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熟悉的味道,已不知多久沒有聞過,這親切的菜肴,也不知多久沒有見過了!他們以為自己早已忘記,卻不知家鄉(xiāng)的味道存在靈魂身體深處,是永遠不會褪色的,只要看一眼,聞一下,所有仿佛冰封沉睡的記憶和感覺統(tǒng)統(tǒng)被勾起,再也拋卻不下!
蘇浚腳步緩緩,微微扭頭瞟了他們一眼,沒有再說什么,默默退了出去。鄉(xiāng)情永遠值得尊重,他不愿意看到他們這般情緒外露令他們感到尷尬。
小半個時辰之后,蘇浚方重新進來,老包和汪海容對他的態(tài)度不知不覺中友善了許多,特別是老包,看他的眼神也沒有什么敵意了。
“汪大當家、包先生,兩位請隨我來吧!”蘇浚笑了笑。
“是去見靜姑娘嗎?”
“這是去哪兒?”
汪海容和老包同時開口。
蘇浚一聽汪海容提靜姑娘三個字心底就不太痛快,此刻也是一樣,他強忍著耐心道:“不是,是去參見陛下。你們此行,不正是要跟陛下商量正事嗎!”
“去、去見陛下?”老包吃驚的叫了起來,汪海容也挑了挑眉。
“這、這個——我這把老骨頭,就算了吧!”老包為難的嘿嘿笑了笑,緊張得頓時有點手足無措。
雖然明白這一趟來是要與朝廷進行談判的,兩人都卯足了勁,可一來就要見陛下,這個,還真是太勁爆了點!
“我們——還沒有準備好,是不是,明日再拜見陛下?”汪海容遲疑一下,也不禁說道。
“沒有那么多時間了!”蘇浚不容拒絕,斬釘截鐵道:“陛下今日自知府衙門將你們強行提了過來,不出明日,瀝州城整個官場都會傳遍,不出三五日,整個南疆官場也會傳遍!在此之前,陛下必須要盡快見你們,要拿出對策,為你們和東南官場談判搭橋牽線!”
“跟陛下談判——不是,跟陛下商量——也不是,總之,我的意思是見過陛下之后,由陛下拍板不就行了嗎?為何,還要跟東南官場談什么?”一提起東南郡官府,老包心底便下意識的涌起一陣不舒服,特別是在經(jīng)歷了今日之事后,他對東南官場上下更是厭惡到了極點。
“你開什么玩笑!”蘇浚沒好氣瞪了他一眼:“多則一月少則十天,陛下終究是要回朝的,還能一直呆在這兒不成?到時候,接管你們的是東南官府!”
“此事萬萬不可!”老包急道:“蘇公子,這,這不是把我們的命白白送在人家手心里攥著嗎!”
“所以,陛下才要立刻召見你們,彼此商量個法子!”蘇浚有些不耐煩瞪了他一眼。
“可是——”老包仍想做最后的努力,結(jié)果被汪海容攔住了。汪海容勸嘆道:“包叔,別為難陛下和蘇公子了!蘇公子所言甚是,陛下乃一國之君,要管的又不只有南疆,陛下為咱們打算到這一步,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總算說了句像樣的話!蘇浚投過去略略贊許的一瞥,道:“走吧!”
老包嘴動了動,瞧瞧汪海容,只得苦著臉跟上。
蘇浚領(lǐng)著他二人出門之后便沿著回廊一路往玉華宮去,路上所遇小宮女太監(jiān)們無不側(cè)身垂首侍立一旁避讓,汪海容不禁瞟了蘇浚一眼,暗暗有些狐疑他的真實身份。
蘇浚直接帶他們進了玉華宮左殿一間收拾得甚為雅致精巧的書房中。汪海容一抬頭,就看到一個女子背對著他們站在對面,正仰頭看掛在壁上的地圖。那女子身穿一襲橘紅曲裾,裙擺迤邐曳地,裙裾下擺露出里層襦裙一層淡粉色的角邊,裙裾上用銀色絲線勾勒繡出層層環(huán)繞而上的如意流云紋,只見她身姿修長挺拔,云鬢高挽,露出修長白皙的脖子,鬢角搖曳著幾點金翠珠玉,耳垂下一對寸長的水滴狀碧色翠玉珠子。
乍一看,儒雅端莊,大氣溫婉,并不顯得盛氣凌人。
汪海容一顆略為忐忑的心立刻平復(fù)了一大半,一旁的老包緊張的精神也無聲松懈了下來。
“陛下,汪大當家、包先生帶到。”蘇浚示意他二人站定腳步,他上前幾步,向那背影拱手稟道。
“罪民汪海容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汪海容和老包隨即一撩袍子跪了下去,俯首拜道。
“嗯,”古清華輕輕點頭應(yīng)了一聲,然后,盈盈轉(zhuǎn)身,黑寶石似的眸子狡黠一轉(zhuǎn),流光婉轉(zhuǎn)之間,她輕笑道:“汪大當家,別來無恙??!”
細碎的腳步聲帶起裙裾窸窣慢慢近來,汪海容和老包感覺到女帝陛下在向他們走來,兩人心中既緊張又期盼,不料,她當頭竟是這樣一句話。
老包瞬間呆住了,汪海容也呆住了。這熟悉的聲音,他相信他沒有記錯,下意識的,汪海容抬起頭,一張熟悉又陌生的俏臉笑盈盈的望著她,頭上嵌著珍珠的金絲芙蓉冠流光溢彩,晃得他眼前一陣黑一陣白,他瞪大了眼直愣愣的瞅著古清華,臉上的震驚之色無法用言語形容!
他腦子里一陣眩暈,一時之間也忘了什么規(guī)矩禮數(shù)之類的,結(jié)結(jié)巴巴道:“你、你——你是靜姑娘!是靜姑娘!”
古清華嫣然一笑,微微抬手,道:“汪大當家好記性!兩位起來說話吧!”古清華說著轉(zhuǎn)身,往御案后坐下。
汪海容還在發(fā)愣,對古清華的招呼置若罔聞。
老包驚疑的瞪著他,臉上神情千變?nèi)f化,他忍不住偏頭湊近汪海容,胳膊肘輕輕頂了頂他,低聲問:“大當家的,你說,你說陛下是,是你前幾天見過的靜姑娘?那個女官?真的假的!這個,這個,這個——”
老包這個了半天也沒這個出下文來。他心底的震驚不下于汪海容。
誰會想到,堂堂女帝陛下,竟會這么大膽子喬裝改扮去冒險?她是太自信還是根本不懂何為害怕?
難怪!一個普通的女官,又怎么會有她那樣的見識和氣度,那樣的口若懸河,那樣的從容自若,讓他僅僅一面便大為折服。這個世上除了義父,她是第一個。
是他太笨了,他早就該想到才是!
汪海容沒有吱聲,他的腦子里亂成一團,那種混亂的感覺讓他感到氣血紊亂,胸口發(fā)悶,五味陳雜。一時之間,手足無措,不知道自己該是怎樣的反應(yīng)才是正確的、應(yīng)該的。他的腦子里反反復(fù)復(fù)就只有一句話在循環(huán):“靜姑娘是女帝陛下!靜姑娘是女帝陛下……”
“汪大當家、包先生”,蘇??攘丝?,道:“君前奏對,不得竊竊私語,此乃大不敬。陛下讓你們起來說話,還不快起來?!彼呓麄儙撞剑┥淼吐暤溃骸叭羰怯型馊嗽冢銈冞@般無禮,是要遭人彈劾的。”
老包茫然,不懂蘇浚說的是什么意思,汪海容肚子里到底有些墨水底子,心中一驚,忙收攏跑得天馬行空似的思緒,垂首應(yīng)了聲“是!罪民——謝陛下!”然后站了起來。
“此處無外人,你們坐下說話!”古清華笑了笑。
老包聽了抬腳便欲往御案前邊右下方擺著的軟緞坐墩坐下,汪海容瞟了一眼站在御案旁邊的蘇浚,眼疾手快輕輕伸手拉住了老包暗暗一捏,向古清華拱手躬身道:“罪民不敢當!請陛下恕罪!”
古清華眼底閃過一絲贊許,笑了笑也沒有再堅持。
他們縱然原本匪氣十足,但是招安之后,很明顯一樣一樣都要改過來的,尤其是那種自由散漫、大大咧咧的形式做派第一個便要改,否則,將來滿頭的小辮子都不夠人抓的。如果海盜群中多有幾個汪海容這樣明白事理的頭領(lǐng),那么她也可以省很多心思。
“汪大當家果然守信!”古清華笑笑,意味深長道:“朕原本還以為,見不到你們呢!”
汪海容臉上一熱,不好意思道:“罪民大意了,若非陛下相救,恐怕罪民還真見不著陛下了!”
“說起這事,等會你們可真要好好謝謝朕的老師沈太傅,若不是沈太傅湊巧經(jīng)過看見,朕還就當你們失約了呢!”古清華笑道。
汪海容聞言生生打了個冷顫,暗叫僥幸!如果真是那樣,崇安島上的弟兄們定當他們?nèi)肓讼葳迨芰撕?,而陛下這邊則認為他們沒有投誠的意思,雙方這一誤會起來,這個結(jié)恐怕就打不開了!
“是,罪民正該謝過沈太傅?!蓖艉H莸恼Z氣里雖由衷,卻也隱含著幾分疑慮。沈太傅,何許人也?
古清華看出了他的疑惑,笑了笑,說道:“朕的沈太傅跟你們汪家可是頗有淵源呢,汪老爺子跟他是朋友,這會子,他該是跟汪老爺子在一處吧,等會朕送你去見他們就是了!”
“多謝陛下,”汪海容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問道:“家父和兄弟——可都還好?”
古清華呵呵一笑,傲然道:“在朕的保護下,自然還好!你放心便是!”
“陛下厚恩,罪民——無以為報,陛下但有吩咐,罪民無不遵從差遣!”汪海容的聲音有些顫抖。
古清華面上表情似笑非笑,細長的柳葉眉下鳳目半瞇,她半認真半玩笑道:“哦?你就這么相信朕?不怕朕耍什么花樣么?”
“陛下不會的?!蓖艉H菡f的十分肯定。
古清華的目光不著痕跡的飄向老包。
“我——呃,罪民也信陛下!”老包頗有幾分肝膽相照的豪氣,說道:“陛下一看就是好人,這個——罪民相信自己的眼光!”
蘇浚在一旁用力咳了幾下。
古清華神色一凜,道:“那么,朕是否可以認為,崇安島上各位當家的態(tài)度,都跟你們一樣呢?”
面對著古清華突然之間變得銳利的炯炯目光,汪海容心頭下意識的一凜,他亦斂容正色想了想,說道:“罪民相信,他們盼著招安、盼著撤消禁海令的心跟罪民一樣強烈?!?p> 這番話說得不卑不亢,十分巧妙得體,古清華甚是滿意的點了點頭。
“放心,只要咱們雙方合作,朕許給你們的承諾,一個都不會少!何況,”古清華微微仰頭,目光悠悠凝視著前方,輕嘆道:“撤消禁海令對我大息也有天大的好處!”
汪海容聽出了古清華言外之意,心里不覺“咯噔”了一下,他試探著道:“陛下,不知陛下,想要罪民們怎么合作?”
古清華深深瞥了他一眼,那一眼有些沉重無奈,更多的是堅信和鼓勵,她沉吟良久,方道:“你們和東南郡官府之間的恩怨,到底是經(jīng)年累月積攢下來的,想要消除之,恐怕非一朝一夕功夫。況且,處處都保不準有小人,朕縱然能控制大局,亦不能保證每一個人都能有那般的胸懷冰釋前嫌、傾心結(jié)納,尤其是那些因海盜為亂失去親人的官兵們。此事的難處,你們可都明白?”
海盜也有海盜的江湖,也有明爭暗斗、權(quán)力傾軋,古清華這番話說下來,別說汪海容,便是豪放粗邁慣了的老包亦能深深理解。兩人的眼光不覺都黯淡了下去。
“汪大當家,包先生,”蘇浚咳了一下,慢慢道:“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凡事不能光顧眼前,當為子孫后代計,你們說呢?”
汪海容和老包心中霍然一震,兩人下意識相視一眼。
汪海容心頭一橫,咬牙道:“陛下放心!罪民回去會跟兄弟們解釋清楚,將來,無論什么樣的刁難和委屈,兄弟們咬牙忍著就是了!”
古清華心中暗暗舒了老大一口氣。她本來就打著這個主意。此事,非得有一方要受委屈不可,這一方,也只能是海盜一方。如果他們不肯受委屈熬過這一過渡期,那么永遠也不能容融入進來。
“你們放心,”古清華道:“朕心里有數(shù),會好好做好安排,不會讓你們受太大的委屈的!”
“有陛下這句話,罪民便放心了!”汪海容說著深深一鞠躬:“罪民代兄弟們謝陛下庇護!”
古清華笑了笑,這么一說,她將來想不庇護倒有些不行了。
“不過,兄弟們恐怕不會輕易信了罪民的解釋安撫,畢竟,”汪海容抬頭望了古清華一眼,思索斟酌著道:“雙方積怨已深,朝廷突然示好,兄弟們免不了——會有幾分疑心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