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京城
慧梅從關(guān)寧總兵官吳府中出來的時候，放眼看去，也是深深感受到了遮掩不住的末世光景。坊市街道上，到處都是面色難看的行人，眾人都是腳步匆忙，再沒有去年剛到京師時的那種閑豫滿足之態(tài)。
“年兄，尊家如何？”
“備有三個月的米糧，酸菜、鹽、頂門的大石……該辦之物，都是預(yù)備好了！”
“再好不過！但是，香燭黃紙呢？”
“唉，黃紙香燭也是已經(jīng)備辦了，舍下也沒有什么余財，怕是不妨事吧？”
“嗯，應(yīng)是不妨。不過，‘順民’等字樣，需得闖軍圍城時再書寫，書的太早，需提防被人告發(fā)?！?p> “是是！”被告誡的人顯然是不以為然，局勢壞到現(xiàn)在這種地步，廠衛(wèi)都已經(jīng)銷聲斂跡，根本看不到一個錦衣衛(wèi)的緹騎在街上行走。
指揮使駱大人也不復(fù)崇禎早年的驕縱之態(tài)了，早就在家持齋念佛，不管外事。就算是此人善作偽裝，但到了“大清”之后，這位駱指揮成了天津總督，然后面刺君過，幾次諫勸擾民害民之舉，居然從大明的鷹犬特務(wù)首領(lǐng)，搖身一變，成了大清的能臣廉吏！
這個時候，大家都知道舊的制度在崩壞，舊的朝廷已經(jīng)不夠資格代表老天，明亡之初，不論是李闖還是“大清”，都能很迅速的席卷全國，實在和智識階層都放棄舊朝有莫大的關(guān)系。
“呸，下作小人?！?p> 兩個秀才生員的對白，一字不漏的落在慧梅耳朵里。不知道怎么的，這個姑娘顯的心煩意亂，兩只眼睛瞪的大大的，嘴唇也是緊緊的咬在一起，顯的心煩意亂的樣子。
……
……
實在說，這陣子他們的事業(yè)進行的很順暢！
闖王的進軍路線離京城越來越近，京中的這些齷齪官兒的心思的做法就越發(fā)的明顯了然。所有人都在等著闖軍到達的那一天，到這個時候還留在京中沒有走的，毫無疑問，都是在等著效忠新朝。
眾人私下聚集，聊起這些事的時候，慧梅斬釘截鐵的道：“俺們闖王可不會善待這些下流胚子?！?p> 老汪等人也是頗表贊同，都道：“總哨劉爺那脾氣，進了城，一看到這些官兒可就氣壞啦，斷然饒不得他們?！?p> “他們治民無方，擾民有術(shù)，俺們都是莊戶人出身，這些狗官和士紳一起來欺負咱們，現(xiàn)在咱們得了勢，也非得好好教訓(xùn)一下他們才成！”
有個后生卻是搖頭，質(zhì)疑道：“可現(xiàn)在建立政府，牛舉人當(dāng)了丞相，他和那些明朝降官兒可是相處好的很?！?p> “聽人說，宋軍師和李副軍師也說要善待降人……讀書人出身的，就是和俺們莊戶人不一條心?！?p> “哼！”慧梅當(dāng)時勃然大怒，喝道：“我家公子雖然是出身官宦，可從來不和那些官員同流合污！”
她是紅娘子一手調(diào)教出來的，有救命和授武幾樣大恩，平時李巖也經(jīng)常到健婦營里頭來，笑瞇瞇的沒有什么駕子，比起總哨劉爺?shù)纫蝗嚎磁⒆由溥涞睦蠣I諸將，李公子是叫眾女將打心里頭佩服的。
特別是聽說他是散盡家財，自己毅然起兵濟民，與闖王、總哨劉爺?shù)缺槐撇贿^造反是截然不同，這樣一個人，要是有人數(shù)落他什么，慧梅當(dāng)然是要堅決反對，甚至破臉成仇，也再所不惜。
說怪話的，是正根的小劉營，陜北的放羊娃子出身，慧梅越是回護李巖，他心里就越不服氣，臉上也是陰陽怪氣的，還想再說上幾句。
“好了，好了！”老汪適時喝止，只道：“凡事有闖王掌總，咱們在下頭跟著瞎摻合什么？做好咱們自己的正經(jīng)事，多方打聽情報消息是正經(jīng)！”
吵散眾人，就是那天，老汪把慧梅拉到一邊，囑咐道：“你這脾氣，到大戶人家當(dāng)細作，我是十分的不放心?！?p> “放心吧！”慧梅很決絕的道：“就算有人欺負俺，一口唾沫到臉上，俺也笑臉還他。等闖王進了城，到時候再算總賬?！?p> “好！”老汪很欣慰地：“你有這種想法，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城頭上那女子，實在是關(guān)寧總兵官最寵愛的侍妾，我安排你到她身邊，她又知道你的身份，這些大戶人家，越到這時候，越不敢為難咱們，甚至是主動示好，只要提防下頭那些不懂事的就行，到這個時候，你的脾氣就得忍一忍?！?p> “好！”
慧梅爽快答應(yīng)，不過接著又皺眉道：“一個小小總兵，算得什么？干嗎這么重視這個吳家？”
“關(guān)寧將門，現(xiàn)在就是以這吳家為首，吳家一降，咱們就不必擔(dān)心關(guān)、寧，怎么不要緊？”
其實這種認識，進京之前的老汪是沒有的。最近這段日子，得到情報十分的順手，有時候簡直就是自己送上門來的，特別是有關(guān)東虜?shù)南?，也是漸漸多起來。
闖王和劉將爺不知道怎么樣，宋軍師和李巖都很重視這些情報，幾次派人送來指示，一定要更深入的打聽關(guān)寧那邊，特別是東虜?shù)膭酉颉?p> 要是以前，老汪這個細作主事肯定不以為然，但是在京久了，和人閑談時，有不少從山東一帶進京逃難的富戶，提起東虜幾次入關(guān)的情形，提起東虜?shù)臍埍┖蛢磹?，還有東虜辮子兵的善戰(zhàn)強悍，慢慢的，在這個陜北漢子的心里，對從來沒有謀面過的異族大敵，心中也是漸漸警惕起來。
一直有藏在心里的一句話，老汪從來不敢和人說……闖王在東虜這事上，可能是大錯特錯，將來會悔之莫及！
在西安時，李巖曾經(jīng)勸李自成要緩緩進兵，肅清京師外圍，然后合集大軍，以壓頂之勢經(jīng)營北方，到那時，東虜就算入境也沒有機會，根基鞏固，最多騷擾一番就只能退出去了。
現(xiàn)在這樣，用的是一拳掏心的打法，明朝是抵受不住，可自己也完全沒有根基可言啊。
聽說李自成曾經(jīng)這么說過：“孤與東虜從來沒有仇怨，加上本朝新興，大軍氣勢十足，東虜又怎么敢來冒犯？”
陜西諸將，也是和闖王一般相同的想法，所以一路高歌猛進之后，更是沒有人敢說殺風(fēng)景的話啦。
但一個細作頭子，卻已經(jīng)有了遠遠超出李自成等人的見識了！
這些曲曲繞彎的事，他怎么好和慧梅細說？不過只要在慧梅來說，只要老汪交辦下來，就是犧牲自己的性命，也非得辦好不可！
……
……
這一次她混出府來，實在也是察覺到了情形不對。
以往是每天都會有人固定時間來和她聯(lián)絡(luò)，但這兩天卻沒有一個人過來，根本就把她遺忘了似的。而就她所知，一直有一張看不清楚的大網(wǎng)在籠罩著闖營探子們，有很多情報的得到和送出，都是在這網(wǎng)下進行，眾人心里都清楚，如果這網(wǎng)一直收一直收，恐怕是早就呆不住了。
到這個時候，城中已經(jīng)是這般情形，老汪一伙卻消失了一般，這情形，實在是太過詭異了一些！
按照規(guī)矩，沒有傳喚她原本是不該出府的。但這一次出來，也是有充足的理由。
她初入?yún)歉畷r，那個被綁票的漂亮女人見了她就是大吃一驚，差點顯露出痕跡來。后來又很快不露聲色，叫人把她這個后買來的丫頭調(diào)到了身邊。
然后彼此提防之中又有試探，到了今天，終于是這陳夫人將自己請到后宅，然后，那個已經(jīng)掛名是京營總兵官的吳府老爺子，須發(fā)皓然的老者，平時極盡威儀，今天卻對自己這個小丫頭客客氣氣。
兩邊坐下一說話，老頭子便話語曲折的極盡仰慕之意，慧梅在京久了，也是聽的明白……這就是請降啦。
聽說這老頭在關(guān)外也是帶幾萬兵馬，是明朝世代的一品武官，此時卻面團團的怯懦模樣，叫慧梅十分的瞧不起他。
不過，有這么一件事，連借口都不需要找一個，可以大搖大擺的到東河沿一帶闖營的細作老窩里去。
這陣子一直呆在吳府這樣的官宦世家，凡事要老爺夫人的恭謹稱呼，可也是把這個漂亮潑辣的闖營女將給憋屈壞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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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到處都是人準備香燭黃紙，或是儲備物資，兵慌馬亂的樣子在這首善之區(qū)的京城里出現(xiàn)，二百多年也是頭一回了。
“軍爺，饒了小的全家性命吧……這一點糧食，是小的借了十幾家才借到的……軍爺，軍爺，饒命！”
走到了正陽門西河沿和大柵欄附近，往常是最熱鬧的所在，繞過甕城和關(guān)帝廟，就是老汪等人住的東河沿了。
不過，走到這里卻是走不動了。
滿街都是穿著紅色襖裙戴著斗笠的官兵，他們手中扛著生銹的鐵矛，或是刀鞘破爛的腰刀，三五成群，就在街市上得意洋洋的行走，遇到行人，就翻掠銀錢，此外什么雞鴨魚肉，大米白面，只要是有用的東西就一律截下來，一根草也不準人帶走。
“你全家性命要緊，還是大明天下要緊？”幾個軍漢罵罵咧咧，把那求告的漢子用矛柄打的頭破血流，然后罵道：“咱們就要出征打仗去，征用你幾袋米還勒掯？再說廢話，就把你抓營里當(dāng)夫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