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月寒清江
楊寧出現(xiàn)在浮臺之上的那一瞬間,西門凜和師冥兩人的目光在空中會合,縱然是不相干的人,也能夠感覺到這兩人熾烈的目光仿佛在空氣中激起了一線火花,只是卻沒有人想到,此刻,這并非是兩人心懷切齒之恨,而是因為在一瞬之間交換了無數(shù)默契,達成了聯(lián)手對付楊寧的協(xié)議,當然這兩個人的神色都沒有絲毫破綻。
看到秋素華已經(jīng)乘舟返回,心中再無牽掛的師冥立刻揚聲道:“子靜公子既已落敗,雖然非戰(zhàn)之罪,也終究是敗了,不論是什么樣的決斗,本侯還未聽說過敗陣之人可以再次出手的,這似乎并不符合江湖規(guī)矩。何況子靜公子三戰(zhàn)都不輕松,想必已經(jīng)視筋疲力盡,為何還要逞強出戰(zhàn)?”口中雖然說著似乎不滿的話語,但是師冥一邊說話,一邊卻是暗中打了個手勢,一名青袍鬼面的侍衛(wèi)悄無聲息地退向艙中。
西門凜目光炯炯,已經(jīng)將那侍衛(wèi)的舉動看在眼里,卻是故意忽視不見,一邊令人去接凌沖回來,口中卻反駁道:“師侯此言差矣,子靜雖然不慎失手,被伊會主勝了一陣,但是毫發(fā)無傷,自可再戰(zhàn),侯爺也說子靜之敗非戰(zhàn)之罪,既然如此,如何不能再戰(zhàn),若是侯爺怕了子靜,不愿讓他出戰(zhàn),那么本座也就認了,不如就讓本座親自出戰(zhàn),成全侯爺?shù)挠⒚绾危恐皇沁@一次侯爺可別讓秋姑娘代為出戰(zhàn)了?!?p> 聽到西門凜滿是嘲諷意味的話語,師冥心知若是自己當真不接受楊寧出戰(zhàn),那么己方可就落了懼怕楊寧的口實,一旦如此,就是真的取勝,江東群雄也是顏面掃地,根本是得不償失,達不到立威的目的。不過他本就不想阻止楊寧出戰(zhàn),方才這么說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順便拖延一下時間,令人請出真正對付楊寧的殺手锏罷了。所以他在眼角看到一抹灰色衣角出現(xiàn)在艙門的時候,便高聲道:“既然西門統(tǒng)領(lǐng)這樣堅持,本侯也只好順天應(yīng)人,不過若是子靜公子有所損傷,可別怪本侯言之不預(yù)。”
西門凜淡淡一笑,從容道:“子靜,你可要領(lǐng)會師侯的一片好心,若是不愿出戰(zhàn),卻也無妨,本座還未出手呢,別說子靜你難遇敵手,就是本座,想必也可以橫掃江東?!贝搜砸怀觯巳硕籍斘鏖T凜和師冥針鋒相對,故作狂妄之語,江東一方多半怒氣沖沖,只有少數(shù)幾個頭腦清醒的人才察覺到其實西門凜是在對楊寧用激將法,此言一出,以楊寧的高傲,等于是徹底斷絕了楊寧棄戰(zhàn)的可能。
楊寧聞言神色卻是沒有絲毫變化,只是淡淡掃視了眾人一眼,一雙眸子仿佛亙古不變的蒼穹一般清澈深邃,沒有絲毫的輕蔑,只是有著無盡的漠視,他早已將江東眾人的武功深淺看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眼前無人可以勝過自己,所以西門凜的激將之法在他心目中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聽過也就算了,可是他無意之中流露出來的冷漠比狂妄和傲慢還要更加刺痛人心。若非眾人忌憚他的武功和狠毒,只怕早已非議四起了,即使如此,許多自恃武功高明的悍匪或者白道高手,眼中已經(jīng)有了躍躍欲試的意圖,雖然楊寧出來之后神采奕奕,可是他們也多半都是一流高手,自然知道療傷對于真元真氣的消耗,先入為主,總是不肯相信楊寧已經(jīng)恢復(fù)了元氣,甚至有些人猜疑,楊寧是否是外強中干,想要用先前的顯赫戰(zhàn)績威懾眾人不敢應(yīng)戰(zhàn)。當然有些人卻是絕對不會走眼的,而且也和西門凜一樣生出了無窮的疑問。
楊寧重新出現(xiàn)的那一刻,原本言笑晏晏的顏紫霜眉宇之間驀然多了一縷驚詫之色,秀雅端麗的容顏上顯出幾許怔忡的神色,原本溫潤清澈的目光竟是多了幾分冰寒,目光從楊寧身上移回到棋枰上,略一思索,將一粒晶瑩剔透的水晶棋子打入了黑玉棋子疏落有致的重圍,轉(zhuǎn)瞬之間,原本支離破碎的白棋已經(jīng)連成一片,相互輝映的柔和光芒,仿佛結(jié)成了羅網(wǎng),疏而不漏。
明月璀璨如同寒星的眸子略略一黯,繼而笑道:“姐姐的棋路平和中正,細致綿密,官子之時更是步步為營,小妹認輸了?!?p> 顏紫霜神色淡然,含笑道:“妹妹棋風凌厲,變化莫測,常有奇思妙想,若論棋力本在紫霜之上,只是常有急功近利之舉,不及紫霜棋風穩(wěn)健,故而才棋差一著,而且妹妹想必終究是分了心,若是冷靜下來,思慮周密些,紫霜就是使出渾身解數(shù),也是有敗無勝?!?p> 明月嘆氣道:“目凝一局者其思周,心役他事者其慮散,小妹不合為了江上勝負分心,故而受到外物侵擾,以致轉(zhuǎn)勝為敗,只是明月不明白,姐姐難道就沒有分心么,今日是否事成,對姐姐來說干系重大,對小妹來說尚有無限可能,為何姐姐卻能始終不亂心志呢?”
顏紫霜微微一笑,端起香茗道:“只因紫霜十分自信,九殿下斷然不能逃過此劫,妹妹可知道無色庵主是何等樣人?”
明月思忖片刻,才緩緩道:“聽家母所言,昔日翠湖之中,唯一能夠和岳宗主平分秋色的就是出世一系的平月寒,今日的無色庵主,若論才華氣度,平月寒如皓月當空,不遜于人,若論武功,平月寒不僅勝過岳宗主,而且推陳出新,自創(chuàng)三十六式孤寒劍法,雖然不合翠湖路數(shù),但是威力更勝一籌,只可惜平月寒性情孤傲,慣以個人好惡了斷世情,不若岳宗主深明大義,品性大度,更兼岳宗主有功社稷黎民,故而在爭奪宗主之位時一敗涂地,憤然遠走江湖,從此不與翠湖中人往來。家母曾說,平月寒非世間人,奈何輾轉(zhuǎn)十丈紅塵,不得超脫,可惜了無雙性情?!?p> 顏紫霜嘆息道:“令堂品評人物,素來十分精當,平師伯性子孤傲非常,雖然從來和宗主不合,但是宗主一向欽佩她的武功人品。當年平師伯離開翠湖之時,宗主曾經(jīng)親自相邀,雖然礙于翠湖門規(guī),不能留她在翠湖隱修,可是宗主親自選擇了翠湖一處別府為平師伯隱修之所,更是三顧茅廬,誠心相邀,希望平師伯能夠捐棄前嫌,成為宗主左膀右臂。只可惜這番好意卻被平師伯棄如敝履,從此絕跡江湖,直到數(shù)年之后引領(lǐng)平煙師姐進入翠湖之時,才露出些許蹤跡,這些年來,雖然宗主履有書信問候,但是卻如石沉大海,始終沒有回音。這一次紫霜以還恩令相邀,事先實在是沒有什么把握,幸好平師伯雖然冷面冷心,卻果然如宗主所言,心中依舊留戀著翠湖,若非如此,急切之間,紫霜還真是尋不到一位合適的人選來做這件事情呢。”
明月聞言驚嘆道:“原來如此,小妹還在驚訝,據(jù)聞平月寒桀驁不馴,怎會輕易答允姐姐出手,原來姐姐如此大方,竟然用上了還恩令,看來小妹的賭注是輸定了?!?p> 聽到明月服輸?shù)脑捳Z,顏紫霜非但沒有一絲歡喜,反而生出不妥的感覺,只因她發(fā)覺明月的一雙星目之中竟?jié)M是淡淡的笑意,目光輕掃,只見明月身側(cè)的地毯上面,不知何時多了十幾根象牙算籌,感覺到顏紫霜懷疑的目光,明月?lián)]袖將算籌拂亂,含笑道:“小妹心血來潮,方才替九殿下卜了一卦,震上坎下,雷水解,卦象是草木舒展之象,遇困可解之意。不過小妹易學粗陋,算出來的卦象往往適得其反,所以這一陣九殿下多半是逃不掉了?!?p> 顏紫霜微微一笑,垂下眼簾,心中越發(fā)不安起來,她自然知道明月的生母乃是算學大家,占卜星相也是十分精通,明月深得其母真?zhèn)?,想必這一卦不會有什么錯失,翠湖弟子素來順天應(yīng)人,這一卦對顏紫霜來說實在是不甚吉利。更何況她深知明月為人,若是沒有一些根據(jù),是不會憑著虛無縹緲的卦象來確定一件事情的,莫非自己有什么疏漏之處,莫非楊寧還有逃生的希望?這不可能,雖然楊寧不知道用了什么逆天手段真氣盡復(fù),可是即使如此,他和無色庵主之間的差距也是不可彌補的,無色庵主既然接下了還恩令,又得知楊寧重傷了平煙,怎么可能手下留情,更何況還有西門凜的存在,無論如何,顏紫霜也想不出楊寧有任何的勝算。
明月卻不再看秀眉微蹙的顏紫霜,轉(zhuǎn)頭看向江水,這時候,正是楊寧第二次登上浮臺,向江東群雄挑戰(zhàn)的一刻,雖然還沒有看到無色庵主的出現(xiàn),可是明月卻知道這一幕好戲就要開始了,微笑著接過侍女送上的新茶,明月想起了母妃昔日的教誨。自恃聰明是為人處事的大忌,顏紫霜苦心積慮設(shè)下重重殺局,卻忘記了什么是惺惺相惜。莫非她還沒有發(fā)覺么,無色庵主縱然是孤傲無比,這位九殿下不論是不諳世事,還是陰險深沉,卻也是個桀驁古怪的性子,這樣的人雖然總是無比寂寞,茫茫人海中難以尋覓知己,可是一旦相遇,往往會一見如故,結(jié)為知己,若是楊寧今日還有一線生機,那么就在這位無色庵主的身上。而且根據(jù)自己從母妃口中得知的訊息,無色庵主平月寒,可不是一塊還恩令和些許恩怨可以牽絆束縛的人啊。
品了一口香茗,明月悠然自得地想到,無論如何,自己卻是已經(jīng)立于不敗之地了,雖然占卜之道,自己也是將信將疑,可是方才那虔誠至極的一卦應(yīng)該十有八九會靈驗吧?如果楊寧死在這里,自己就擺脫了無形的束縛,那么遵照顏紫霜的意思,去見見那位豫王殿下也好,畢竟自己終究要嫁人的。如果楊寧安然脫險,那么或許這位九殿下也能成為自己的佳偶,如果他真是心機深沉,有這樣的丈夫卻也相得益彰,如果他真是懵懂無知,那么擁有這樣的身份和武力,成為自己的傀儡也很好。如果能夠讓自己登上權(quán)力的高峰,就是犧牲自己的姻緣,也是值得的啊。
雖然并不想阻止楊寧出戰(zhàn),可是面子上的文章卻要做到家的,所以雖然西門凜言語譏諷,可是師冥依舊不依不饒,據(jù)理相爭,堅決不肯讓楊寧再次出戰(zhàn),兩人在這里唇槍舌劍,眾人都緊張地等待著兩人爭論出一個結(jié)果,這樣一來,反而把楊寧晾在了浮臺之上,可是楊寧性子孤傲,根本不將別人的目光放在心上,反而趁著這段時間暗中放開神識開始察敵,默察方圓百丈之內(nèi),是否還有值得一戰(zhàn)的對手。
雖然他性子孤傲,可是卻沒有許多絕頂高手特有的驕縱,雖然明知能夠?qū)ψ约涸斐赏{的人并不多,可是依舊沒有一絲松懈。以神識察敵,效果比起肉眼察敵好上何止百倍,肉眼察敵往往會被種種外在因素蒙蔽扭曲,但是神識察敵卻能將敵人的武功深淺看的通透,甚至就連敵人的思緒心情也能看出十之八九。楊寧在這上面是極為自信的,除非是毫無生命跡象的泥塑木雕,絕不可能有任何人避開自己的神識探察。楊寧放開所有神識,心靈徹底沉入識海深處,神識千絲萬縷地蔓延開來,納須彌于芥子,仿佛將整個天地都收攏在識海之中,纖毫畢現(xiàn),大江上下千百人的氣機頓時全部映射出來。
楊寧仔細分辨著在場所有人的氣機,如同初時的判斷一樣,顯然其中武功最高明的就是師叔西門凜,雖然是背對,而且距離頗遠,可是在楊寧心目中,那溫文和煦的外表,內(nèi)在森然如獄的威勢,卻是宛如目睹,令人一刻也不敢輕忽。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人可堪一戰(zhàn),這些人流露在外的氣質(zhì)或者暴戾,或者沉穩(wěn),或者張狂,或者內(nèi)斂,雖然各自有著不同的氣度,卻都有著卓然不群的本質(zhì)。將能夠感受到的所有氣機在識海之內(nèi)過濾了一遍,如同大浪淘沙也似,轉(zhuǎn)瞬之間湮沒了無數(shù)不值得重視的沙礫,唯有十個人的氣機卻是越發(fā)鮮明起來。
楊寧心中默默盤算,西門凜武功最為高明,且是和自己并肩作戰(zhàn)的同伴,自然不必憂心,師冥其次,但是內(nèi)傷未愈,不能久戰(zhàn),不必放在心上,伊不平氣勢堅凝厚實,顯然已經(jīng)內(nèi)力全復(fù),如果為敵,他的神箭是最大的威脅,但是因為青萍的緣故,想必這人也不會和自己為難。那個斂藏極深的武道宗旁系弟子,越發(fā)深沉內(nèi)斂,唯有一線殺機若隱若現(xiàn),卻不知究竟是針對何人。師冥身邊的那個錦袍少年,雖然傲氣凌人,可是氣勢凌厲中透著沉穩(wěn),顯然不易對付。而那四個青衣鬼面的護衛(wèi),他們的氣勢已經(jīng)明顯連為一體,不可分割,這四人內(nèi)斂深沉的外表下透著野獸一般的暴戾和殺氣,如果他們結(jié)陣而戰(zhàn) 必然是老練狠辣,勢如雷霆,若是和他們交手,想必是今日最危險的一戰(zhàn)了。還有一人,就是青萍,若論武功,沒有綠綺和她聯(lián)手,她雖然武功已經(jīng)極為不錯,但是比起這些人來仍然是弱了許多,可是在楊寧心目中,不論她武功強弱,卻都是無論如何都要小心在意的,所以也將她的存在納入了識海之中。
將所有人的高低深淺一一洞徹明晰,楊寧淡淡一笑,不論師冥是否同意自己出戰(zhàn),他已經(jīng)決定以一己之力瓦解江東的聯(lián)盟,雖然不懂得什么兵法,但是什么是擒賊先擒王,他還是知道的,第一個要對付的應(yīng)該是誰呢,師冥負傷未愈,這令楊寧不愿向他出手,不過若是將他身邊的護衛(wèi)和那個錦袍少年都殺了的話,想必師冥也沒有辦法和自己對抗了吧?
這時候,西門凜和師冥的爭論已經(jīng)到了尾聲,師冥露出極不情愿的神色,冷冷道:“西門統(tǒng)領(lǐng)既然決意請子靜公子出戰(zhàn),本座若不答允,想必統(tǒng)領(lǐng)就是輸了也不會服氣,罷了,本座這一次就不以江湖規(guī)矩相責,既然如此,無色庵主,這一陣就請前輩屈尊出手,也好教訓一下這些狂妄之輩,不知前輩意下如何?”一邊說著,一邊躬身向艙門長揖為禮。
艙門之內(nèi)傳出一個淡漠清冷的聲音道:“貧尼遵命?!闭Z聲并不高,但是字字入耳,清晰可聞,且毫無煙火之氣。語聲未歇,一個中年女子緩緩走出艙門,一縷陽光恰好照射到她秀麗淡雅,卻又極富威儀的面容上,如冰似雪的肌膚在陽光映射下,令人生出近乎透明的錯覺。她身上穿著一襲寬大的灰色僧袍,江風吹拂之下,僧袍獵獵作響,越發(fā)襯托出她長身玉立的動人風姿,灰色的僧帽邊緣,露出淺灰色的秀發(fā)。光潔的額頭之下,是對于女子來說,顯得過于霸氣的兩條劍眉,而她的那雙眼睛,卻令人無法看清,她明亮的目光仿佛奪目的劍光一般,只要一觸即到,就覺得眼睛一陣刺痛,令人不敢逼視。雖然這女子一身尼姑裝束,口吻也是自稱“貧尼”,但是無論是哪一方的人,都很難將她當成真正的女尼,不是因為她的清秀雅潔的風姿,也不是因為她沒有削發(fā),而是因為這女子一步邁出艙門,周身上下就散發(fā)出凌厲的劍氣,這女子分明是劍仙一流的人物,氣傲蒼穹,睥睨天下,這樣的人物豈是一襲僧袍可以拘束住的。
楊寧是唯一可以直視這女子的人,一雙冰寒刺骨,深處卻盡是熾烈火焰的鳳目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四道目光在空中撞擊在一起,激起暗濤洶涌,那女子眼中閃過一絲贊賞,但是轉(zhuǎn)瞬之間卻被凌厲的殺機淹沒。
楊寧神色依舊淡漠,但是心中卻已經(jīng)是驚濤駭浪,怎么可能,這樣的人物,即使隔著十里之遙,即使隱藏在千萬人當中,自己也理應(yīng)不會錯過啊,可是為什么,直到她走出艙門的那一刻,自己才發(fā)覺對方還有這樣一個高手呢?伸手撫向劍柄,他若有所思地摩挲著純鈞寶劍那沉水犀角精制的劍柄,不由慶幸在出戰(zhàn)之前,他沒有丟下這柄寶劍,而是將純鈞插在了身后的腰帶上,感受著這女子一身劍氣,楊寧平生第一次生出了用劍的渴望。
武道宗絕學海納山藏,不論是拳掌刀劍,還是其他各種兵刃,都有絕頂?shù)男姆梢孕蘖暎頌榈諅鞯茏?,更有著得天獨厚的?yōu)勢,可以參修任何一種絕學,當然也就預(yù)示著無數(shù)種可能,歷代宗主仗以成名的武功,使用的兵刃多半是各不相同,而楊寧至今還沒有決定使用什么兵刃,雖然在諸般兵刃和拳掌上面都有驚人的造詣,但是若想和宗師級數(shù)的高手相抗,卻還差著關(guān)鍵的一步。
自從行走江湖以來,楊寧最慣用的就是一雙空手,在他心目中,手才是無所不能的兵刃,變化莫測,隨心所欲,不過因為修為尚且不足,在他以寡敵眾的時候,使用善于強攻的刀就成了最好的選擇,而素有百兵之君美譽的劍,卻總是很難成為楊寧的選擇。因為前代一位宗主留下的筆記中曾說,劍術(shù)的最高境界乃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并且曾經(jīng)感慨道,若論劍術(shù)之尊,首在翠湖,自己習劍一生,雄厚剛猛有之,凌厲狠毒有之,奇絕幽險有之,唯一難以領(lǐng)會的就是無色無相,羚羊掛角的境界。而師尊也曾說過,武道宗武學逆天而行,學劍難以登峰造極,楊寧也曾心存疑慮,可是一一閱過宗派所藏的劍經(jīng)之后,卻發(fā)覺不論是正邪兩派哪一家的劍法,都不能令他生出淋漓盡致的快意,所以才將大部分心思放在了拳掌上面??墒墙袢账麉s從對面的女子身上,感覺到了一種不同的劍氣,不是類似平煙的冼練沉凝,也不是如同顏紫霜的飄逸輕靈,更不是天魔劍舞的絢麗奇絕,而是一種桀驁孤寒的寂寞,刺骨冰寒下隱藏的熾烈,感覺到自己周身的血液好像都燃燒起來,楊寧不知不覺間唇邊露出了一抹毫無機心的純真笑容,就連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似乎感覺到楊寧急切的心情,那中年女子突然露出一絲微笑,眾人眼中都只覺灰影一閃,那女子已經(jīng)到了浮臺之上,仿佛自始至終她都立在那里一般,就連一絲殘影也沒有落入千百雙眼睛之中。
幾乎是那女子腳尖觸到浮臺的瞬間,兩股驚天的劍氣同時沖霄而起,比起此刻,方才那女子身上流露出的劍氣,不過是兒戲而已,兩人凝立對峙,雖然沒有出手,可是兩人的氣勢卻是越來越高昂,同樣桀驁不馴,威凌天下的劍氣在甫一接觸,就已經(jīng)掀起了驚濤駭浪,無數(shù)細小的氣流在兩人之間激蕩撞擊,沒有試探,沒有避讓,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金石相擊的撞擊聲,聲浪滾滾,令得觀戰(zhàn)的眾人都覺得頭暈耳鳴,而更奇特的是,兩人之間氣流的激蕩幾乎已經(jīng)可以用肉眼看見,可是這兩人的衣衫卻都紋絲不動,這靜止與動蕩的詭異對比,讓所有人都生出目眩神迷的感覺。這一刻,江水之上,除了江風獵獵,江流嗚咽,以及劍氣激蕩的聲音之外,再無別的聲響,人人都知道今日的戰(zhàn)局已經(jīng)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候。
兩人對峙片刻,那女子驀然輕笑道:“好一個許子靜,在貧尼威壓下能夠毫不示弱,不愧是武道宗嫡傳弟子,卻不知道你的劍法是否高明到讓貧尼刮目相看的地步?!闭f完最后一個字的時候,所有外放的真氣突然消失得干干凈凈,好像從來都不存在一般。楊寧原本正在全力以氣勢和這女子相抗,可是這女子卻突然收手,下意識的反應(yīng),全部真氣就要摧枯拉朽地向敵人傾瀉而去,可是楊寧靈臺之中卻是察覺到了隱含的危機,連忙將真氣收回,左掌更是已經(jīng)護在了身前,擺出了御敵于外的森嚴守勢。雖然楊寧早已將真氣練到了收發(fā)自如的境地,可是這一次被迫強行收回氣機,一時之間竟覺血氣翻涌不止,直到數(shù)息之后,楊寧才覺得恢復(fù)了常態(tài)。震驚于這女子氣機變化迅速的同時,楊寧心里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妥感覺,抬眼望去,這女子依舊立在臺上,臨風含笑而立,可是在神識的感覺中,卻覺得她根本已經(jīng)不存在,這種強烈的矛盾令楊寧原本已經(jīng)平復(fù)的氣血差點再度翻騰起來,這一刻,楊寧終于明白了為什么沒有發(fā)覺無色庵主的存在。
將自己所見過的高手和這個女子比較一下,楊寧痛苦的發(fā)現(xiàn)這女子的武功勝過滇王吳衡許多,恐怕和自己的師尊,還有只有一面之緣的刀王楊遠也相差不遠,和自己比起來自然是高明多了。他雖然自恃武功精進,就是再度遇到吳衡,也有機會拼個兩敗俱傷,可是遇見這個女子,就是想要拼死一戰(zhàn),也還要看對方肯不肯呢。
雖然如此,楊寧卻不肯漏出絲毫示弱神態(tài),而且從方才真氣相交的熟悉感覺,他也看出了這女子的出身,按劍深深一揖道:“晚輩許子靜拜見前輩金安,翠湖出世一系和本宗弟子素有淵源,除非是同輩相見,否則輕易不肯刀兵相見,弟子至今還沒有冒犯翠湖的舉動,而且平煙平姑娘已經(jīng)和弟子訂下十年之約,不知道前輩為何要對晚輩出手呢?”其實說出這番話,楊寧心中已經(jīng)有了示弱之意,如果不是這一陣的勝負十分關(guān)鍵,他就是有殺身之禍,也要主動請益的。
無色庵主眉梢輕揚,斂去笑意,冷冷道:“貧尼早已經(jīng)離開翠湖,你對翠湖是否冒犯,自有岳秋心去管,你既然還記得出世一系和武道宗之間的淵源,那么貧尼問你,煙兒救你性命,你卻將煙兒重傷,甚至折斷她的雙手,這可是真的?”
楊寧聞言神色一變,頃刻之間已經(jīng)是冷若冰雪,眼中深藏的一絲軟弱已經(jīng)煙消云散,他寒聲道:“不錯,是我做的?!?p> 無色庵主眼神越發(fā)冰寒,淡淡道:“貧尼已經(jīng)是世外之人,唯一令貧尼心中牽掛的就是煙兒,煙兒襁褓之中失去父母,是貧尼將她撫養(yǎng)長大,并將她送入翠湖門墻,煙兒對貧尼來說,不啻骨肉至親,若有人傷害了她一根頭發(fā),貧尼都會將那人挫骨揚灰,時至今日,你可曾后悔自己的所作所為?”
楊寧腦海中浮現(xiàn)出平煙淡漠美麗的容顏,心中不知怎么一熱,將兩人之間的過往從頭到尾仔細想過一遍,他緩緩搖頭道:“平姑娘對子靜極好,子靜也將平姑娘當成良師益友,可是子靜卻不后悔自己的行為,若是重來一遍,我也絕對不會手軟?!?p> 無色庵主聞言眼中閃過古怪的神采,瞧向楊寧的目光越發(fā)多了幾分寒意,但其中卻也多了幾分贊賞,雖然還沒有真正的交手,可是只憑先前的真氣對峙,兩人都心里明白,若是交手,楊寧必敗,將近三十年的差距,不是任何力量能夠彌補的,可是這少年明明知道后果,卻依舊不改初衷,這般的倔強,這般的傲骨,令無色庵主想到了一個原本已經(jīng)漸漸淡忘的影子,早已如同寒燼死灰一般的心靈,竟是再度現(xiàn)出了生機。其實楊寧不論是膽怯示弱,還是使氣逞強,在無色庵主眼中,都不值一提,惟有楊寧的固執(zhí)己見,才會令她動容欣賞。
將所有的情緒隱在冰冷嚴肅的面具之下,無色庵主淡淡道:“好,好,你既然這樣想,貧尼也就不用顧及你的師門了,你出劍吧,讓貧尼見見你是否有這樣的份量,讓你小小年紀就這樣猖狂。”
感覺到那淡漠的聲音中蘊藏的殺意,楊寧心中再也沒有一絲戒懼,既然已經(jīng)沒有退路,那么他就不會再浪費心思在懼怕上面,緩緩道:“既然前輩要為平姑娘報仇,弟子接下就是,只是弟子劍法不精,想要用刀向前輩請教,不知道前輩可允許在下?lián)Q把刀么?”
無色庵主聞言不知怎么從心底生出不悅來,冷冷道:“我見你性子桀驁,對上《大須彌金剛力》這種剛猛無比的武功居然以不肯以柔克剛,那葉陌用他得意的功夫和你交手,你居然也是依樣畫葫蘆,就連硬接伊會主神箭這樣的蠢事都做得出來,怎么對著貧尼,卻不肯用劍了?!?p> 楊寧也不掩飾,坦然道:“我的劍法造詣不如掌法高深,但是若是赤手空拳和前輩交手,必然是有死無生,兵刃上面,我最近在刀法上有些收獲,想來還可以勉強和前輩一戰(zhàn)。”
無色庵主點頭道:“你倒也聰明,見你的出手,果然是拳掌上面造詣深些,對葉陌那一戰(zhàn),你不過是仗著身法高明,那一劍不過是徒有其表,既然你說刀法上面有些信心,按理說貧尼應(yīng)該允許你換刀,可是貧尼一生重劍愛劍,你若使劍,貧尼還有興趣和你在劍法上面爭鋒,你若用刀,說不得貧尼只能恃強凌弱,一劍取了你的性命了。不過若是全然不給你機會,傳出去也讓人說貧尼以大欺小,這樣吧,貧尼平生練劍,創(chuàng)了一套孤寒劍法,這劍法共分三層,第一層共有三十六式,是基本的劍式,乃是貧尼三十歲前所創(chuàng),第二層共有十二式,是貧尼四十歲前所創(chuàng),還有一式,貧尼直到如今也不過是得了一個輪廓罷了。若是你用劍和貧尼交手,那么貧尼只用三十六式基本劍法,你看如何?”
楊寧在武道上面的見識已經(jīng)不淺,自然明白無色庵主是放棄了極大的優(yōu)勢,只使用基本的劍法,而且不用內(nèi)力壓制,可以說已經(jīng)沒有比這更好的局勢了,雖然無色庵主的言外之意對自己也有約束,就是自己只能用劍法求勝,或者可以化用別的招式,但是想要使用輕功游斗卻是不可能了,想過利害得失,楊寧終于做出了決定。
龍吟聲起,劍華綻放,楊寧拔劍出鞘,手腕一翻,劍指蒼穹,正是少林達摩劍法的起手勢《佛前一拄香》,達摩劍法雖然不是少林最高深的武學,但是這套劍法攻守兼?zhèn)洌羰怯鲆姴恢顪\的敵手,卻是最好不過。見楊寧先用達摩劍法出手,無色庵主微微一笑,道:“好,能夠懂得先選這種劍法和貧尼過招,你的劍法已經(jīng)入門了?!?p> 楊寧神色凜然,恭敬地道:“既然庵主有意指點子靜劍法,晚輩自然樂于從命,只是庵主兩手空空,不知道佩劍何在?”說話之時,楊寧眉宇間已經(jīng)有了不悅之色,如果無色庵主竟要空手對敵,可就是存心戲弄了,雖然他尊重無色庵主的修為,可是并不代表無色庵主可以戲辱輕慢于他,心中存了惱意,不自覺地,楊寧已經(jīng)將前輩的稱呼改成了庵主。
無色庵主絲毫沒有感受到楊寧的不滿,伸手從僧袍下取出一管淡黃的竹簫,含笑道:“貧尼早已不用劍了,就用這竹簫相代,可別說貧尼怠慢你,縱然是一枝一葉,在貧尼手中,也勝過你手中的純鈞寶劍。”
若是別人聽了,多半以為無色庵主是瞧不起楊寧,可是楊寧不知怎么,卻清清楚楚地感覺到無色庵主的心意,知道她并沒有任何矯飾,便淡淡道:“武功到了庵主這樣的級數(shù),飛花摘葉不過是尋常事,別說是一管竹簫,就是一根枯枝,在庵主手中也勝過神兵利器,晚輩不會誤解庵主的意思。”
無色庵主聞言不由拊掌道:“好,好,子靜不愧是武道宗的弟子,貧尼四十歲之后就不再用劍,卻也不是為你這樣做的,你能夠明白這些,看來你在劍法上面實在是下了苦功的,不知道是否你這孩子故意謙遜,還說自己劍法不好,貧尼可不喜歡這樣的矯揉造作?!?p> 楊寧沒有答話,眼中閃過一縷傲然,無色庵主看在眼中,不由搖頭一笑,道:“好,好,是貧尼胡亂猜疑了,看在你這孩子如此光明磊落的份上,貧尼也不妨告訴你一句實話,貧尼今日前來,就是要取你性命,不過不是為了煙兒,而是貧尼自己要殺你。雖然你傷了煙兒,可是貧尼卻不會為了這件事來和你為難,哼,煙兒品性資質(zhì)還在貧尼之上,若要報復(fù),她難道不會自己來么,貧尼雖然寵愛她,可也不會越俎代皰到這種地步。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心機,看你這性子,就算不是公平對決,想必也不會太離譜,你們之間的恩怨糾葛,貧尼是不會過問的。要殺你,是貧尼自己的私心,你也別問為什么,貧尼是不會說的,告訴你這些,給你機會生存,都不過是為了讓貧尼自己心安理得,你也不用為此感激,更不用想著轉(zhuǎn)圜,今日能否活下來,只能看你自己的本事了?!?p> 楊寧聽到此處眉梢微揚,其實他并不關(guān)心無色庵主為了什么要殺自己,只是他隱隱感覺無色庵主似乎對自己和平煙的決斗有些誤解,無論當日何等情況,無論平煙最后是否手下留情,可是自己絕沒有使用任何手段,不過雖然如此,楊寧也沒有任何辯解的念頭,不論對著什么人,楊寧都不會有想要解釋的沖動,別人心中的想法,對他來說本就是無關(guān)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