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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狀元

鶴頂之毒一

女狀元 凌禎 10753 2016-05-05 19:44:51

  鶴頂之毒

  一

  平隆二年春日的一個下午,杭州知府被人發(fā)現(xiàn)暴斃于自己的書房之中。

  正在巡城的都尉卓鵬聽說了此事頓時心中一緊,連忙帶人去查封了事發(fā)的府邸。果然,蹊蹺之處不少。

  須知,知府大人剛過而立之年,且從未聽說過有什么病痛,平時還甚是注意保養(yǎng)身體,如何會突然暴斃?都尉卓鵬這些年見得也不少了,自然能嗅出一絲不尋常的氣息。

  剛剛上任不滿三個月的知府,聽說是從京師特地調過來的。其政見跟臨近州郡的官員們很不一樣。大家傳聞,說是新登基的陛下有意牽制附近州郡的動作。這“附近”指的是哪附近再明顯不過——越州,聽說魏相的次子坐鎮(zhèn)越州儼然封疆大吏的模樣,每每向朝廷交賦納稅之時總有拖延,這在新帝眼里,大約有大不敬的嫌疑吧。

  聽說越州也有意侵占吳東地方的好水土,杭州便首當其沖。新帝特意派了一位正當盛年的官員來主持事宜,怎知……

  卓都尉搖了搖頭,倒也不至于因此知府大人就送了命吧?;蛟S只是誤服了什么不好的東西吧。雖然很想這樣寬慰一下自己,但想想來自京師和圍邊州郡的壓力,卓鵬想,還是先盡一盡自己的職責吧。

  “府內所有人一律不許外出,需要什么由衙役送進來!盤查今日所有進出過府門的人!仵作呢?怎么還沒來?”

  “卓大人,今日府里來往眾人并沒什么異常。只是守門的說,有兩個外地人曾遞了拜帖,正巧那時知府大人還沒回來,守門的就收了帖子讓他們先回去了?!?p>  卓鵬連忙問道:“什么樣的外地人?可有可疑之處?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可有問清楚?”

  “一老一少兩個,其他的還不知道,拜帖里應該會有寫吧?!?p>  也對。卓鵬于是轉過身前去事發(fā)的書房。在那里正好撞上剛出來的仵作,仵作道:“卓大人還真讓您說對了,知府大人他……哎,小人現(xiàn)下雖不敢斷言,但多半是中毒身亡。”

  卓鵬點點頭,他也看過知府的尸身了,周身并無明顯傷痕,只是嘴唇泛紫,嘴邊還有點血跡,大約是死前因痛苦咬破了嘴唇?!澳阆日?guī)讉€人一起把尸體運回去檢查吧。這個案子京城那邊一定會追問下來,若是我等辦事不利,只怕會被一并問罪!”卓鵬有句話還是咽回肚子里了,省得一語成讖:若是新帝聞聽此事而震怒,他們只怕會被懷疑是合謀害死長官。

  待仵作走了后,卓鵬進了書房。一切物品均未移動,就如同知府大人在世時一樣。書桌上的硯盒未闔嚴,打開蓋子墨香鋪面而來,里面的墨汁還未干掉??磥?,當時知府大人應該是正要寫什么東西。

  他心念一動,連忙翻看桌上的其他物品。果然在書冊之中發(fā)現(xiàn)了一枚嶄新的拜帖。上面寫著今天的日期,寥寥幾句寒暄的話,還有來人的住址和名號。卓鵬見這名字有點眼熟,好像是江湖上比較有名的一個俠士。

  恩,這就更可疑了。俠者以武犯禁,像這樣明目張膽地遞上拜帖再動手的人怕也是有的。這些不服世俗律法之人總是格外的膽大包天。

  卓都尉于是連忙調了一隊巡差跟自己前去抓人。將那個客棧的前后出口都圍住之后,他才帶著人上了二樓,敲了敲房門后,應聲開門的卻是個十四五歲上下的少年。

  “有何貴干?”那少年看了看他們這個陣勢卻毫不慌張,俊俏的臉上似乎一絲波瀾也沒有,只是神情十分冷淡。

  “在下杭州府都尉卓鵬,請問這里可是李侗先生的下榻之處?”不知是否因為那少年的氣勢太強,倒讓卓都尉收起了輕慢之心,決定先禮后兵。

  少年點點頭,回身道:“師父,有隊官差找您?!?p>  喂,我明明通報了官銜和名號的啊。

  卓大都尉就這樣與普通官差劃到了一起。這少年可以跟諸葛亮的門童一較長短了,說不定更勝一籌。

  收起腹誹,卓鵬對迎面走來的中年人抱了抱拳,道:“可是李侗先生?在下杭州府都尉,有事請教?!?p>  中年人還算客氣,將他們讓進房內看座備茶。卓鵬發(fā)現(xiàn),這些雜事倒是李侗親自動手的多,并未使喚那個少年人。大概是對這個徒弟十分愛護吧。

  卓鵬詢問了兩人這一日的行蹤去處,特別是給知府送了拜帖之后都到了那些地方。這次來杭州所為何事,打算逗留多久,緣何拜見知府等等,李侗一應回答了,末了問道:“不知卓都尉為何特地來問這些?”

  卓鵬想,總不能說是自己懷疑人家是兇手吧。正在斟酌措辭的功夫,那少年將茶壺重重往桌上一放,冷聲道:“師父如何看不出,這分明是查案的架勢?!?p>  好敏銳,卓鵬笑道:“小哥反應得好快,莫不是知道什么內情?”

  李侗這等常年行走江湖之人他糊弄不來,說不定能從這個少年身上套出什么話來。

  誰知那少年白他一眼,反問道:“什么內情?是你們知府丟了金印,還是府庫失竊、什么大人物在你們轄內被綁了票?這等老套的情節(jié),戲文里都不用了,您省省吧?!?p>  卓鵬搖了搖頭,道:“都不是。是知府大人死了。”

  聞聽此言,李侗與那少年明顯吃了一驚,兩人對視一眼,李侗輕輕搖了搖頭,少年則微微皺起眉頭,不再言語。

  李侗轉身道:“卓都尉,我等拜訪知府大人,確是有事相商,但知府遇害實在是意料之外。”

  卓鵬抓住話柄,追問道:“李先生如何知道知府是被害的呢?”這兩人果然有問題,普通人大概都會先問死因如何吧。

  那少年卻不耐煩地反問道:“如果是病死的,或者他自己失足跌死的,你們會這般興師動眾的來盤問我們嗎?”

  “阿婉,不可失了禮數(shù)?!崩疃睂ψ岿i抱歉地笑了笑,卻并不多作解釋。

  李侗知道被這樣問,自己已經(jīng)是這位都尉心中的嫌犯之一??嘈χ嘈南耄约捍诵心耸窍胂蛑蛱饺缃癯械膭酉?,看是否有機會平反三家案。這其中情由不足為外人道也,還是想一個妥當?shù)拇朕o比較好。

  “總之,請李先生跟我們走一趟吧?!边@邊卓鵬已經(jīng)做了定奪。雖說那孩子搶白的話也不無道理,但卓鵬打算拿出點威勢來,讓他們知道這里到底是誰的地界。

  李侗嘆了口氣,心想若只是去趟州府大牢就能洗脫清白的話也好,只是放心不下阿婉。這孩子性情烈,只怕會為救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要趕緊送走她才好。

  “阿婉,你寫信回家就說……”李侗話音未落,就見這孩子長眉一挑,臉上不服氣的表情與當年的明峰賢弟如出一轍?!奥?,為何扣押我?guī)煾??”這話是沖著都尉大人說的,口氣十分不滿。

  卓鵬擺出官家氣派,道:“此案牽扯甚大,不日朝廷定會下旨徹查。身為州府都尉,本官的職責就是要將相關人證物證都管理好,以便盡早破案?!?p>  “也就是說,你們懷疑我?guī)煾竾D?”

  卓鵬看了一眼李侗,此人相貌端正,一身素色長衫頗有儒者氣度,怎么看也不像是個殺人兇手。但這種案子還是小心為上,這兩人背景不明說不定知道什么隱情,若是給他放跑了,回頭可吃罪不起啊?!安桓艺f懷疑,但與本案相關人員一應在案,這是本官的職責。如今知府的家人也全部留在府中,等候問話。這并非是在下與李先生為難。”

  “那么我和師父也會留在客棧里,隨時恭候你們問話。我們不是你的犯人,都尉大人有這閑功夫不如去查找真正的犯人如何?”

  “這……只怕不妥?!弊慷嘉静豢献尣?,揮揮手準備帶走李侗。

  少年眼中一凄,一個箭步攔住眾人的去路。

  “這孩子……你要怎地?”卓鵬也惱了,沒見過這么大膽又霸道的孩子。

  少年偏過頭,忽然微微一笑,難得的笑容燦若桃花,看得人一怔?!案覇柖嘉敬笕?,知府死因為何?既然是他殺,總會有痕跡吧。”

  卓鵬心想,你可算說錯了一回,開口道:“不,周身并無明顯傷痕。仵作說死因多半是中毒?!?p>  “哦?!鄙倌炅宋虻攸c點頭,接下來的一瞬,手中忽然多了一根兩寸長的銀針,只見他一個揚手,兩丈之外的墻上,一個手指蓋大小的飛蛾被一根約兩寸長的銀針釘住,翅膀還在微微顫抖。少年無比和善地笑道:“都尉大人以為,有我們這樣身手的人,如果想殺誰,還會選擇下毒那么麻煩的辦法嗎?”

  卓鵬只覺得脖子后面涼風陣陣,側眼看過去,兩個手下也似乎打了退堂鼓。這少年露出這一手分明是想告訴他們知難而退,先禮后兵的主動權其實是在人家手里。

  李侗又是笑又是嘆氣,說著好話將幾位官差送至客棧門外,并保證近日不會離開杭州,以便官府前來問話。

  卓鵬見這位當師父的這么給面子,也就順著臺階下來了。離開客棧時他不禁摸了摸脖子,很擔心哪里會飛來一枚銀針,讓自己好看。

  二

  第二日一早,仵作回報說,知府大人是因服食丹毒而亡的。因昨日知府只用過早膳便外出巡訪了,直到過午才回來,中間只喝了一碗進補的參湯,根據(jù)毒發(fā)的時間看,可以斷定毒藥應是攙在早飯或是參湯之中。

  卓都尉細細一想,倒也覺得那李姓師徒犯案的可能小了許多。他二人在送完拜帖之后先后去了天竺寺外的集市和一家茶樓吃午飯,有幾個商販和伙計也說對這兩人有印象。而此時,知府大人正在衙門里務工呢。在飲食里下毒,多半都是身邊人動的手,倒應該在府內上下的雜役仆婦們好好審問才行。

  他這一廂就忙活起來了。那府中上上下下百十來號人口,加上常來走動的短工販夫等等,審問起來可是個不小的工程。而昨晚被他視作嫌犯的李侗師徒二人,也沒真的乖乖留在客棧中等候問詢。李侗一方面修書回家,告訴杭州事宜有變,需要再多耽擱兩天。同時也讓兒子李昭留意京師那邊的動向,若魏黨有何舉動,盡早告知他們。

  “我們才到杭州,知府就遇害了。師父,會不會是有人知道我們的行蹤,于是先下手為強?”婉貞不禁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李侗略一沉思,道:“三家案已經(jīng)過去七年了。這兩年來朝中大事迭起,魏黨擁立新帝有功,正在得意之時,手段似乎已經(jīng)不像過去那等小心翼翼又窮兇極惡,對我的監(jiān)視也放松了不少。大概是他們覺得,時間這么久了,我們早就該放棄了吧?!?p>  婉貞眉頭微皺,目光變冷,輕聲道:“血海家仇,焉能不報?”

  李侗看著這孩子的臉,心中又是嘆息又是傷感。明明應該是一個無憂無慮的妙齡少女,若她父母還在,大概會每日承歡膝下,成為一位家世才華都很出眾的官家大小姐吧??扇缃襁@孩子每每隨他游歷都要改換男裝來掩飾身份,一舉一動也越發(fā)英氣,很難見到忸怩靦腆的小兒女姿態(tài)。才學和能力也不亞于她父親當年,學武甚至比昭兒還要刻苦。明峰賢弟,有女如此也不知是幸是嘆。

  如今婉貞行動打扮與普通少年無異,外人見了只當是李侗什么時候收了個相貌清秀的小徒弟,對這孩子的來歷十分好奇。而婉貞平素只有和他與他的家人才會多說幾句,遇到外人,特別是不太友善的官差這種,婉貞的抵觸情緒總會很大。冷臉冷眼冷言冷語,那是要多少奉送多少。像昨天那位卓都尉,幸好識趣走得快,才領教了不過十分之一。

  “雖然我們的行蹤不見得被他們掌握了,但是阿婉,這幾日開始切記謹慎小心,莫要被抓住什么把柄。就算我們不是兇手,誰知魏黨會不會正好尋個借口以此來對付我們?”

  婉貞點點頭。

  “如今杭州這邊知府遇害,不日會成為眾矢之的?;蛟S朝廷也會派人來追查此事,為師想多留幾日看看動向。倒是你的身份不易暴露人前,不如先回家,避開這個風頭。”李侗建議道。

  婉貞卻不同意?!皫煾覆槐卦谝獍⑼?,如今我這身打扮,誰都猜不出我本來的身份。再者,那個都尉見過咱們師徒,如今我突然離開,難保不被人疑神疑鬼。阿婉倒覺得,不如靜觀其變,看看這位知府大人之死到底緣何。師父請放心,就算朝廷來人,阿婉也不會貿(mào)然行事的?!彼靼?,李侗擔心她報仇心切,會有什么沖動之舉。

  他們的設想,不日就應驗了。朝廷得知杭州知府死在任上,大為震動,各種流言蜚語不脛而走。有說是魏黨拉攏不成下手暗害的,有說是知府得罪了當?shù)睾篱T而被設計了,甚至牽扯出當年杭州一帶有名的世家南宮家的掌故,說是南宮家因被當時的知府陷害而慘遭滅門,如今冤魂不散,因此這杭州的知府沒有人能做得長久。確實,聽說杭州的知府很少有能超過三年任期的。

  卓都尉面對外面各種風言風語雖然頭疼,但也知道無可奈何。事實上連他都說不清知府為何被害,偶爾聽下面人傳的幾種道聽途說,倒也覺得挺邪門的。這位知府的一些舉動確實觸動了當?shù)睾雷宓睦妫狐h的虎視眈眈也是事實。至于最后一種說法,自己這個都尉當了快十年了,先后走馬燈一樣換了五位上司了,雖不見得是南宮家的報應,可見知府的寶座確實是個不祥的職位。

  雖說不祥,但之前的長官最多是被左遷了,死在任上的恐怕這還是本朝第一遭。新帝剛剛登基不久,這可算是一盆冷水扣在年少氣盛的陛下頭上。不過朝廷的反應很快,不出五日便來了通告說,朝中派了刑部侍郎蔣節(jié)大人來查此案,杭州府上下應安穩(wěn)民心,力求早日破案云云。

  卓鵬見了這份通告頓時覺得身上的擔子一輕,自己總算可以長舒一口氣了。聽傳聞說這位蔣大人精通刑律善斷奇案,因此一路從大理寺少卿升至刑部侍郎,很受重用。只要這位大人出馬,案子能夠水落石出,自己大概能功過相抵,不會被問瀆職之罪。這樣想著,卓鵬覺得自己應該在蔣大人到杭州之前再多搜集些人證物證,好顯得自己認真勤勉。

  如今知府倒下那日,府中上下人等的口供已經(jīng)錄完,去掉那些閑雜人等,大約還有六個人經(jīng)手了知府的飲食。那碗嫌疑最大的參湯,是由兩個雜役先將材料準備好,再由廚子用砂鍋文火燉了大約一個多時辰,期間離開了一下也讓徒弟照看火,因那幾日風大,文火不好掌握,所以廚子記得清楚,小徒弟也說片刻沒有離開灶爐,斷不會有空隙讓人下毒的。而最后燉好了的參湯是由一個丫鬟送到書房前,再由知府身邊的隨侍端進去的,這一路似乎毫無破綻。那名隨侍也說,湯端進去的時候還溫熱著,正好下口,路上應該沒有耽擱。幾個仆人都失口否認是自己下的毒,卓鵬無法,只能先將幾個人分別看押起來。

  至于丹毒本身,雖然將府邸上下都搜遍了,卻仍然沒有半點蹤影。卓鵬又在杭州的各大醫(yī)館藥房查訪這丹毒的來源,奈何有名醫(yī)告訴他,這雖是毒藥,但醫(yī)者講究以毒攻毒,用來治療瘡癥、痰癥等癥狀并不少見,因此只要有醫(yī)生的方子,倒是很容易買到。

  想到醫(yī)生的方子,卓鵬不禁回府問了下人最近知府可有看過醫(yī)生,開過什么方子。下人答說兩個月前知府曾微服私訪下面的鄉(xiāng)村,不小心染了瘴氣,打擺子打得厲害,幸好當?shù)氐囊晃淮蠓蛎钍只卮?,救了性命。那位大夫后來還兩次來府里復診,確定知府大人已經(jīng)痊愈了,又開了幾副益氣補血的方子,最近沒有再來了。

  “也就是說,這參湯的方子,也是那位大夫給的?”卓鵬問道。

  “是啊,那位大夫很細心,說大人這半年要好好保養(yǎng)身體。知府也很感激人家呢。”

  聽起來倒是尋常,而且兩個月前,時間也很久了,多半沒什么干系。但卓鵬隱隱覺得或許應該事無巨細,還是找來了當時那位大夫開出的方子。

  三

  德云這幾日在家,總有些心神不定的。父親外出巡診,已經(jīng)三天了。這倒沒什么特別的,畢竟鄉(xiāng)下地方偏僻,父親這次也說他打算在入暑之前將那些老病人都看一遍,要比平常多花些時間吧。

  德云家其實有個小醫(yī)館,雖不能和杭州城里那些百年老號相比,但在附近鄉(xiāng)縣當中也算是有點名氣的。不久前還有知府大人出訪時害了瘧疾,就是父親親自醫(yī)好的。父親為人謹慎低調,并不想以知府恩人自居,只在后來又復診了兩次,收了相應的診金而已。不過,自從這件事以后,父親好像總有些心事重重的,對家里的事也上心起來。有兩次還問起德云,要不要去遠方叔伯家去住幾天。

  德云的母親去得早,父女兩個相依為命也已經(jīng)習慣了。其他叔伯親戚雖有走動,倒也不是很經(jīng)常。德云覺得,父親這樣說,大概是想給她定親了吧??墒亲约河植幌腚x開父親一個人嫁到別處去,便推說自己這幾日懶得動,等父親巡診回來后,把醫(yī)館關上幾天一起到外面游玩好了。父親點頭說,也好,便叮囑了幾句,出門了。

  德云那日盯著父親離去的背影心想,父親可真是個好醫(yī)生。其他大夫都不愿意跑的那么遠的鄉(xiāng)下出診的,只有父親惦記著那些老病人,每年都要走個兩趟。遇到家境不太好,還總是送藥過去,所以人家總說,沈大夫不僅醫(yī)術好,醫(yī)德更是高。德云在外面玩的時候,人家聽說她是沈大夫的女兒,總是另眼相看,多送不少好東西呢。

  “我要是個男孩子就好了?!钡略葡耄@樣就可以繼承父親的衣缽,以后也當個出色的大夫。

  一旁的阿婆聽到她的話笑了,“阿云以后找個好夫婿不就得了?!?p>  德云皺皺眉頭,心想,可是那多沒意思。她倒是沒有再說什么,想著晚飯后再去偷拿一本父親的醫(yī)書來看好了。

  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這么晚了還上門,可能是急診吧。不過父親臨行前打過招呼的,這幾日不在家,醫(yī)館暫時休業(yè)。德云道:“阿婆,若是急診,讓他們去找別家的大夫吧?!?p>  “好嘞?!卑⑵胚~著小碎步,顫巍巍地去前院開門。父親不在家時,隔壁的阿婆就過來照看她的起居。

  隔了一會兒,阿婆面有難色地回來,說道:“阿云啊,你要不也去瞧瞧,來了幾個官差說是要找沈大夫?!?p>  官差?難道是跟杭州知府有關,知府又病了么。德云收起醫(yī)書,披上一件外衣,匆匆走向前院。

  帶隊的卓鵬一看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走了出來,不禁有些頭疼。最近總是跟半大的孩子反沖,之前李侗那徒弟嗆得人說不上話來,這小姑娘看起來乖巧一些,大概會好說話一點。

  “我是杭州城的都尉,因之前沈大夫給我們知府看過病,有些事想請教。小姑娘,能告訴我們沈大夫去哪兒了么?!?p>  德云答道:“父親外出巡診,已經(jīng)走了三天,大概還要一兩天才能回來。這位官爺想要問些什么。”

  卓鵬拿出兩張方子,問:“這可是沈大夫的筆跡?”

  德云接過方子,看了看,答道:“是父親的筆跡。藥也是在我們藥房里抓的,上面有醫(yī)館的印章。有什么不妥么?”

  卓鵬指著一處字跡,道:“這里可是用了丹毒?”

  德云點點頭,說:“不錯。不過這沒什么稀奇的,對癥下藥以毒攻毒而已??梢杂玫ざ镜姆阶硬簧倌?,什么痰癥哮喘,梅毒血瘡等等。啊,知府大人害的瘧疾也是。這位大人不放心可以隨便去別的醫(yī)館問問看,父親的這個方子到底有沒有開錯?!钡略菩赜谐芍竦卣f道。

  現(xiàn)在的孩子啊。卓鵬看著眼前這個頭頭是道的小姑娘,心想,家里的大人都怎么教的?個個口若懸河,盛氣凌人。不過跟醫(yī)道相關的事他也不太懂,臨行前也問過杭州城里的醫(yī)生,也都說方子沒錯,是這個醫(yī)理。

  這樣看這個沈醫(yī)生用過丹毒只是湊巧吧,跟案子本身可能沒多大干系。雖然這樣想,但卓鵬覺得這條線索也應該去查查看。明天京城派來的督查此案的蔣大人就要到了,他回報起來總要事無巨細才好。

  “好吧,既然沈大夫不在,那么改日再來拜訪?!弊岿i揮揮手,打算收隊回去了。雖然到底還是沒查到有用的線索,他也盡力了。這案子能不能破,就看明天來的那位蔣節(jié)大人了。

  卓鵬帶著幾個手下走到街角,正在商量今晚不知能不能趕回城里,不如就在這邊找個客棧休息一下算了。卓鵬也知道這幾日連續(xù)奔波,大家伙都累壞了,明天又要接欽差,好好休息一夜比較好。正要去打聽下附近哪里可以投宿,就見對面街口三四個年輕人急匆匆地跑過,神色很是驚恐慌張。

  “難不成有人劫道?”手下問了句。

  卓鵬暗想不會啊,雖然已經(jīng)是晚上了,畢竟還是縣城里,這膽子也太大了點。

  “先跟上去?!?p>  卓鵬帶人悄悄跟上,只見那幾個年輕人沖到剛才他們離開的醫(yī)館前,用力拍門:“阿婆阿婆,快開門??!阿云,阿云在嗎?”

  不多時,婆婆和小姑娘又站到了門前,大概是在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有個少年的聲音格外響亮,讓街角的卓鵬等人聽了個清清楚楚。

  “沈、沈大夫說去巡診了,人呢,回來了嗎?”

  小姑娘搖了搖頭,大概說還沒。

  “那,那你快去城南看看!有人溺水了!現(xiàn)在正在撈,看衣服像是沈大夫的!”

  四

  卓鵬等人趕到時,縣里的官差也在場了。那個叫阿云的小姑娘早已哭得喘不上氣來,被一旁的阿婆拉住,不讓她靠得太近。卓鵬跟當?shù)匮瞄T的人通報了姓名字號,那邊一看是上面的人,趕緊恭敬起來。卓鵬并沒有說是因為知府暴斃的案子來的,只說是有事路過,又問道:“到底怎么回事?”

  差役答道:“大概是失足落水溺死的吧。之前這幾個小子在湖邊摸魚,摸著摸著就……撈上一看已經(jīng)沒氣了。大家說看著像是沈醫(yī)館的那位沈大夫,就去叫親人過來認尸,看來不差啊?!?p>  “溺死的?死了多長時間了?”卓鵬問道。

  一旁仵作看了看,道:“泡成這個樣子,大概有兩三天了吧?!?p>  兩三天前?也就是說,知府大人死后的第二天?

  卓鵬皺了皺眉,問道:“驗官何在?”

  旁邊正在抽咽的德云卻突然開口道:“不、不是溺死的!”

  “什么?”

  “我父親會水,怎么會溺死?”

  哎?卓鵬瞪大了眼睛。一旁的仵作卻道:“這也不一定,許是喝了酒,或者是天黑看不清,心慌之類的,總之,會水之人淹死也不稀奇?!?p>  德云叫道:“可父親極少飲酒,也沒必要天黑趕路!三天前父親是正午出門的,何以天黑才走到城南?既然還在城里,直接回家去住就好了,為什么要趕路?這里面……父親他,死得冤枉!”德云不知道怎么說出心中的想法,這一切都來的太突然,但她隱隱覺得,父親的死沒有那么簡單!

  卓鵬看了看周圍的手下,一個個都面帶疲倦,身心俱疲的樣子。雖然如此,想到自己接下來這道命令,大概會被這些兄弟們恨到骨頭里吧。

  “將沈大夫的遺體帶回杭州城?!?p>  “什么?現(xiàn)在嗎?”不敢相信的表情。大半夜的,押送尸體?

  “沒錯,連夜動身!”卓鵬吩咐道:“馬上準備馬車,再派個仵作跟著,今晚就要送回城里?!边@一連串的事著實讓人摸不清頭腦,還是交給明天到任的欽差大人處理吧。

  當?shù)氐牟钜垴R上行動起來。手下幾個兄弟雖有怨言,但也動起手來。忽然一個人叫道:“卓頭兒,快來看!這沈大夫手里攥著東西?!?p>  眾人圍了上去,有仵作小心翼翼地掰開尸體的手指,取出一個油紙包好的紙袋。打開紙袋,里面有一張信紙。

  卓鵬接過來,細細一讀,心中一涼。

  這信是遺書的口吻,上面說知府中毒跟自己開的方子有關,自己得知知府身亡之后已經(jīng)明白是自己的方子不妥,雖有心投案自首,但又恐連累家人,便選擇自盡此法來恕罪,只求官府放過自己的女兒和醫(yī)館中的其他相關之人云云。

  “這……”卓鵬看了看周圍其他人的神情,有的是恍然大悟,有的是不可置信,眾皆默然,而他自己呢。

  卓鵬拿著這封信,卻絲毫沒有破了案的輕松,只覺得心中越發(fā)沉重了起來。

  五

  第二天辰時左右,刑部侍郎兼欽差蔣節(jié)大人一行就到了府衙。升堂之前,蔣節(jié)先找來卓鵬問話。

  卓鵬將這數(shù)日來追查的線索,原原本本地呈報上去。自己盡可能地敘述詳實,包括最后找到沈大夫的遺體,留下了什么樣的遺書,都一一交代了。關于李侗師徒的行動也提了一句,不過他自己也覺得這兩人涉案的可能不大,便沒再多費口舌。

  蔣節(jié)點點頭,見卓鵬頂著一副碩大的黑眼圈,臉色也有點憔悴,可見是奔波苦了?!白慷嘉拘量嗔?。以都尉的看法,這個案子可算是結了?”

  卓鵬怔了片刻,答道:“小人,不是很清楚。”

  他還記得昨晚連夜回城的心情,德云那個小姑娘的哭聲猶在耳邊。這個沈大夫會水,斷不會輕易溺死。當然,有意求死除外。那封遺書里的話倒能解釋一些疑惑,沈大夫的自盡也并非不可理喻。這等因診斷出錯而導致當?shù)馗改腹偕硗龅陌缸樱p者查抄家產(chǎn)刺字流放,重者也算是以下犯上,主事者斬首不說,其家人也要變賣為奴。如今,當事的大夫畏罪自盡了,那么或許上面能網(wǎng)開一面,查抄了家產(chǎn),放過其他人一條生路。

  所以,這就算結案了?可卓鵬卻左思右想覺得有不妥之處。例如若只是用錯藥,知府為何是中毒的跡象?沈大夫那方子是一個月前就開好了的,復診也是半個月前的事了,為何直到幾日前知府才毒發(fā)身亡?而那方子,卓鵬也都給其他醫(yī)館的醫(yī)生看過,都說沒問題。藥里雖然用了丹毒,但劑量很少,且配了別的藥輔佐,乃是中正平和的療法,斷斷不會吃死人的。而最最關鍵的是,沈大夫真的是投水自盡的嗎?

  所以卓鵬想了很久,只能答道:“不清楚?!?p>  蔣節(jié)點點頭,看來這個卓都尉倒不算糊涂人。又問道:“你說聽沈大夫的女兒說過,沈大夫是會水的?!?p>  “對。”

  “好,那我們換個方向想想,一個會水的人若要求死,會選擇跳河嗎?選擇別的方法會不會快點,比如上吊,自刎,再者這個人是個醫(yī)生,是不是可以配點見效快的毒藥?這總比跳河來得快吧?”

  卓鵬猛然抬起頭,看了看蔣節(jié)淡然的神情。這人三十出頭的年紀,似乎沒比自己大上幾歲,卻格外老練沉著,端正的面容上有一雙可謂是機敏的眼睛。

  “水嗆進肺子里,那可是很難受的。且短時間不會斃命,自己的求生欲只怕會讓這個難受的過程變得格外漫長。如果這個醫(yī)生真是投水自盡的,本官倒不知這人是太笨還是太過內疚,選擇了這樣一個痛苦的法子。”

  卓鵬道:“您的意思是,他不是溺水死的?”

  “或許是溺水,但不見得是自盡?!笔Y節(jié)問道,“尸體卓都尉昨晚不是已經(jīng)帶人送回來了么?驗官的結果何時能出來?”

  卓鵬答道:“因尸體在水里泡過兩天,現(xiàn)在天氣又熱,只怕驗起來沒那么容易。下官已經(jīng)催促他們了,這一兩天內一定交出個結果來?!?p>  蔣節(jié)道:“你告訴他們,今天還交不出結果的話,明天本官親自去驗。先讓人確定,到底是不是溺死的,尸身上可還有別的致命傷痕?”

  “是,下官這就去辦!”卓鵬匆匆離開原本屬于知府的書房,留下蔣節(jié)一個人估計是要再重看一遍這個案發(fā)地。這個刑部侍郎一出馬果然不一般,他光靠聽的就懷疑沈大夫的死并非自盡!是啊,這個案子不會這么簡單,肯定另有隱情……

  這樣想著,還未出府門,就聽到外面?zhèn)鱽磉诉诉说膿艄穆?。鼓聲甚是響亮,如同雨點一般急促密集。卓鵬知道,那是立在府衙外面的敢諫鼓,也就是民間說的喊冤鼓。這個當口上,什么人會擊鼓鳴冤呢?

  卓鵬匆匆趕到府門前,只見昨晚見過的那個小姑娘德云正收了鼓棒跪在衙門的正門前,大聲道:“民女沈德云有冤屈,請欽差大人做主!”她的周圍已經(jīng)圍了不少人,有的還在打聽這姑娘什么來歷。

  卓鵬急忙迎上去道:“姑娘這是做什么?欽差大人剛到,總得讓人家歇口氣不是。你父親的案子我們會好好審的,快,先回家去吧。”

  德云大聲道:“昨晚卓都尉你們剛走,縣里的衙役就把醫(yī)館給封了,說都要充公,只怕連德云自己也要被押了去賣掉!德云現(xiàn)在是有家難回,自身難保,難道還不能擊鼓喊冤嗎?欽差大人若不出來,德云就一直擊鼓喊冤,直到他出來為止!”

  看來是當?shù)氐墓俨畎咽虑榻o辦砸了!卓鵬恨恨地想,怎么一個個的都這么會添亂呢。他走的時候明明吩咐了,這個案子要等欽差到了之后細審,告訴他們留意好人證保管好物證,不要輕舉妄動,怎么就跑去查抄人家醫(yī)館了呢!如今人家上門喊冤并非沒有道理,這事確實是太欠妥當。

  雖然這么想,可卓鵬也不能表現(xiàn)得太明顯,只能勸道:“姑娘莫急,稍微再等個一兩天可好?欽差大人確實正在查案,不會隨便冤了誰的……”

  這樣說著,忽然街邊有人喊道:“有驚馬啊!”話音未落,斜里就竄出一匹桃花馬,那馬四蹄揚起,箭一般地朝人群沖了過來。人群受驚四散,而跪在正中的德云還未來得及起來,卓鵬也只覺得愣神的功夫,那馬就已經(jīng)沖到眼前,人字立起,眼看就踏了上去!

  “阿婉,救人!”就聽人群當中有人招呼了一聲,一個黑影輕快地竄到眼前,就地一滾,將跪在地上的小姑娘就掠到了一旁。再定睛瞧時,那桃花馬的背上已經(jīng)坐穩(wěn)了一人,儒服墨發(fā),布衣長劍,正是那名游俠李侗!

  李侗坐在馬上,握緊了韁繩,吹了一個口哨。那馬耳朵一抖,打了兩個鼻響后似乎平靜了不少。

  卓鵬看到一旁救人的,便是李侗的那個小徒弟,叫阿宛的那個少年。這少年好快的輕功功夫,抱著個人眨眼間還躥出那么遠,臉上的表情還是那樣,他扶起了德云,扭過頭向卓鵬責難道:“你這個都尉,怎么都不知道救人?”

  卓鵬也是傻眼了,完全沒有反駁,只喃喃道:“沒,沒反應過來……”

  那少年照舊白了他一眼,卻也沒再多說。李侗安撫了驚馬,正要去問馬主何在,就見府門大開,一個師爺走出來問道:“方才可是有人擊鼓鳴冤?”

  德云走上前,雖然方才腳都嚇軟了,此時仍然要撐住,大聲道:“是我,民女沈德云,求見欽差大人!”

  師爺點點頭,道:“進來吧,大人已經(jīng)升堂了?!?p>  ——————————————————————

  作者又想起登陸名和密碼了,補個番外,最近在糾結要不要開新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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