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藍的動作很快,手法嫻熟而細致,如行云流水一般,迅速給姜九重新清理和包扎了傷口。
姜九強忍痛疼,額頭上汗水涔涔,削瘦的面孔看上去十分獰猙。十三郎等薛家青壯圍在四周,一個個屏聲靜氣,既欽佩,又感激,對這個充滿了神秘色彩的西北狼銳士非常尊崇。
如果伽藍出自世家望族,或許在薛家人看來,武技、才智、品行如此出眾也是理所當然,但伽藍出自蠻荒,出身低賤,這一身本事純粹靠天賦和勤奮而來,他身上那一道道恐怖的傷疤足以說明他的戰(zhàn)績,他今天的一切都是用血汗換來的。然而,今天他擁有什么?什么都沒有,相反,他還要為且末的丟失承擔罪責,但他默默承受,過去如此,現(xiàn)在如此,或許將來還是如此。唯有這樣的衛(wèi)士,才是真正的衛(wèi)士,才真正值得欽佩和尊崇。
“很痛吧?”伽藍一邊起身凈手,一邊對姜九笑道,“如果不是你堅持,我會一拳打暈你,這是常規(guī)。我打人的本事,就是這樣練出來的,一拳致暈,不會打第二下。”
眾人哄堂大笑。
“九哥,還是讓將軍打一拳吧?!笔蓜竦?,“這樣強忍著,太痛苦了?!?p> “直娘賊,某還死不了,滾!”姜九咬牙切齒,惡狠狠地叫道。旋即又對伽藍誠懇說道,“某無以報答,姜小黑的這條命以后就給將軍了。”
伽藍微笑搖手,“這條命是你自己救回來的,留著自己慢慢用吧?!?p> “將軍,突厥人太囂張了,公開挾持我們,似乎要對你下手,將軍要擔心啊?!笔睦珊鋈徽f道,“將軍,如果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請將軍下令,某等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
“你都能看出來,我還擔心什么?”伽藍笑道,“這是大隋的疆土,突厥人再囂張,也不敢在我大隋的疆土公開殺人。”
“將軍,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將軍萬萬不可大意。”十九郎也關切勸道。
伽藍笑著點點頭,“你們不要太過擔心,我自有應對之策。明天到了冬窩子,要休整幾天,為了安全,你們待在營地,不要四下走動,以防出現(xiàn)意外?!?p> 薛家眾人躬身致禮,齊聲應諾。
掀開帳簾,伽藍看到薛德音正在帳外焦急等待,隨即笑道,“大郎君有何急事?”
薛德音虛手相請。兩人并肩而行,遠遠看到不遠處突厥人的營帳燈火通明,人影閃動。
“將軍與這些突厥人是敵是友?”
“亦敵亦友。比如現(xiàn)在,突厥的大葉護、莫賀設、龜茲的寶山王、焉耆的三王子,都算是舊日故人,雖然彼此身份地位懸殊太大,但我常年為西域都尉府做事,奔走于西土諸虜之間,一言一行都代表著中土大隋,而大隋強大的國力賦予了我無形的權力,懾服于這種權力,這些西土諸虜?shù)臋噘F們把我放在一個特殊的位置上,利益相同時就是朋友,利益不同時就是敵人?!?p> 薛德音略略皺眉,隱約察覺到伽藍話里有話。
“在西域都尉府,我是一個細作,一個死間,干的都是有死無生的事情,但幸運的是,我每次都能活著回來,所以,我又算是一個生間?!秾O子兵法》里把細作分為五種,鄉(xiāng)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我全干過,而一人身兼五職的后果就是,我不但是西域都尉府的細作,還是大隋和西土諸虜之間的信使,久而久之,我就成了中間人?!?p> 伽藍望著薛德音,問道,“中間人,這個意思你懂嗎?”
薛德音知其字義,便也領會到其中所蘊含的深意。
“天下熙熙,皆為利趨;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中間人實際上就是一個掮客,一個權力掮客?!?p> 掮客?權力?前一個詞對薛德音來說很陌生,但后一個詞卻是耳熟能詳,可謂深入骨髓了。由中間人再引申到掮客,掮客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
薛德音暗自吃驚,不知道伽藍接下來要說什么,只能把嘴巴緊緊閉上。
“大隋賦予了我無形的權力,而這個權力可以讓西土諸虜在復雜的爭斗中獲利,我很快便意識到了這一點,于是就把自己手上的權力作價賣給西土諸虜?!?p> 薛德音的腳步停下了,他現(xiàn)在總算知道伽藍這個金狼頭為什么在西土聲名烜赫,為什么就連突厥大葉護都對其禮讓三分,為什么總是能夠絕處逢生活下來變成西北的傳奇人物。
“我出賣權力,但我從不出賣大隋,從不違背西域都尉府的命令,我甚至超額完成自己的使命。”伽藍說道,“大隋越強大,對西土諸虜?shù)耐亓驮酱?,隨之我手上的權力就越大,我就能賣出更高的價格,但是,現(xiàn)實和理想的差距太大了,長安的某些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犧牲大隋的利益,出賣中土的利益,結果給了我致命一擊,把我和我的袍澤們送進了地獄?!?p> “殺人者,必被人殺。如果我不把那些人殺了,我在西土就無立錐之地?!?p> 薛德音沒有聽懂,目露疑惑之色。
“我是一個中間人,如果大隋賦予我的無形權力消失了,不但西土諸虜要殺我,西域都尉府也要殺我,所以,大隋強大與否,穩(wěn)定與否,直接關系我個人的生存?!辟に{冷笑道,“西土是我賴以生存的奶酪,長安的那些人動了我的奶酪,你說,我是不是要去殺了他們?”
“如此說來,將軍到突倫川戍守烽燧,就是為了逃避西土諸虜?shù)淖窔ⅲ俊?p> “西北狼在伊吾道幾乎全軍覆沒,西域都尉府從上到下?lián)Q了遍,我被除名為民流放戍邊,你說我除了躲進突倫川,還能躲到哪?”伽藍冷笑道,“誰毀了我的一切,我就毀了他的一切,血債血償?!?p> “將軍,如果你此次未能得到西域都尉府的征召,豈不必死無疑?”
“如果老狼府拋棄了我,非要置我于死地,非要借突厥人的刀殺了我……”伽藍的眼里射出森冷殺氣,“我就讓西土血流成河。”
薛德音沉默不語,他不關心伽藍為什么去長安,也無意去探尋伽藍到長安殺什么人,他只關心薛家的生存,一家老小能否安全抵達敦煌,能否安全回家,就算伽藍要去長安刺殺皇帝,他也絕不會駭然心驚?;实鄣乃阑詈退矣嘘P系嗎?如果不是皇帝殺了他父親,薛家會遭此厄運?他巴不得伽藍殺了皇帝,當然,前提是薛家要安全,而當前最急迫的問題是,薛家不安全。薛家的安全系于伽藍一身,今伽藍不安全,他怎能不憂心如焚?
“薛家蒙將軍舍身相救,無以為報,如將軍有差遣之處,必當誓死效命?!?p> 薛德音說話了,口氣很堅決。
“大郎君客氣了?!辟に{笑道,“現(xiàn)今你我同處險境,須當同舟共濟,生死與共。在西土,我這艘船大,可載你一程,到了中土,你這艘船大,那時大郎君可不要忘了今日之言,也順便載我一程?!?p> “薛家絕不負將軍?!毖Φ乱羯袂閲烂C,躬身為禮。
伽藍微笑還禮,“先生,可愿隨某去嘗嘗龜茲的三勒漿?”
薛德音略一思索,便已知伽藍用意,對其機智大為贊嘆。
“狐假虎威?!辟に{一邊緩步而行,一邊說道,“我行事喜歡主動,即便被動了,也要設法奪回主動權。我早已不信任老狼府,我更不會把自己的生命寄托于老狼府。先生出自名門望族,學識淵博,談吐不凡,言行舉止皆迥異于常人。先生故作神秘,侃侃而談,必能唬住突厥人,讓他們懷疑你的來歷和動機,由此他們會做出錯誤的判斷,認為我依舊在為老狼府做事,此行可能負有重要使命,如此則不敢貿然殺我。我因此贏得了時間,當可從容設計,化險為夷,悄然脫身?!?p> “我是狐,你是虎,雖是一頭假虎,但欺騙那些生性多疑而狡詐的狼還是綽綽有余。”
薛德音知道伽藍已有對策,心里漸漸安穩(wěn),撫須笑道,“既然如此,某就隨將軍去嘗嘗龜茲的三勒漿?!?p> “不可再稱將軍?!辟に{笑道,“我呼你為先生,恭敬有禮,你喚我為伽藍,矜持中最好帶些傲慢,那種高高在上的發(fā)自骨子里的傲慢。那些狼都是西土權貴,你這只虎是真是假,他們看幾眼也就一目了然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假的,但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你是一只虎落平陽的真老虎?!?p> 薛德音連連頷首。這個太簡單了,做回本色自己,根本無須掩飾,“伽藍,可有甚忌諱之處?”
伽藍搖手,“風花雪月,琴棋書畫,經(jīng)史子賦,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唯獨注意一點,不談西土局勢,諱莫如深,讓他們猜去?!?p> 薛德音微笑點頭,隨即看看自己臟舊的白袍,“伽藍,某這身服飾還是要換一換。”
“走,去我那里。”伽藍虛手相請,“換件栗特人的白袍,再穿一雙烏皮靴,腰間系一條寶石玉帶,佩一把橫刀,不,不,我覺得司馬夫人的那柄長劍更好,古樸而鋒利,更有中土名士之風。”
兩人說說笑笑,走過栗特人的帳篷,遠遠便看到暴雪一路小跑著迎了上來。
薛德音頗為忌憚,腳步頓時停下。暴雪很不客氣,沖著他仰首就是一聲雷吼,兩眼內更是露出森森殺氣。
伽藍俯身親熱拍拍暴雪,“大郎君要和我們相處一段時間,未來要同舟共濟,無須這樣戒備?!闭f完輕撫暴雪的頸毛,讓它放松下來。暴雪繞著伽藍轉了幾圈,隨即昂首挺胸地走在了前面。
薛德音小心翼翼地靠近伽藍,“這只雪獒很有靈性,來自大雪山?”
“它是大雪山的神獒?!辟に{笑道,“它救過我的命,不過它天性兇殘,殺人無數(shù)?!?p> 薛德音驚懼地看了暴雪一眼,說道,“今天突厥人的那只黑獒更可怕,像幽靈一般,望而生畏。”
“它叫夢靨。”伽藍說道,“相比暴雪,夢靨就像一只溫馴的小羊羔。蘇羅把它當寵物養(yǎng),暴殄天物了?!?p> “伽藍,你和那位公主的關系似乎非同尋常?!?p> “蘇羅是泥厥處羅可汗的女兒?!辟に{嘆道,“在牙帳,她的處境非常不好?!?p> 薛德音已經(jīng)從仲布衣那里聽說了這兩年西土發(fā)生的事,所以伽藍的這聲感嘆他聽得懂?!澳闶菛|土漢兒,她是西土胡虜,你是西北狼銳士,她是突厥公主,正常情況下,你們連見面認識的機會都沒有,但你們?yōu)楹巍?p> “這個故事有些長?!辟に{笑道,“如果先生有興趣,今夜我們不妨煮銘對弈,秉燭夜談?!?p> “你這里有茶?”薛德音很是驚喜。
“我沒有,但大葉護有?!辟に{站在帳簾外,虛手相請。
“甚好,甚好!”薛德音急忙說道,“夜深人靜,你我再煮銘細談。”
薛德音掀簾走了進去,隨即傳來他詫異的聲音,“七娘,小妹……”
伽藍一腳踏進,看到司馬夫人和一個白衣少女正匆忙起身,翩翩卻在手忙腳亂地收拾散落在氈席上的書卷和紙張,雪兒獨自坐在角落里玩著黑白棋子,全身貫注,對身外之事充耳不聞,就連伽藍進來都沒有抬頭。
伽藍躬身致禮,“辛苦夫人了?!?p> 司馬夫人淡淡笑道,“翩翩聰慧伶俐,學得很快,過段時間她就能與我們正常說話了?!?p> 伽藍一笑置之。司馬夫人善待一個胡兒舞姬固然有感激之意,但更多的還是試圖以此來拉近彼此之間關系,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為了一家人的性命,昔日高不可攀的貴婦人今日淪落到拉攏一個胡兒舞姬,其背后之辛酸苦痛可想而知。
眾人分賓主坐下。翩翩忐忑不安地站在伽藍身后。未經(jīng)主人同意擅自做主讓外人進帳是不允許的,但司馬夫人為人和善,對她又很好,難以拒之帳外。
伽藍看穿了她的心思,笑著說道,“翩翩,你既然喜歡學東土話,那就好好學,司馬夫人是最好的師傅,跟著她能學到很多東西,也許有一天你有機會去東土,就能用上了。
翩翩心喜不己,乖巧答應。伽藍手指雪兒,囑咐道,“石伯與黑突厥人有些過節(jié),這些天不宜露面,我也很忙,雪兒就托付給你照顧。如果忙不過來,就請夫人和薛家的這位小娘子幫忙。假如有人問及雪兒的來歷,你就推到我身上,切莫說出石伯與她的關系?!濒骠嫘÷暣饝?,走到一邊照顧雪兒。
“夫人看到突厥人來了,心中難免不安?!辟に{轉而用東土話說道,“其實目前形勢的確不好,所以我特意尋到大郎君,請他相助。”
司馬夫人面露疑色。大郎一介儒生,年青時雖也習過武藝,但中看不中用,上不了戰(zhàn)場,更殺不了人。
伽藍西北口音較重,看到司馬夫人與薛七妹都是疑惑之色,以為自己說快了,對方?jīng)]聽懂,隨即又說了一遍,“你們不要擔心,大郎不是隨我去殺人,而是去赴宴喝酒,并稍稍展露一下他的淵博才學,讓那幫野蠻人也長長眼,見見世面。”
司馬夫人微笑頷首。薛七妹覺得伽藍說得甚是有趣,嫣然一笑,百媚俱生。
?。?p> ?。?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