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蓮葉何田田
遲布衣回來的時候，有些不大高興。
今天與幾名士子暢飲暢談，自然是十分快活，可是在得意樓上，他卻遇著了他的師兄，更準(zhǔn)確地說，是從前的師兄，因為他已經(jīng)被逐出師門。
當(dāng)初遠不如他的師兄如今已是官身，而他空有諾大的名聲，卻依舊是一介白身布衣，這樣的落差在心中隱隱作痛，以至于美酒送入口中，盡是一片苦澀，他心中蕭索，菜也顧不上吃，便早早地告辭歸來。
回到自家房里，遲布衣有些意外地發(fā)現(xiàn)，房中居然早早地坐著一人，那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容平凡得見過即忘，但少年身上的沉穩(wěn)氣度，卻令遲布衣立即想起他的身份：“行露？”
遲布衣還記得，四年前，他被東家找來，要他做四個少年的老師，原本他還有些不快，可四個少年的出色天分，令這一場教學(xué)變得心甘情愿。
當(dāng)初的四個少年，年紀(jì)都在十四五歲，而他所教導(dǎo)的東西，詩文經(jīng)義只是次要的一部分，重中之重，乃是談史論策，以及對朝局情勢的分析推導(dǎo)。
對歷史得失的分析，對重大策略的回顧，更讓他震驚的是，東家也不知道有什么手段，居然弄來了南楚的朝堂格局，各方勢力的分布，那些詳盡無比的情報，絕不是一個普通人能弄到手的，而以遲布衣的見識判斷，那些情報都是真實，沒有半絲虛假。
他開始暗中懷疑四個少年的來歷，猜測他們是否是南楚高層暗中培養(yǎng)的接班人，任憑他絞盡腦汁，依舊想不出有哪一方勢力會養(yǎng)出這樣四個少年。
在長達兩年的教學(xué)過程中，遲布衣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政局方面的眼光，也有脫胎換骨的進步，與現(xiàn)在比起來，從前的他，只是一個隔岸觀水的書生，不知道水有多深，浪有多急。
教導(dǎo)結(jié)束后，他繼續(xù)留在沈園，卻就此失去了四個學(xué)生的消息，只偶然聽說他們在幫沈開打理外面的生意，卻不料今日又能再度相見。
行露微微一笑，站起來行了一禮，自懷中抽出一封油紙袋，遞給遲布衣道：“遲先生，學(xué)生與另三人閑時推演賭斗，怎料他們出了個難題，學(xué)生不能解，想向先生請教。”
趁著遲布衣看袋中資料的時候，行露簡單介紹了一下主要目的以及原則立場：“如今假定本朝聶相身染重病，昏迷不醒，其部屬為免局勢浮動，隱瞞此事，但不可長久，敢問先生，若您是聶相部屬，該如何作為，穩(wěn)定局面？”
這樣先預(yù)設(shè)某種局面，再施展策略破解的題目，當(dāng)初遲布衣與四個學(xué)生都沒少做，閑暇時常以此爭斗勝負，因此聽行露這么發(fā)問，遲布衣半點也沒懷疑，他細細看了一遍呈上的資料，略加思索，便吩咐他研磨鋪紙。
執(zhí)筆蘸墨，即將落筆的時候遲布衣猶豫了一下，雖說他心中有完善的對策，但畢竟?fàn)縿訕O大，行止兇險，但他轉(zhuǎn)念一想，這不過是一場紙上談兵的演練，難道行露能真的讓聶相的部屬施行這些決策不成？
這么想著，他心中塊壘消去，下筆頓時流暢了許多，筆走龍蛇，指點江山，快意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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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丞相府。
招英憂心忡忡地審視手下探子傳遞來的情報，自打聶相失去記憶，就再也沒有在百官群臣面前露過面，在繁重的政務(wù)面前，他覺得自己越來越力不從心，決策不時出現(xiàn)失誤。
從前聶相在的時候，對權(quán)貴君臣都有莫大的震懾力量，可是聶相久不出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開始懷疑什么，近兩日，丞相府附近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窺探之人。
燭光下，招英低下痛苦的臉容，喃喃自語：“聶相，你教教我，我該怎么做？”
忽然屋外傳來的喧嘩聲打斷他的沉痛，招英用力一抹臉，收拾好緊要東西，快步走出門外，厲聲喝道：“何事吵鬧？！”
在得報是有人夜闖丞相府時，招英的心迅速地往下沉：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到來，會有人忍不住上門探查丞相府的虛實，可是卻不料這一天到來得如此之快。
聽聞入侵者只有一個人，闖入的地方也不是嚴(yán)加把手的重地，招英略松了口氣，卻依舊調(diào)遣府兵把守重要關(guān)卡，加緊防范，以免中敵人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至于闖入者，此時正從包圍圈中突破而出。
在火把光輝的照耀下，招英看見闖入者一身黑衣，以黑巾裹住頭臉，只露出一雙眼眸，那熾熱若癲狂的眼神，如同淋上了鮮血的刀口，殺氣張揚得令招英心中一顫。
接著，他瞥見了闖入者的手，一只手上握著長刀，另一只手空著，過分白皙的手掌掌心，綻放了一抹嫣紅，濃艷得即便在夜里也不容錯認。
憑著這個特征，招英低呼出來人的名字：“何田田？！”
何田田這個名字，招英最初是從一份案件宗卷中看到的，四五年前，發(fā)生過一場針對官員顯貴的連環(huán)刺殺血案，刺客是一名使用長刀的刺客，心狠手辣，神出鬼沒，足足換了七八任官員，死傷無數(shù)軍士，才將其擒拿，落網(wǎng)成擒時，許多人都不敢相信，那居然是一個看上去眉眼軟弱的人。
審問時還發(fā)生了一件趣事，主審官問刺客的名字，后者據(jù)實回答后，主審官大怒，以為刺客死不悔改，故意戲弄自己，于是下令拖下去五十棍，直到打完了，刺客奄奄一息，再細細查問，才從委屈的何田田口中，得知其名字取自漢樂府“蓮葉何田田”，而不是他所以為的何甜甜。
因為何田田白挨的五十大棍，這件事在官吏中傳為笑談。
何田田被判斬刑，卻在行刑前夜自牢中消失，一時間還弄得人心惶惶，唯恐這個恐怖的刺客又出來作案，卻不料在四年后的今天，他現(xiàn)身于丞相府。
脫困的何田田沒有戀戰(zhàn)，他快速躍上圍墻，朝外逃跑，其余人自然趕忙追趕，紛亂間，有一名府兵腳下不穩(wěn)，險些撞上招英。
雖然四年沒消息，但曾經(jīng)被視作頂尖刺客的何田田畢竟不是浪得虛名，最終還是逃脫了追擊，招英訓(xùn)誡眾人一番，命令各歸其位，便返回自己房中。
重新坐在書桌前時，他忽然感到胸前仿佛多了什么東西，下意識往懷里一摸，卻摸到一個厚厚的信封，信封上寫著幾個字：英大人親啟。
招英毛骨悚然：是什么人，居然在他不知不覺間將信封放入他的懷里？倘若對方拿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把刀，他此時就算不死，也身受重傷。
他努力回想那名險些與自己撞上的府兵的臉容，卻沒有半絲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