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zhí)子三生與子千年(4)
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周身很疼,周遭的環(huán)境不再是我熟悉的萬靈山,到處春暖花開,爭奇斗艷,這個不屬于我的季節(jié),盛放著別人的妖嬈。
我第一個反應(yīng)是尋找無過,尋找那個或者英俊或者丑陋的豬??墒菦]有,沒有妖帝,沒有無過,仿佛那兩個人都是我這一千多年里一個或長或短的夢。
怎會是夢呢,無過陪了我整整五百年,他化成了灰我也認(rèn)得。
我分明記得,在和妖帝的打斗中,我偶然發(fā)現(xiàn)自己煉就了梅樹的獨(dú)門法力——讀心術(shù)。無過在提醒我攻擊妖帝的頸項,蛇打七寸,那里是他唯一的弱點(diǎn)。
我成功了嗎?
山上枯萎的花妖樹妖們又開始伸展自己的生機(jī),躲避起來的生靈們也開始在林間雀躍??礃幼?,我成功了。
原來我被扔在萬靈山腳下,搭在溪水里不知多久,破敗的枝椏讓人以為我已死了。也或許是素日里人緣太差,即便是別的妖懷疑我是半死不活也不愿搭理我。所幸初春的溪水依舊有些寒,滋潤了我的根須,加上那千年的道行和意念撐著,竟蘇醒了過來。
所謂好妖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我大難不死,頗有做禍害的潛質(zhì)。
可是,我的無過呢?
生不見妖,死不見豬,莫不是與那妖帝同歸于盡,灰飛湮滅了?
想到這里,我又開始周身疼痛,從身體疼到心里。
他其實并不笨啊,最知我所想的,三百年前我曾聽見路過的一個凡人說過一句話:你屁股一撅我便知你拉的什么屎。彼時我覺得那話粗俗不堪,今日想來,竟除了那話再無更貼切的來形容無過。而且無過一眼就找到了妖帝的弱點(diǎn),真可謂豬眼灼灼。
我竟一直罵他是蠢豬,他頂多算有些癡,斷斷稱不上呆。
無過,你快回來,我再也不罵你是蠢豬,你是一只既干凈又聰明,還很英俊的……豬……
沒有無過在身邊,我又體會到深入骨髓的孤獨(dú)。
“姑娘,你怎么了?”一雙手將我扶起,我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這么純凈的聲音,不夾雜一絲妖氣,他應(yīng)該是個人。
在萬靈山腳下能見到一個人,實在是太難得了。
我抬眼一看,呵,不僅僅是一個人,不遠(yuǎn)處,等著浩浩蕩蕩一隊人馬,個個面露曖昧的神色,讓我不知覺地想起小妖們聊麋鹿想追狐貍時的表情,敢情那些人以為他們的主子在調(diào)戲我,真是讓我一個弱女子情何以堪……
于是我忍不住看看這個讓他們充滿八卦表情的男子究竟是何模樣,這一轉(zhuǎn)頭,差點(diǎn)讓我窒息。
這張臉……
我曾以為一千五百年的堅守不過是一個荒唐的執(zhí)念,好比叫天君臨幸天宮那位負(fù)責(zé)拍蒼蠅的老道姑,一直等到太陽枯竭也不會有夢想成真的那一天,可是有一天,命運(yùn)突然給了我一個巨大的驚喜,就像老道姑突然強(qiáng)*暴了天君,讓我沒有一絲準(zhǔn)備,措手不及。
眼前的男子,有著和哲凡一樣英俊的臉,還有,一樣溫暖的眼神。
臉上有了抑制不住的溫?zé)岬囊后w流下,那應(yīng)該就是傳說中的眼淚。
自從幻化成梅,我感受到的只有露珠和凝結(jié)的冰雪,冰冷清澈,沒有一點(diǎn)溫度。
只有他可以暖化冰冷的露珠,讓我流淚??芍男θ菔侨绾螠嘏?,他若去當(dāng)和尚,必定能修成大乘,普渡眾生。
我想起那些小妖們的傳說,那五百年的寒冬,不可能因為我一個小小的仙婢,而是因為身為天宮太子的哲凡。許是他下界為人,所以才有了那五百年的嘆息??催@陣勢,他是人尊,他的身份,才足以匹配。
幾百個輪回才能轉(zhuǎn)世為人,我好生羨慕他。
我那么癡癡地看著他,想是把他嚇著了,他竟也癡癡地看著我,許久,見我不言語,又關(guān)切地問道:“姑娘,你怎會在此?你……”
我抽回思緒,努力想探究他的內(nèi)心,可惜,人妖兩隔,我讀得懂妖的內(nèi)心,卻讀不透人心。
此時的我一身狼狽,只好尷尬地找個借口:“我不小心從山上跌落,多謝公子搭救?!逼鋵嵥簿蛯⑽曳銎鸲?,我卻不知為何硬要將莫大的恩情強(qiáng)加于他,說來也是情難自禁,誰叫他長著和哲凡一樣的臉。
收了我的謝意,他忙叫人取了干凈的衣裳來,將我緊緊地裹著,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溫柔。
“春寒料峭,姑娘穿得這么單薄,小心著涼了。姑娘是何方人氏?怎會一人在這萬靈山腳下?”
方才一念之間決意要賴上他時,我便料到他定會問這問題,千古以來見面的第一句話莫不是問人出處,雖說英雄不問出處,畢竟我只是女妖,在他眼里是女人,和英雄似乎搭不上邊,他問上一問也符合常情。在山上聽多了小妖們的故事,隨便借用一個也能搪塞過去,并不是難事。
“我是孤兒,自小父母雙亡,留下幾塊薄田,誰想上個月地主收了我的田,要我做他的小妾。我投靠無門,聽說這萬靈山上妖孽橫生,心想不如到此求死,臨死也能看看妖怪是何模樣,不想人還沒到山上,不小心踩了空,倒跌落下來了?!?p> 這么久以來,萬靈山上從未有人敢經(jīng)過,想必早已妖名在外。
我這么說無非是把自己逼到?jīng)]有退路的境地。
或者說,是將他逼到?jīng)]有退路的境地。
如果他不收留我,我只有等死。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求個死還求得這么浪漫和辛酸,但凡他有一點(diǎn)憐香惜玉的風(fēng)度都不會置之不理。
果然,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姑娘竟是這般身世……來人,備馬!”
那馬許是嗅出我身上的梅花香,嘶叫著不讓我近身。于是我平靜地望著他:“我不會騎馬?!?p> 他猶豫了一下,突然將我攔腰抱起,還未等我反應(yīng)過來,我已坐在馬上,身后是他頻頻傳來的體溫,令人眩目的溫?zé)帷?p> 我的世界一片旖旎,這樣的場景,實在太過遙遠(yuǎn),一千年來,我自認(rèn)潔身自好,素來與各路打我主意的妖精劃清界限,努力保持冰清玉潔的良好形象,幾乎忘了與人親密是什么感覺,如今老樹逢春,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啊在心頭。
上次與一個男子這么貼近,是在銀河邊梅樹下,哲凡將我攬入懷中,記得那日的梅花格外鮮紅。
“待芳,我們一起去見天君吧,我要娶你為妻?!闭芊矊㈩^埋在我的頭發(fā)里呢喃道,“離開你的這些日子,我無時不在想你。”
他剛剛遠(yuǎn)行回來,彼時天君做了一個噩夢,夢見東海神君無聊了一萬年,突然想來搶他的寶座,天君終日坐立不安,于是派了哲凡出使東海,探探那老頭子的口風(fēng)。哲凡雖覺得僅憑一個夢境就懷疑人家未免有些荒唐,但兒子拗不過老子,只得忍痛撇下我走了一遭。誰想,哲凡前腳剛走,后腳南如宮主就稟報天君,她懷了哲凡的骨肉。
萬仙愛慕的南如宮主,連天君都為之動容,天君覬覦了她那么久,正琢磨著如何才能將她弄上手又不至讓人覺得是以權(quán)壓人,不曾想他這一猶豫就被兒子占了先機(jī),那夢境的真意竟不是東海神君搶他寶座,倒是親生兒子搶他的女人。天君自是一肚子火,卻也只得忍痛割愛,下旨賜婚。
所有人都相信哲凡在那次天宮大宴之后,酒后亂性占有了南如,只有我知道,那不過是南如和驍騎將軍的陰謀,因為那日,哲凡正與我在銀河邊談著風(fēng)月,只是我不好意思跳出來承認(rèn),怕落個勾引太子的名聲。
可憐哲凡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鼓起勇氣向我求婚,卻渾然不知,他老子在背后擺了他一道。
更可憐的是,我明知道卻還不忍心在他滿心希望的時候潑他一盆冷水。只得說些不痛不癢的話:“哲凡,我只是一個仙婢,天君不會答應(yīng)的?!?p> “不管天君做何決定,我只娶你一人?!闭芊矊⑽覔У酶o。
我于是也回應(yīng)著將他抱緊。
明日他若聽到天君的旨意,或許依然兒子拗不過老子,那我就再沒這般與哲凡親密接觸的機(jī)會了。他若信了南如的話也不意外,那日他酩酊大醉,與我談完風(fēng)月后被驍騎將軍尋了去。
果然次日他聽南如說有了他的孩子,他便再沒來見我。
我雖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面對這個結(jié)局顯然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只得找些理由來說服自己,哲凡是何等身份,我又是何等身份。
哲凡的母親是天君的第十個妻子,得天君一日垂憐,懷上哲凡,很快便被遺忘深宮。生下哲凡不到一個月,便抑郁而終。臨終前,她將所有的元?dú)舛紓鹘o哲凡,化做銀河里一顆守望的星辰。
沒有母親的庇護(hù),哲凡在眾多皇子里是孤獨(dú)的,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到銀河邊去看星星。斗轉(zhuǎn)星移,幾千年過去了,誰知道,哲凡可以那么出眾,擁有他的母親的美貌,卻比他的母親更有生機(jī),還承襲了他母親萬年的法力。在他日漸綻放的光芒下,天君終于想起那個曾經(jīng)被他遺忘的女人,心中有愧,在十五個皇子的爭奪中,將太子之位賜于他。
哲凡的光芒讓無數(shù)人仰望,人們在聽到天君賜婚時都拍手稱贊,盡管他們那么愛慕南如,可是天上地下,除了哲凡,沒有別人更配得上她,他們倆的結(jié)合可謂是眾望所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