玉華宮。沈流連對自己的態(tài)度跟從前沒有什么兩樣,他相信他不會騙自己。再加上義子慕天南傳遞的信息、王妃的打探,議政王心中的疑慮,終于一點一點的消散了去。
湘琳和蘇姑姑提心吊膽但卻有驚無險的度過了一日。
當天晚上,古清華和蘇浚一行終于悄悄的回來了。
湘琳一見古清華,立刻感到渾身的骨頭都散了架般松懈下去,她忙快步搶上,禁不住緊緊攙著古清華的胳膊:“陛下,您可回來了!若是再不回來,奴婢們都要頂不住了!”
“議政王來找麻煩了?”古清華一邊往里走一邊問道。
“此事說來話長,慢慢的再容奴婢細稟,好在有驚無險,陛下回來了一切也就過去了!”湘琳笑道,又問:“陛下一路還順利嗎?”
古清華點點頭,笑道:“一切還好!”她望望湘琳,再望望蘇姑姑,笑道:“這三日,辛苦你們了!”
湘琳和蘇姑姑搖頭,道:“分內(nèi)之事,比不得陛下,在外頭才是吃了苦呢!”
“有什么話明日再說吧,”一直沉默的蘇浚笑了笑,道:“天色已晚,陛下先好好休息,明日起,怕是要更忙呢!”
湘琳和蘇姑姑回過神來,也忙附和說是,蘇姑姑便吩咐準備熱水沐浴,又命小廚房備些熱湯細粥點心等宵夜。
蘇浚便向古清華一拱手,微微垂首道:“陛下好生歇著,臣夫告辭。”
古清華欲言又止,想了想點點頭,笑道:“明日,朕召見沈太傅說話,你也來吧!”
“是,陛下?!碧K浚應聲。說畢瞧了古清華一眼,轉(zhuǎn)身退出。
“等等!”古清華突然又叫住了他。
蘇浚止步,緩緩轉(zhuǎn)身道:“陛下還有何吩咐?”
古清華有些不解,越靠近瀝州城,蘇浚的臉色便越來越不好,她這才想起來,這一路上,蘇浚幾乎沒有說過什么話!
他好像——是在生氣。
古清華就是再糊涂也明白,同行七人中,敢讓蘇浚生氣的只有她自己,可是她搜腸刮肚,愣是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此時想要問他,又覺得有人在不太方便,而且她也很疲倦了,明日又還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辦,趁著晚上得把思路好好的理一理,于是便決定將蘇浚的事暫且靠后,還是先不要提了!
“也沒什么,你先回去,明日——再說吧!”古清華眼波輕轉(zhuǎn),瞟了他一眼。
“是,陛下?!碧K浚淡淡答應,轉(zhuǎn)身離開了玉華宮。
第二天起床后,梳頭宮女一邊替古清華梳頭,湘琳一邊言簡意賅的將這三日議政王三番兩次前來試探的事說了一遍,然后又說到昨天早上,議政王本來已經(jīng)氣勢洶洶闖入了行宮,但是恰巧遇到來請安回去的理郡王,兩個人不知道說了什么,竟又一起大道回去了。
古清華聽到這里也不禁奇怪,道:“理郡王?也就是說議政王本來是要闖進玉華宮逼你們,結(jié)果卻讓理郡王給勸走了?”
“呃?”湘琳頓時一噎,自己也覺得這事太過荒唐不實令人無法置信,半響方吞吞吐吐道:“這個,這個奴婢也說不好,但確實是他二人一起轉(zhuǎn)回的!”
“理郡王在搞什么鬼?”古清華不禁皺眉,想了想,按下心底的疑惑,道:“算了,暫時不想他!橫豎朕已經(jīng)安然回來了,議政王便是想玩什么花樣也晚了!”
“說的可是!”湘琳笑笑,又有些心有余悸道:“陛下,您答應過奴婢的,這是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可要說話算話啊!”
“知道!”古清華笑嗔她一眼,道:“若不是事出緊急迫不得已,朕也不會如此!”
說話間已經(jīng)梳洗完畢,蘇姑姑那邊已經(jīng)備好膳食,古清華用過膳,在玉華宮前賞了一會花,散了散步,便命傳沈流連和蘇浚覲見,又差劉忠明將這幾日奏折底稿取來玉華宮中。
不一會,沈流連和蘇浚先后來到,沈流連看到他們平安歸來十分激動,趨步上前向古清華跪下俯首:“陛下一路辛苦了!蒼天有眼,定不負陛下此行此心!”
“沈太傅快快請起,”古清華端坐御座之上擺擺手,微笑道:“多得太傅相助,朕此行方能如此順利,這,都是太傅的功勞!但愿如太傅所言,此事能夠得一圓滿解決,朕也算對得起這一方百姓了!”
古清華此次與蘇浚微服出行,并非沖動行事,更非心血來潮,而是與沈流連早已計劃周詳、謀劃好了的。
自年前受到沈流連的密報之后,古清華與沈流連之間便沒斷了聯(lián)系,如何解決南疆海盜一事,書信往來之間,早已探討過不知多少次。
沈流連來到清源縣當縣令,自然而然會知曉海盜一事,他雖然讀了一輩子的圣賢書,但并非真正迂腐之人,而是十分務實。
親身勘察之下,發(fā)覺實際上海盜也很可憐。許多海盜其實并非真正意義上窮兇極惡之輩,而是因為禁海令無法度日迫于無奈不得不鋌而走險才加入進去。本質(zhì)上,這跟官逼民反是一個道理。
沈流連又從當?shù)乩先?、外地來的商人口中探聽到二十多年前禁海令還沒有下達時此處的繁榮與安定,他的心里不安了,下意識的開始思索禁海令的執(zhí)行是否正確。
對他來說,轉(zhuǎn)變的過程是一個痛苦之極的過程,但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煎熬和心靈的掙扎,他終于坦然接受、面對了現(xiàn)實,并且開始尋求解決之道。
正在猶豫要不要跟古清華稟報時,他無意中得知瀝州章知府聯(lián)名大小官吏、當?shù)乜N紳名流上書陛下,請求朝廷派兵剿殺海盜時,他終于再也坐不住了。他深知的剿殺非但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將原本就糟糕的局勢弄得更糟,于是,便咬咬牙向古清華寫了密折,列舉了大量良民被逼下海為盜的事實,請求古清華謹慎行事。
當時,他還不敢提及廢除禁海令一事,只是向古清華描述了他所聽到的二十多年前此處的安樂與富饒,投石問路,看看古清華會適合反應。
孰料,古清華給他的反應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不敢輕易啟齒的事她反而說的坦坦然然、明明白白,并且命令他暗中查訪海盜擾民背后的真相,并且設法打探海盜的虛實。
這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早已有了些眉目,如今有了古清華的支持,更加有了信心,終于讓他查到近海勢力最大的崇安島海盜大當家汪海容的底細,連同汪海容的父親、弟弟也都查了出來。
沈流連生怕打草驚蛇,不敢輕易亂動,只是命人暗中監(jiān)視保護汪家父子,自己布衣喬裝,制造機會與汪家老爺子結(jié)為朋友,借以獲取他們的信任,為將來招安汪海容做準備。
汪老爺子是個潦倒一生的老秀才,與沈流連相見恨晚,無話不談,很快就當他是知己朋友。在一次喝醉酒中,內(nèi)心苦悶以出海為盜的大兒子為恥辱的汪老爺子無意中說漏了嘴,雖然很快他便警覺的轉(zhuǎn)換了話題,沈流連前后推斷,仍是猜出了幾分真相,那就是汪海容欲接老父幼弟一起出海而被老父拒絕。
沈流連嚇了一大跳,心知此事不能再拖,萬一汪海容哪天說動了汪家老爺子,那么將來再想和談就失去極大的助力了,于是他立刻給古清華修書。
古清華那頭也急了,擺出三月份定要南巡的意思,不許禮部工部拖延半日,如期南下,來到瀝州。
沈流連之所以晚來見駕,并非真的閉關(guān)修道,而是奉了古清華之命悄悄去接汪家老爺子一家的——這兩年,他為了便于微服私訪,常常以訪名山道家為借口出去一出府衙就是二三十天。
他是帝師,身份擺在那里,上司也不好管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且由他去,橫豎縣里的公務不耽擱就成!就是耽擱了也不用他操心,直接把他往陛下面前一送就是,簡單的很!
沈流連帶著汪家老爺子來到瀝州后,古清華便命湘琳和羽林軍悄悄安排他們?nèi)雽m,安置在行宮中一處偏僻的院落。
古清華在行宮中先是召見了汪老爺子父子,汪老爺子中了秀才之后屢考屢敗,如今已是大半截身子埋進黃土的人了,早就沒有了當年的雄心壯志。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這輩子竟然有幸得見天顏,那個激動和興奮就不必說了,渾身顫抖滿臉發(fā)光眼淚直流,好半天說話還結(jié)結(jié)巴巴。
汪老爺子聽古清華娓娓道來召見他的緣由,二話沒說當場就答應了,小兒子汪海沐卻有幾分猶豫,擔心朝廷是想利用他們將兄長騙來然后砍頭示眾,他雖然沒有說出來,那猶疑的面色說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