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風勢好似小了些,像只山狼嗚咽著,在院子里巡游亂竄。屋內(nèi)燭臺上的火苗,被不時竄進來的風,吹得東倒西歪,帶得屋內(nèi)的人影,也跟著左右搖晃。
床上的鐘母,瞅著低泣不止的兒子,抓過鐘澄的衣袖,顫抖著一字一頓地說道:“澄兒,娘,這次……怕真的不行了……娘不能陪…陪著你走……下去了,要去……地底下見…見你爹了…好在,你沒讓……爹娘失望,中了頭甲,光耀……咱鐘家的門楣,娘……也有臉面……去見你爹……也算成家立業(yè)……照顧好…自個兒…身體……”
因精力不濟,她停下歇息了好一會兒,接著囑咐:“娘也能放…放心走了!別,忘了……你爹的教導……做個對得起……朝廷百姓的好官,不……不要給祖,祖宗和你……你爹臉上抹黑……”
握著母親的手,鐘澄哽噎道:“娘,咱們不說這些,您安心養(yǎng)病,會好起來的!有神醫(yī)在,會好起來的!”
鐘母閉了閉眼,隨后睜開,微顫著說:“咱鐘家最對……對不住……倩……倩娘,等……等我走后,把倩娘的牌位一起……請進……祖廟吧!妙……妙兒也該,該記入宗譜了……你官越當……越大,轉(zhuǎn)眼……就要封妻蔭子了……該早點對兒媳講清楚……”
話未說完,突然掙扎了一下,氣息有些順不過來。鐘澄見狀,趕緊用右手,輕拍著她的后背,又在胸口幫著撫順氣息,鐘母這才緩過氣來。
讓老人靠在自己身上,鐘澄對母親寬慰道:“知道了!娘,咱們歇會兒,不著急!等喝完藥后,咱再說……有的是時間說……”
老婦人好似沒聽到,緩緩抬起頭來,四下尋找那女童的身影。在東邊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個朦朧的小身影。蜷縮著,正躲在那里低聲地哭泣。鐘母放下兒子的手,向那個方向招了招手:“來,妙,妙姐兒!到祖母身邊來!”
女童聞聲靠了過來。
鐘母一把抓起她的小手,送到兒子掌中,用自己雙手緊緊按住,望著小女孩,滿臉期待輕聲囁嚅:“妙兒,叫爹爹……以后有,有事找你爹做主……”然后慢慢轉(zhuǎn)過頭來,盯著兒子交待,“咱們對……對不起倩娘她娘倆,再也不能,不能……對不住她僅留的……這點血脈了!妙兒能活……活下來,長得這般大,也是老天庇佑。她的……雙生哥哥,就沒有……那樣的福氣!本該是……咱鐘家……嫡長孫的……”一臉的懊悔和惋惜。
女童畏畏縮縮,害怕似地把手要從父親掌中掙脫出來。
面對親生女兒明顯的排斥,鐘澄嘴角露出一絲苦澀。想起早逝的妻子和夭折的兒子,再望著床上病入膏肓的母親,他禁不住鼻子發(fā)酸,兩行清淚,不知不覺又落了下來。
鐘母雙目緊閉,養(yǎng)了一會兒神。再睜開時,腮邊滑下兩道渾濁的水滴,對兒子顫聲道:“也不知……是不是報……報應!咱們鐘家虧……虧待他們母子三人,老天爺竟讓咱……咱鐘家到如今……都無后……骨肉不能相認……”
“澄兒!”聲音突然高了起來,“娘的孝期滿后……再等一年,如……如果還無……子嗣,你就納……納了白家某個妹妹為……貴妾吧!你白姨跟我……提過。八年……八年無出,想……想必親家老爺……也無話可說了……”
鐘澄忙安慰她:“莫說喪氣話,會好起來的,孩兒還等著娘親幫著帶孫兒呢!”
“不要……不要哄為娘了!我的身體……自己知道,昨天……又夢……夢見你爹了,想是……他要來……來接我了!”鐘母一臉頹然,“娘……娘唯一的遺憾,就是沒……看到孫……孫兒孫女……長大!”
此時外屋的鐘妻楊氏,一面為老太醫(yī)磨著墨,豎著耳朵一面正聽著臥室里的動靜。
只聽見婆母的聲音突然拔高,讓她心頭一顫。隨后就影影綽綽聽到幾個字,什么子嗣、貴妾、親家、孫兒什么的……
她立刻緊張起來,思忖著,該不會是婆母在逼她兒子納妾吧?!
頓時覺得胸口堵得發(fā)慌,一股無名之火升了上來,又無處發(fā)泄。長指甲不覺掐進了手掌肉里,等感覺到痛時,正要驚呼出聲,她才意識到差點失態(tài)了。
暗中提醒自己要鎮(zhèn)定后,楊氏忙向老太醫(yī)打探婆母的病情。
在案邊正寫方子的老太醫(yī),不知身邊這婦人的身份秉性,擔憂她拿捏不好態(tài)度,惹出事端刺激到病人,忙推說已告知鐘大人了,該準備的都要準備起來了。
里屋內(nèi),強打精神交待一番后,鐘母面露疲態(tài)。鐘澄見了,忙勸說母親趕緊歇下,親自服侍喝完湯藥,幫她掖好被子后,就退出來。臨走前叫來母親身邊的人,囑咐她們好生侍候。這才送外間的老太醫(yī),回客房安置歇下。
而楊氏那邊,見在老太醫(yī)那里也打聽不出來什么,帶著丫鬟婆子們回了住處。
想到剛才在臥室外間,聽到的只言片語,楊氏心里就難以平靜下來,在屋里來回地走動。
“奶娘!”遣退身邊伺候的人,楊氏叫住崔媽媽,“婆母有沒可能借自己的病,想逼相公納妾呢?你有沒聽到她好像在提什么子嗣、貴妾、孫兒什么的?”
“會不會情知她好不起來了,想在閉眼前有個準信,要相公趕緊留個后呢?”說到此處,楊氏頓時心里七上八下的。
“說起來,興許真有那回事兒!姑爺是個大孝子,當初梳篦那賤蹄子能再次懷上,還不是他想討病中老太太的歡心!”崔媽媽幫著分析道,“處在老太太位置上想一想,真有可能擔心孝期,又要耽誤兒子兩三年……小姐,要不,找個人問問,看他們到底說的是些什么?”
“當時沒個伺候的人在場,上哪兒打聽去?我向老太醫(yī)打聽病情,都沒套出病情來,怎么辦?還有誰?”望著窗欞上跳動的樹影,楊氏喃喃道。
“小姐忘了,還有個人非常合適去問!”崔媽媽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最后走出屋子時,妙如才發(fā)現(xiàn)滿院子的人,都已散盡,只剩下她跟身后貼身丫鬟了。
寒風卷起枯葉和殘枝,在空曠的院子中間打著旋兒,隨后又被帶到空中,漫天飛舞起來。望著空落落的院子,妙如此刻,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想著她在這世上唯一的依靠,就要不久于人世,迎接自己,又是將是什么樣的命運?想都不敢想,又不得不去想。今天發(fā)生的一切,給她的震撼太多了:該身體原主人的身世,跟原先猜想的,相差那么遠!并不是老爺外室或姨娘所生,生母死后,才抱在祖母身邊撫養(yǎng)的,也不是從親族中,抱養(yǎng)來的孤女。府里的老爺,就是她親爹,太太不僅不是她親娘,還是老爺?shù)奶罘浚?p> 穿越這里一年多以來,她一直在暗中查找這小身體的出身來歷,卻一無所獲。反倒是一些古怪,引起了她的注意:眼中飽含內(nèi)疚的老爺,把她當外人的太太,疼她疼到骨子里的祖母,與她待遇千差萬別的二妹,當她是窮親戚寄居在此的仆婦們,在她面前趾高氣揚,從不把她當小主子,尤其是楊家來的那些陪房們。
太太特意不讓她喊“娘”或“母親”,而是跟著外人或下人一樣,喊她作“太太”。她索性也沒喊老爺作“父親”,雖然被老太太要求叫她喊作“祖母”。尤其是二妹在的時候,她就更像一道布景,經(jīng)常是被忽略的對象。曾苦苦思索過,這個叫“妙如”小女孩真正的來歷,可惜原主什么記憶也沒給她留下!
看父親剛才的表情,祖母恐怕時日不多了。她走后,自己在鐘家唯一的靠山也沒有了。妙如越想越害怕,比當初剛到這陌生時空那會兒,還要彷徨無助。
這是個并不存在于原先世界歷史上的朝代,封建等級森嚴,女子地位低下。該具身體只有幼小,就是離家走出這院子,恐怕也只有當乞丐一條路可走;而呆在鐘家,日子也好過不到哪里去。掌管內(nèi)院的太太,好像并不是很喜歡她。
自從知道,為何會來到這里,她心里的憂慮就沒放下過。那是有次在祖母屋里午憩,睡醒剛睜開眼睛,她就聽著貼身服侍大丫鬟煙羅,正背對著她,跟老太太身邊的秦媽媽在低聲聊著八卦。這才知道,她會穿越過來,是因為太太跟原來的何姨娘爭寵斗法,把只有四歲的小妙如當成陷害對方的工具,被人推落下水……祖母為此事氣得病倒,太太被老爺訓斥了一頓。何姨娘最終也沒落得個好下場,據(jù)說她還是太太身邊原先的紅人,從楊家?guī)淼?,從小就跟在身邊貼身伺候的。
“姑娘!”院子東南邊冷不丁冒出個聲音。
身上打了個激靈,妙如驚魂未定地,朝聲音發(fā)出的方向望去。
從角落的陰影里,走出來個人影,身著青色綢面夾襖,頭發(fā)絲縷不亂。妙如定睛仔細分辨才認出,原來是太太身邊近身伺候的崔媽媽,不由心下一慌!
“老太太歇下了吧?!太太一直沒睡下,正等著姑娘,想問問里面的情況!這就跟老奴到太太跟前說說話去!”說著,也不管對方愿不愿,過來就拉起她的手就往南邊走去。
既然聲稱太太有請,妙如也只得硬著頭皮,叫丫鬟煙羅跟上,聽話地任由崔媽媽牽著,往太太居住的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