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和煦的陽光毫不吝嗇地曬在寬敞的院落中,也透過窗格間那一層厚厚的高麗紙照進(jìn)了屋子里,讓昏暗的房間里多了幾許暖洋洋的氣息。躺在床上的陳瀾蓋著厚實(shí)的錦被,眼睛時而瞟向一旁的石青色繡花卉的紗帳子,時而看著屋頂出神。此時此刻,外頭的陣陣竊竊私語也穿過那一層高麗紙飄了進(jìn)來,但因?yàn)槁曇魳O小,怎么也聽不分明。
但不多時,那些低低的議論聲就被一個嚴(yán)厲的呵斥給震散了:“都什么時候了,還蛇蛇蝎蝎嘀咕個沒完,就沒其他事情可做了?”
隨著院子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外間就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仿佛是有一行人進(jìn)來了。陳瀾看了一眼一旁坐在小杌子上,頭一點(diǎn)一點(diǎn)直打瞌睡的丫頭,本想開腔,最終卻沒有做聲。不一會兒,她就聽到了門簾響動,緊跟著就是一聲咳嗽,于是索性閉上了眼睛裝睡。
“啊,祝媽媽!”
守在床邊的那個丫頭一個激靈驚醒過來,看到來人頓時嚇了一跳,叫了一聲便慌忙行禮,慌亂之間卻撞翻了那個小杌子。見此情景,打頭的祝媽媽終于忍不住了,惱怒地喝罵道:“看著是守著三小姐,結(jié)果竟然自己偷睡起覺來,還這么毛手毛腳的,有你這樣伺候的?”
聽這聲音越來越高,陳瀾便輕輕翻動了一下身子。果然,旁邊就響起了一個不緊不慢的聲音。
“祝家的,三小姐房中的丫頭,你要教導(dǎo)也該在外頭,沒來由驚擾了三小姐。”
聞聽此言,那高亢的聲音一下子被截?cái)嗔?。陳瀾睜開眼睛,看到一張滿臉堆笑的臉探了過來,殷勤地說了一番話,她便微微皺了皺眉。這時候,剛剛那個被罵得眼睛通紅的丫頭連忙上了前,將她小心翼翼地扶起,又將一個半舊水墨綾面子大引枕擱在了她身后靠著。
瞧過陳瀾,那位祝媽媽便退了后,又笑道:“三小姐,老太太讓鄭媽媽瞧您來了?!?p> 這時候,走上前來的是一位更年長的婦人。只見她摻雜著不少銀絲的鬢發(fā)整整齊齊,發(fā)間只插著一根銀簪,身上是蓮青色對襟長衣和松花色比甲。偏生這樣極其樸素的裝扮,卻比手腕上戴著金鐲,頭上插著珠釵,唯恐綢緞衣裳不夠筆挺的祝媽媽更顯端莊氣派。
“三小姐好些了?”
經(jīng)過三天前那么一遭,陳瀾終于擺脫了無措失望,無可奈何地接受了目前的環(huán)境。她以前就是適應(yīng)能力極好的人,所以公司的老總換了幾任,她的職務(wù)卻一直穩(wěn)步提升。然而,如今的情況和換上司卻是兩回事,因此她不得不祭出一個最妥當(dāng)?shù)慕杩凇?p> “好些了,多謝鄭媽媽來看我。只偶爾還會頭疼,腦袋也有些糊涂?!?p> “頭還疼?”鄭媽媽有些錯愕,隨即回頭狠狠瞪了一眼旁邊的人,“老太太三番兩次派人來問,你們都說人醒了,一切都好了,怎么三小姐還說頭疼?四少爺還小,難道你們也糊涂了不成?就算別人糊涂了,祝家的你該曉事,二夫人既打發(fā)你來瞧過好幾次了,你怎么不知道回報,哪有這么怠慢的!”
陳瀾背靠引枕坐著,見祝媽媽垂著眼只是答應(yīng),嘴角卻翹了翹,哪里不知道這人只是口服心不服。她如今的記憶還有些混亂,兩張臉記得,稱呼也有印象,此時想起一個是老太太的心腹,一個是二夫人的人,雖一起來,可不是一路,于是索性只不做聲。那鄭媽媽訓(xùn)完了,見人都是噤若寒蟬,便放緩了聲音:“三小姐,老太太有話專讓我囑咐你?!?p> 聽著這一聲,盡管祝媽媽極不情愿,仍是帶著同來的小丫頭退下,原本房中那丫頭忙搬來了錦墩讓鄭媽媽坐下。這時候,鄭媽媽才換上了滿臉關(guān)切之色。
鄭媽媽端詳了陳瀾一會兒,就嘆了一口氣:“三小姐,東昌侯家里派人再三賠禮,只那會兒人多,竟是難以分辨是誰家的小姐少爺推的那一下,所以只能讓你受委屈了。只不過,如今京城上下的公侯伯府都知道有咱們陽寧侯府的三小姐愛護(hù)弟弟,自己已經(jīng)是頭破血流,還硬把弟弟先推了上岸。只不過,姐弟情深是好事,但這次你一傷,四少爺連學(xué)也不上了,這總不好。少爺們都大了,前些時候二夫人三夫人還對老太太說過,打算尋個好日子,除了六少爺,其他少爺們都挪到外院去?!?p> 陳瀾沉默半晌,這才點(diǎn)了點(diǎn)頭:“您說的這些我明白了,回頭勞媽媽多謝老太太?!?p> “我就知道,三小姐最是明理。還有,下人得約束得嚴(yán)一些,剛剛外頭那些小丫頭三腳貓似的,只知道拌嘴說閑話,真正做事卻不牢靠。剛剛守在屋子里的是沁芳吧?十四五的大丫頭了,還這么毛手毛腳的,怎么管那些小丫頭?不如去向老太太要個好的來使喚,一來用著得心應(yīng)手,二來也能震懾一下別人,三來也能照料你。”
如何巧妙地塞人進(jìn)來,這種勾當(dāng)久經(jīng)職場的陳瀾自然明白,因此臉上的微微笑意絲毫未變,反而更乖巧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多謝您提醒?!?p> 鄭媽媽欣慰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沒有就此打住,而是對著陳瀾又囑咐了好一通。陳瀾正愁自己眼下是眼前一抹黑,不時點(diǎn)點(diǎn)頭附和,又做出一副虛心聽講的樣子,順理成章地挖著了好些消息,收獲了一大堆的善意提醒。等到鄭媽媽親自服侍她睡下,又帶著一大堆人離去之后,她這才面朝著里頭沉思了起來。
既來之則安之,她已經(jīng)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再說,即便她反對,即便她抗?fàn)?,難道還能回到她熟悉的那個環(huán)境去不成?以前她是一窮二白自己拼出來的,眼下落在了這貌似花團(tuán)錦簇的腌臜地方,更不能認(rèn)命!
輕輕握緊了拳頭,她便借著鄭媽媽那番話,回憶著這幾天理清的頭緒。如今是楚朝永熙年間,至于這楚朝是怎么回事,疆域如何,回頭還得設(shè)法去翻翻史書,因?yàn)樗龔牟挥浀弥袊鴼v史上有這么個朝代。
這里是大楚的京師,她住的這座宅子所在的這條街,叫做陽寧街,得名來自于她的那位祖父陽寧侯陳永。祖父陳永最初只是陽寧伯,但當(dāng)年跟著武宗皇帝掀翻了廢帝的江山坐了天下,之后論功行賞,于是便進(jìn)封了陽寧侯。
只陳永戰(zhàn)功赫赫,在獵艷上頭的功夫也是威名遠(yuǎn)揚(yáng),娶了正室之后因?yàn)槌D瓿鲦?zhèn)在外,一房房的侍妾往屋里收不算,家伎更是養(yǎng)了幾十,在整個京師的勛臣貴戚中都是有名的。不但如此,他更有名的是歷經(jīng)五朝,數(shù)次獲罪數(shù)次起復(fù),始終屹立不倒,一路活到了八十八歲。
然而,他身邊的女人雖多,可元配早逝,一個子女都沒留下,繼配朱氏卻只有一個嫡女,余下順利長大的只有三個庶子,此外還有幾個已出嫁的庶女。
長房,也就是她的父親陳瑋早年封了勛衛(wèi),卻因?yàn)樾袨椴恢?jǐn)胡作非為屢遭御史彈劾,因此父喪之后那些過錯都給人抖了出來,按長幼原本該他承襲的爵位卻落在了二房,于是接下來變本加厲更加恣意妄為,連勛衛(wèi)之職也給革了,三年前才去世。嫡妻方氏則是更早就歿了,只留下陳瀾和陳衍一子一女。陳瀾如今十三歲了,陳衍十一歲。
二房是她的二叔陳玖,承襲爵位之后大約是心滿意足了,也不在乎領(lǐng)的是閑職,膝下至今無子,娶妻馬氏,年前唯一的庶子染病死了,只有一嫡一庶兩個女兒陳冰和陳滟。
至于三房……她那三叔陳瑛卻是早年就謀了軍職從軍,從千戶一路升遷到了指揮使,眼下隨大軍鎮(zhèn)守南疆。聽說是交游廣闊,在外頭很有些仗義的名聲。而在女人上頭,他更是大有乃父之風(fēng),多年在外就沒少過女人。如今,羅姨娘跟著他在南疆,元配去世后續(xù)弦的正室徐夫人和其余姨娘并一應(yīng)兒女則是在京城。徐夫人的嫡長子陳況養(yǎng)到六歲就死了,如今幼子陳汀排行第六,才三歲。羅姨娘則是生了女兒陳汐和兒子陳清陳漢。另外還有兩個庶女。
不管怎么說來,她和陳衍這一對姐弟都是最可憐的,孤姊弱弟,上頭雖有祖母,卻不是親的,也不知道這許多年怎生熬下來的。而且,倘若沒“記錯”,從前她似乎是面團(tuán)似的人,所以帶出來的大丫頭如沁芳也是唯唯諾諾的性子。大約是一靜一動,陳衍卻是沖動易怒,否則也不會在去人家那兒做客時和人鬧了起來。
正尋思間,外頭就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姐,姐,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