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悠長，盤踞在峭壁上的樹木遮蔽天日，日光透著縫隙灑下，空氣中回蕩著鳥鳴聲。
小雁山么……趙云拍了拍白龍駒，一人一騎走在幽靜的山谷之中。他還記得當(dāng)初得知哥哥死訊和夏侯蘭一行人返回常山時路過這里，十余年的時光過去了，這里的樹木依舊那般濃郁，山谷仍舊那么安寧，從未變過。
馬蹄聲回蕩，趙云拽了拽背后的包袱，沒入這片安寧中。從一端到另一端并沒有花去太多時間，但趙云卻感覺像是過了很久。這一走，就是十多年的時光。趙云在山谷的另一端回頭望，狹窄的道路上除了自己再無他人。
悵然若失，趙云抓住韁繩，低喝一聲“駕！”。白龍駒載著他奔離山谷，向不遠處的小鎮(zhèn)而去。
漸漸近了，飛奔在那片鳶尾花海邊，趙云看到視線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個小鎮(zhèn)。他向旁邊瞥去，看見那片蔚藍。曾經(jīng)的這里，有著兩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成天嬉戲打鬧，以為這就是他們的全世界。似被從中劈斷，某一天之后，各自踏上不同的路，直到如今……
恍惚間，他們的聲音回蕩在這片鳶尾花中。趙云望向小路，那里已經(jīng)很久沒人走過了。他深吸一口氣，重新把目光聚集在不遠處的小鎮(zhèn)上，石墻上的字越來越清晰。因是早晨，只有寥寥數(shù)人在城門口轉(zhuǎn)悠。
真定，我回來了。
走入這個小鎮(zhèn)，趙云翻身下馬，熟悉的感覺將他定在了真定街口。仍舊是記憶中的那個樣子，干凈的街角，整齊的矮木屋，小石橋，流經(jīng)鎮(zhèn)中的小河，還有城門口這棵剛發(fā)芽的柳樹。
正是清晨，真定無人，趙云索性躍上城墻，站在真定的最高處俯瞰。那條玉帶從西向東，流經(jīng)自己小時候玩過的每一個地方。在那里，小蘭被他拖下過水，在那里，小瞳和他摸過泥鰍……望著眼前剛蘇醒的小鎮(zhèn)，趙云靠著女墻，出神。
好一陣子，趙云才回過神來。搖搖頭，看著下方等待的白龍駒。他縱身躍下，牽著馬，不自主地向自己曾經(jīng)住過的地方走去。
上次離開之前，趙云把一切都交給了夏侯蘭。一轉(zhuǎn)眼便是十余年的時光，不知發(fā)生過什么。趙云的目光拂過兩邊每一棟建筑，兒時的模樣依稀可見。他站在街中，任憑那三個小孩的虛影圍著自己打鬧。趙云搶來的肉包，夏侯蘭嶄新的書本，顏瞳揚起的辮子……
因為離鄉(xiāng)太久，所以會如此感傷……趙云又搖了搖頭，清醒了過來。他走過那座小石橋，風(fēng)吹起銀衣飛龍甲。在最高處，他停下了，回頭，沒有人站在身邊。
看來，在那個虛幻的空間里發(fā)生的，都不是真的啊……趙云自嘲地笑了笑。
人啊，有必要沉浸在傷感之中，以此來堅定現(xiàn)在的決心……
向自己曾經(jīng)住的地方行去，趙云看到那邊的木屋都換成新的了，圍著一個圈，好像不止一家住在這里。一片清涼，趙云停在了一扇門前，沒有上去打擾。
如今的這里，又住著誰呢……
“吱——”
趙云正神游之時，木門開了，映入趙云眼簾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女。她顯然是沒料到有人站在外面，看到趙云時詫異了起來。在真定的清晨，不知該說什么的趙云和不知該做什么的少女對視著，一時無言。
“呃……”少女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這位哥哥，是有事找商隊嗎？”
趙云也如夢方醒，愣了愣。
“呃……商隊么……”趙云眨眨眼，思路總算是恢復(fù)正常。哥哥的商隊，如今還有人經(jīng)營么？難道是小蘭？
“那個……”趙云撓撓頭，“請問這里有沒有一個叫夏侯蘭的人？”
“哦！你找小蘭叔叔?。 鄙倥畬w云露出了笑容，趙云一喜：小蘭在這？
“小蘭叔叔從軍啦，現(xiàn)在不在這里?！?p> 少女這一句話讓趙云的表情定格在了那一瞬間。小蘭從軍了？他從軍了？趙云后退了一步，顯然是沒想到。他、夏侯蘭、顏瞳三人之中，就數(shù)夏侯蘭身子最弱，顏瞳都好幾次打得他哇哇直叫。如今你卻告訴我，小蘭從軍了？
趙云又不知該說什么了，少女眼珠一轉(zhuǎn)：“如果你有事的話，可以找我爹爹商量！”
“小玉啊，誰在外面吶？”
一道粗獷的聲音傳出，趙云順著看了進去，一個臉上有著刀疤的大漢走了出來。他摸了摸少女的小腦瓜子，抬頭看著趙云，卻覺眼熟。大漢愣在原地，隨即嘴角哆嗦著，好一陣子都沒說出話。
“武大哥，是我。”趙云笑了。
“子龍？！”大漢幾乎是吼了出來，激動地抓著趙云的肩膀。
這位大漢正是當(dāng)年趙陽商隊的護衛(wèi)頭兒武烈！昔日趙云回真定調(diào)查哥哥之死時，他和武烈見過的，也熟悉其性格。趙陽對其有救命之恩，武烈又是個知恩必報的漢子……
“爹爹，這位哥哥是誰?。俊?p> “叫啥哥哥?。 蔽淞覐椓松倥粋€腦瓜崩，“這是你子龍叔叔！是你子瀟叔叔的弟弟！”
少女捂著生痛的額頭，嘟囔著嘴：“哪有這么帥的叔叔……”
看著武烈父女拌嘴，趙云站在門外，笑了。
“對了，子龍兄弟，進來說！”武烈急忙把趙云帶進了屋子，招呼著忙東忙西。趙云看著那些略感熟悉的面孔，這些人，自己當(dāng)初都是見過的。那一次在樊淑和琉璃的幫助下，和這些人打掉了陳李二家……
都過去這么久了……趙云認真感受著這些氣息。
“武大哥，這些年你在真定過得還好吧？”
聽得趙云問話，武烈哈哈一笑，拍拍女兒的頭：“我過得好著呢！自從你上次回來清掉陳李二家后，商隊又開始了正常運作，如今我們已有好些分隊，分在冀州及周圍各州，一直無事?！?p> “那就好?！壁w云笑了笑，莫名得高興。
“哦，對了，我聽小玉說小蘭從軍了？這是為何？”趙云隨即又問。
“這個說來話長了?！蔽淞业?，“不過也不長，只是小蘭他想出去闖闖?！?p> “你走之后過了六七年吧，他突然說要出去看看，不然成天憋在真定會憋出個毛病。此后的每一年他都會給我們寫幾封信寄回來，他好像是在曹操那里做了個小官，最近又調(diào)到夏侯惇部隊里去了，好像是管理文書之類的工作?！?p> 趙云點點頭。也對，以小蘭多年在商隊里的經(jīng)驗，絕對能勝任文官性質(zhì)的職務(wù)
“小蘭走之前特地囑咐我們要把你和子瀟大哥曾經(jīng)的房屋留著，我?guī)闳タ窗?，子龍兄弟?！蔽淞倚Φ?，“我一直派人隔三差五地去打掃，沒人進去過?！?p> “呃……”趙云愣了愣。專門給哥哥和自己留了居住之所？
扯了好幾句，武烈便帶著趙云向門外走去。離得并不遠，趙云清楚地記得，那里是哥哥和自己住過的地方。
“去看看吧，子龍兄弟?！蔽淞抑钢媲暗男∥?，趙云站在門口，停住了。
這間屋子……一直留著么……趙云緩緩伸出手，靠在門上，輕輕一推。木門發(fā)出聲響，趙云第一眼便看到了那個小桌。當(dāng)初的他私逃學(xué)堂，被趙陽滿真定地攆著追，最終好不容易逮到他，趙陽把趙云按在木桌上，畫了個圈用妖鬼之類云云嚇唬趙云，沒想到趙陽剛一轉(zhuǎn)身，趙云就跑得影子都看不見了，最后被綁著回來狠狠地訓(xùn)斥了一頓……
趙云走了進去，蹲下身，看著那個小板凳。當(dāng)初的自己為小瞳抵下偷肉的罪名時，就是被氣得不行的哥哥按在這上面打屁股。那時的趙云覺得這個板凳好大，竟能讓他半身都躺在上面。如今那個板凳卻只能讓趙云一坐。
這一去，就是這么久的時光……
趙云走向里室，室內(nèi)門口放著一張大床，里面是一張小床。小時候的他睡前總纏著趙陽講故事，趙陽總是耐心地把趙云哄睡，小心翼翼地給弟弟蓋上被子，再輕輕合門。那個木柜里放著的，盡是趙云稚嫩的時光。
打開木柜，里面很干凈，看來武大哥經(jīng)常讓人來打掃。趙云頓了頓，解開自己背的包袱，從里面取出幾件衣服。一件破損的黑色戰(zhàn)袍，上面那朵黑色蓮花只剩下了邊緣。幾件普通的女式白衣，熟悉的味道已經(jīng)散去了。
這是哥哥和小瞳留下的……趙云很認真地把每一件衣服疊好，放到木柜里。凝視著最上面顏瞳的那件衣服，趙云拿下金色面具，輕輕地放了上去。最后看了一眼這些東西，趙云合上木柜，將一切都鎖在了里面。
在小屋內(nèi)待了好久，趙云注視著從窗外透進來的光。他索性躺在自己小時候睡過的小床上，卻發(fā)現(xiàn)小床已經(jīng)容納不下他了，只得雙腿懸空。趙云閉上眼，安靜地呼吸著，像是在等著什么。
趙云在等。他在等。他在等那個初春的清晨，哥哥把他叫醒，吃早點去學(xué)堂。他在等那個夏日的午后，顏瞳來叫他下河摸泥鰍，給他偷來的羊肉。他在等那個清秋的下午，夏侯蘭拿著做滿抄記的書，給他補先生的作業(yè)。他在等那個寒冬的夜晚，他們一起圍在火爐前，吃著烤好的饃……
多么希望睜眼的時候，看到的是小時候的自己。哥哥的笑，顏瞳的笑，夏侯蘭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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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龍兄弟，這一次你回來，準(zhǔn)備待多久？”
“兩天，武大哥?！?p> “才兩日就要走么？你這么久沒回來，再多耍耍吧！”
“不了，武大哥，我還有事沒有做完。”
“那你這一去，又要多久才回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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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清晨，在真定鎮(zhèn)西邊的一片亂石崗中，趙云緩緩站起了身，不遠處的白龍駒走了過來。
趙云的面前，是一座墳?zāi)?。上面，趙陽二字清晰可見。在趙陽的墓邊，趙云又壘好了四座墓。他轉(zhuǎn)過身，看著這些墓碑。
趙陽、顏瞳、吳言、小白、琉璃。
清風(fēng)吹過亂石崗，將趙云的披風(fēng)揚在身后。他把自己過去的一切都葬在了真定西邊這個亂石崗，從此以后，堅硬如鋼。
白龍駒飛奔，載著趙云遠離朝陽之下的真定小鎮(zhèn)。那些往事，那些笑臉，那些人，都隨著他揚起的披風(fēng)，零散在風(fēng)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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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哥，這一次，我恐怕不會再回來了?！?p>